59、《易中天中华史》读后摘记
这就叫封建。封建的结果,是产生了天下、国、家。家国合为一体即邦国,邦国联为一体即天下。家是大夫的,国是诸侯的,天下是天子的,三级所有,层层转包。第一,天子只在名义上和权属上是天下共主,邦国的主权和治权则由诸侯行使。天子自己也有一个邦国,只不过地盘最大级别也最高,号称王国。其余,则分别是公国、侯国、伯国、子国和男国。公侯伯子男,都是自治君主国。他们的国家事务,天子是不能过问和干预的。第二,国以下的家,有治权无主权。主权在国,产权在夫子,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当然,严格地说,春秋和春秋以前的邦国只有“半独立主权”,拥有“完全独立主权”要到战国。那时,他们已经都是“独立王国”了。
“封建秩序”表现为三重模式的众星拱月:家臣们(士)围绕着家君(大夫),大夫们效忠于各自的国君(诸侯),诸侯则拥戴那至尊至强的天子(共主),秩序井然。
人类居住的地,在四个海的当中,叫“四海之内”,简称“海内”。海内或天下的正当中,叫“中国”,即天下或四海之中的邦国。住在中国的,是诸夏或诸华,即华夏。东西南北的“非华夏民族”,细分则东曰夷,南日蛮,西曰戎,北曰狄;统称则叫夷,或蛮夷,或夷狄。所谓“攘夷”,便包括了东夷、南蛮、西戎、北狄。
华夏与蛮夷或夷狄,差别主要在生活方式。按照《礼记·王制》的说法,东夷和南蛮“不火食”,即不吃熟食,生吞活剥;西戎和北狄“不粒食”,即不吃粮食,只吃肉类。至于服饰,东夷“被发文身”(被读如披,意思也是披),即披头散发,身上刺青;南蛮“雕题交趾”,即额头刺青,光着脚丫;西戎“被发衣皮”,即披头散发,不穿丝绸或麻布,披兽皮;北狄“衣羽毛穴居”,也是不穿丝绸或麻布,还住在洞穴里。其实还有吴和越,是“断发文身,裸以为饰”,即剪断头发,身上刺青,不穿衣服。
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何故?这话说得很客气,很爱婉,很文雅,也很强硬。所谓“风”,就是雌雄相诱。动物发情时,雌性会散发特殊的气味,像风一样,雄性闻到就跑过去了。所以楚国的照会,翻译过来就是:君上您住在老北边,寡人我住在老南边。贵我两国相距干里,哪怕是牛和马谈恋爱,也跑不了那么远啊!没有想到君上您却大驾光临,来到敞国,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大获全胜的晋文公来到郑地践土(今河南原阳县与武涉县之间),与齐、宋、鲁、蔡、郑、卫、陈七国之君举行盟会,史称“践土之盟”。想当年,齐桓称霸的葵丘之会,周襄王只是派人赐以胙肉(胙读如做,祭祀祖宗的肉)。践土之盟,则不但襄王亲自到场,还册封晋文公为“侯伯”,即诸侯之长。这可是既有文献记载,又有文物为证的。众星拱月,有证上岗,晋文堪称“真霸主”。
夫差死了,吴国亡了。勾践要杀的,就只有自己人。这一点,他的得力助手范蠡(读如李)比谁都清楚。于是范蠡大夫逃离了越国。临走前,范蠡写信给同事文种大夫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先生快走。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最早的出处就在这里。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荀子·王霸》中关于五霸说法为: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闽间、越王勾践;《史记》中的说法为: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秦穆公、宋襄公。
所谓的“第一代文明”,是指直接从原始社会过渡而来者,包括苏美尔、埃及、哈拉巴、夏、克里特、奥尔梅克,号称“六大古代文明”。这六大文明,其余五个都湮灭和陨落了,有的甚至只能靠考古来发现。唯独夏文明,发展为商,发展为周,发展为华夏,发展为汉唐,发展为中华文明。其中奥秘,竟在何处?有三个词极为关键:华、夏、中国。中国一词的最早文物证据,在何尊;最早文献证据,在《尚书》和《诗经》。何尊是周成王时期的青铜器。何尊所说的“中国”,指成周(洛阳)。《尚书》和《诗经》所说的“中国”,包括商,也包括周,还包括遵守周礼的中原各国。可见那时的“中国”一词,有三层意思:一、天下之中;二、文明程度最高的邦国和族群;三、传统文化所在地。与此相关的概念是华夏。夏指地区或邦国,叫诸夏;华指人民或族群,叫诸华,也叫华人和华族。华夏之所在,称为“中国”。中国与华夏合起来,叫“中华”。那么,界定一个地区或邦国是不是夏,人民或族群是不是华,看什么?文明程度。文明程度高的就是,低的就不是。衡量标准,在春秋就是周礼和周乐。
商鞅去见秦孝公,据说带了三套方案。帝道,王道,霸道。
当然,名分还是重要的。就算夫妻离婚,房产过户,也得办手续。所以三家分晋,田陈代齐,还需要周王认可。这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就相当于民政部门和房管部门。只可惜,这与其说是法理如此,不如说是习惯使然。
进入战国后,北方诸国也纷纷见贤思齐,相继称王。就连奄奄一息的宋也不甘寂寞,秦和齐甚至还曾称帝(但很快恢复为王)。总之,大约在战国过了三分之一的时候,所有的公国都变成了王国。
于是上流社会,弃仁义而重权谋;诸侯各国,废礼让而重战争。结果,应运而生的是谋臣策士,平步青云的是地痞流氓。因为战国就是这样:只讲功利不讲道义,只要目的不择手段,成者王侯败者寇,谁有权势谁就是大爷。
战国,是无德的时代。没错,如果说春秋还只是礼乐崩坏,那么战国便已是道德沦丧。这对于华夏文明,无疑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因为华夏文明的制度支持,是井田、宗法、封建、礼乐;全民共识,则是以德治国,以礼维序,以乐数和。德治是“一个中心”,礼乐是“两个基本点”。华夏民族的核心价值观,就体现在这一整套系统中。然而这一整套系统,都在战国分崩离析,而且也不可能不崩溃。是啊,楚是南蛮,秦是西戎,燕是北狄,田齐和赵、魏、韩是盗篡,哪一个是姬周嫡传、纯种王族?
战国的历史,却是由士来谱写的。什么是士?士在春秋,是最低一等的贵族。前三等,是天子、诸侯、大夫。在秦汉和秦汉以后,是最高一级的平民。后三级,是农、工、商。那么,战国的士,是什么?精神贵族。
于是战国二百年,就成了充满矛盾的时代:民众水深火热,士人备受尊崇;社会动荡不安,学术空前繁荣;道德普遍滑坡,思想充分自由。中华史上最黑暗最痛苦的动乱年代,变成了思想文化的黄金时代。当然,这个时代要从春秋晚期的孔子算起。
在我看来,一部好的史书,史观是不能没有的,那是灵魂;史识是不能没有的,那是骨骼;史料是不能没有的,那是血肉;史感也是不能没有的,那是神采。没有神采就没有魅力,历史也就仍然是手术台上的木乃伊。
先秦诸子,就是从春秋晚期到秦汉之前这三百年间我们民族最伟大的思想家。由于他们后来被分为儒、墨、道、法、名、杂、农、阴阳、纵横、小说十家,因此又叫九流十家,也叫诸子百家。
这么多伟大的思想家集中出现,是一个奇迹,而且这奇迹是全球性的。实际上在同一时期和同一纬度(约在北纬30度上下),南亚有释迦牟尼,西亚有犹太先知,南欧有古希腊哲学家。难怪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要把这一时期称为“轴心时代”了。是的,轴心时代,也叫枢纽阶段。
区别就在于仁爱的出发点是亲情,即父母子女之间与生俱来不证自明的爱。然后将心比心,由此及彼,推已及人,从爱父母子女,到父老乡亲,到华夏族人,到蛮夷戎狄。最后,让世界充满爱。显然,这里面有先后,有等级。
兼爱则相反,主张不分男女老少、亲疏远近、尊卑贵贱,一视同仁地爱,类似于西方人的博爱。不过,西方人讲博爱,是因为有上帝,有信仰。墨子的兼爱,却来历不明。但总之,仁爱有差别,兼爱无差别。
结论很简单:内容与形式是一对矛盾。仁爱与礼乐,正是这样的关系。仁为礼之本,故仁爱就是内容,礼乐就是形式。一个人,不能卖矛又卖盾。因此,不能既要仁爱,又要礼乐。
如果说庄子的理想是“上如标枝,民如野鹿”,墨家和法家的设计是“上如蜂王,民如工蜂”,那么,儒家的主张便可以说是“上如父母,民如子女”。这就是封建社会。
杨朱的人权宣言全文如下: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把原本属于天下的还给天下,变成全世界全人类的共同所有。对,天下为公。这不是墨子的理想吗?正是。杨朱与墨子,分道扬镳,殊途同归。实际上墨子与杨朱,就像孟子与韩非,都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孟子与韩非,是民权与君权。孟子捍卫民权,韩非保护君权。墨子与杨朱,是公权与私权。墨子主张公权、杨朱维护私权。他的“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就既是人权宣言,又是维权声明。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的价值在于自由。因此,每个人都该真实而自由地活着。这就是庄子和庄子学派的人生态度,也是他们留下的宝贵遗产。
若为自由故,草鞋走山路。实际上,问题不在苦不苦,而在真实不真实,自由不自由。所以,强迫别人过苦日子固然不对,便是强迫他们过所谓的好日子,也不对。
那么,跟水最像的是谁?女人。是的,女人和水,至少有四点相同:柔软、弱势、被动、居下。比如做爱,最常规的是女下位,女人躺着让男人上。这就叫“为其静也,故宜为下”。结果怎么样呢?女人吞没男人,男人筋疲力尽,一泻干里。何况男人再有力气,再有劲头,总有不行的时候,女人则不会。所以,女人比男人厉害,也比男人持久。因此老子说—天下之交也,恒以静胜牡。
不管就对了。因为君无为,则民自治;君无情,则民自富;君无能,则民自由。这不就是老子的政治思想吗?只不过,以百姓为刍狗,话说得太难听而已。
也许,这与老子的个性有关。先秦诸子中,老子和韩非是最冷的,正如墨子和孟子最热。墨子古道,孟子热肠,韩非冷峻,老子寡情。他的道,冷冰冰的。那么庄子呢?庄子却是有情人。他的道,充满情趣。
庄子当然也主张君无为。但他更在意的,不是君主把人民看作什么,而是自己把自己看作什么。这可比别人怎么看,领导怎么看,重要得多。请问,看作什么呢?原本是什么,就看作什么。是鲲鹏就看作鲲鹏,是燕雀就看作燕雀,是西施就看作西施,是丑女就看作五女。如果原本是刍狗,那就看作刍狗。鲲鹏、燕雀、西施、丑女和刍狗,在道的面前没有区别。所以,东施效颦,是可笑的;燕雀认为鲲鹏不该飞得那么高、那么远,也是可笑的。因为对于道来说,万物一律平等(以道观之,物无贵贱),这就叫“齐物论”。
显然,这些类型既是组织形式和社会形态,也是历史阶段,因此都该有神话传说中的代表人物。比方说,代表国家诞生的是夏启,代表部落联盟的是尧舜,代表部落的是炎帝和黄帝,代表父系氏族和母系氏族的是伏羲和女娲。那么,代表原始群的是谁?夏娃,也只能是夏娃。
表面上来看,从母系到父系,只是改变了血统的计算方式,但二者之间的区别却是本质性的。母系氏族是“非权力社会”。在那里,只有管理,没有统治;只有心意,没有压抑。女性首领们面对的是真正的子民,给予的是真正的关爱。
毫无疑问,父系氏族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权力社会”。也许,它只能叫“半权力社会”或“前权力社会”。但不管怎么说,自从母系变成父系,权力就被发明了出来,并成为男人手里可以生杀予夺的指挥刀。
实际上,如果没有权力问题,变革就没有必要;而权力一旦诞生,刹车就没有可能。结果是,也许几百年,也许上千年,一切都今非昔比。管理变成统治,拥有变成占有,安排变成指使,安顿变成奴役,监狱、军队、政府和国家被相继发明了出来。母爱社会变成了男权社会,并延续至今。
这就需要象征物,而蛇是合适的。事实上,蛇与阴茎有太多的相似。比方说,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以及平时绵软,用时坚挺。当然,还有那毋庸置疑的攻击性。蛇,天然地就像男性。
伏羲,就是很牛的庖牺。庖即庖厨,牺即牺牲。牺牲就是献祭用的动物,包括马、牛、羊、猪、狗、鸡。其中色纯的叫牺,体全的叫牲,合起来叫牺牲。最重要的牺牲是牛和羊。祭祀的仪式,有牛就叫太牢,只有羊就叫少牢。少牢比太牢用得多,因为羊比牛便宜。但再省钱,也得有羊。
伏羲登场,他的地位也不低。事实上,如果说女娲的伟大发明是生殖崇拜,那么伏羲的卓越贡献就是请神吃饭。他身上有羊肉味儿,后来起了王莽的心思,都不奇怪。
美,自许慎起,历来解释为“羊大”,即“羊大为美”。后来萧兵先生指出,应为“羊人为美”。萧说是。从字形上不难看出,美,上面是“羊”,下面是正面而立的“人”,即“大人”,也就是“冠羊之人”,亦即伏羲的形象之一。
伏羲的烙印就是男人掌权。男人一旦掌权,生殖崇拜就会变成图腾崇拜,母爱社会就会变成男权社会,潜伏的蛇也就会变成飞天的龙。龙的传人,由此产生。
在此之前,那个漫长的岁月有着神话传说中的“三个代表”—夏娃代表原始群,意义是“从猿到人”,形象表现为裸猿;女娲代表母系氏族,意义是“从自然到文化”,形象表现为鱼、蛙、月亮;伏羲代表父系氏族,意义是“从母爱到男权”,形象表现为鸟、蛇、太阳。
中华民族的史前史经历了三个历史阶段:氏族、部落、国家的诞生。表现为文化模式,则分别是生殖崇拜、图腾崇拜和祖宗崇拜。
帝在卜辞中,原本指天神和上帝;皇在《诗经》中,则只是动词、形容词和感叹词。实际上,帝就是花蒂,即缔造者。皇则是辉煌,是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至于华和夏,前者就是花,后者就是林木繁茂之时。
因此,华夏民族的始祖应该是三个代表:炎帝、黄帝和蚩尤,我们是炎黄和九黎的共同子孙。
作为“故事”----已故的事件,历史就是历史。你知道也好,不知也罢,正说也好,戏说也罢,它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并不会因为我们的确知或无知而稍有改变。那么,又何必一定要知道真相呢?
女娲登坛,创造了氏族社会和生殖崇拜;伏羲设局,母系变成父系;炎帝东征,氏族变成部落,生殖崇拜变成图腾。女娲、伏羲、炎帝,就是所谓“三皇”。然后是“五帝”:黄帝、颛顼、帝兽、尧、舜。五帝的历史使命,是把部落变成部落联盟。最后是启废禅让,把部落联盟变成了部落国家。没错,在孟子那里,就叫“三王”。三王之前是五帝。三王是小康,五帝就是大同。大同是黄金时代,小康就是白银时代。青铜时代和黑铁时代呢?春秋战国。
以后就每下愈况。五帝的大同之世讲帝道,三王的小康讲王道,五霸的春秋讲霸道。霸道虽然产生于乱世,也不宜提倡,却好歹还算有道,战国却连霸道都没有了。请问,那又能是什么呢?无道。
种姓制度是印度的土特产,简单地说就是把人分为有着高低贵贱的等级。等级起先有四个,依次是:婆罗门(Brahmin),祭司和僧侣;
刹帝利(Kshatriya),国王和武士;吠舍(Vaishya),平民,包括商人;首陀罗(Sudra),奴隶和被征服者。后来,又出现了第五种姓(Panchamas),被称为游茶罗或不可接触者(Untouchables),意思是贱民。
一切宗教都有光,有光就或多或少会有阴影。只不过,他不知道这光来自哪里,那影子又有多长。也许,这得去问犹太人。
没错,这就是犹太教(Judaism)。从此,失去祖国背井离乡的犹太人有了主心骨,有了凝聚力,有了核心价值,也有了认同感。事实上,只要坚信唯一的神和先知的教诲,恪守教规,严守禁忌,那么,无论他身处何地,也无论贵贱贫富、肤色黑白,他就是犹太人。
事实上,几千年来被征服的小国不可胜数。而且,只要国破家亡人员流散,就再不可能作为一个民族而存在。唯独犹太人,失去祖国一千八百年,流散世界十万八千里,而民族犹存。甚至可以说,他们即便再流亡一千八百年,也依然会作为一个伟大的民族而自立于世界之林。那么,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宗教。
宗教和哲学延续着巫术对未知世界的触摸,只不过方式不同。哲学是对超现实超经验之抽象问题的思考,宗教则是对超自然超世俗之神秘存在的相信。所以宗教靠信仰,哲学靠思辨,科学靠实验,工具靠使用,巫术则靠操作,同时也需要幻想和直觉。巫术,就是直觉、幻想,再加操作。
所以,巫术还有一个女儿,这就是艺术。艺术与巫术的血缘关系,在美学界早已不是秘密。简单地说,就是当某种形式或仪式的目的,由解决问题变成了传达情感,它也就由巫术变成了艺术。换句话说,人类文化发生的次序,就是从工具到巫术,再到科学、宗教、哲学、艺术。
巫术,是人类文明的“胎盘”。所有的胎盘都会功成身退,巫术也一样。功成身退的巫术除了变成艺术,还有三条出路:变成科学,希腊是这样;变成宗教,印度是这样;变成哲学,希腊、印度、中国,都是这样。只不过,希腊是从科学到哲学,印度是从宗教到哲学,中国则有另一条路要走。
事实上,法律也是“超人”。法律为了人、属于人,由人制定也由人执行,因此是“人”。法律抽象普适,铁面无私,六亲不认,因此“不是人”。法律的尊严神圣不可侵犯,所有人在它面前都一律平等,因此是“超人”。
众所周知,祖宗崇拜是最具中国特色的文化现象。传统社会的中国人,最高的人生目标就是“光宗耀祖”,最起码的社会义务则是“传宗接代”;而一旦犯了错误,遭遇惨败,受到制裁,则“愧对列祖列宗”。祖宗,能管我们一辈子。
氏族变成部落以后,生殖崇拜就变成了图腾崇拜;部落变成国家以后,图腾崇拜又变成了祖宗崇拜。祖,则一贯到底。图腾和祖宗都是男性的,祖当然要坚守岗位。
然而从史前史到文明史的轨迹,却十分清楚:女娲登坛,生殖崇拜,创立氏族社会;伏羲设局,生殖崇拜,变母系为父系;炎帝东征,图腾崇拜,变氏族为部落;黄帝出场,图腾崇拜,变部落为部落联盟;启废禅让,祖宗崇拜,变部落联盟为部落国家。尧舜禹,则都是在为夏启做准备。难怪启废禅让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大革命。
的确,正如罗马最宝贵的遗产是基督教和罗马法,殷商最伟大的发明是青铜器和甲骨文。尤其甲骨文,它就是现代汉字的直系祖先,从形状到精神都一脉相承。
没错,如果不是用汉字书写,以古今语音之差异,我们将读不懂先秦诸子,也无法欣赏唐诗宋词。中华文明能够具有世界性,能够延续三千多年不中断,汉字功不可没。
商人却完全不顾牛鬼蛇神的感受,自说自话地利用文字与神祗和祖宗沟通。沟通的方式有占卜和祭祀。占卜用龟甲和兽骨,这就有了甲骨文。祭祀用青铜礼器,这就有了钟鼎文。后来还有刻在石头上的,则叫石鼓文。
殷就是现在的安阳,商则是现在的商丘,都在今天的河南省境内。在商丘建立根据地的是商汤,以安阳(殷)为大本营的是盘庚。盘庚迁殷后,二百七十三年不再移动,所以后人便把这个族群和国家称为殷,或商,或殷商。
更多的商品则被成群结队的商旅驾着牛车骑着象,运往五湖西海世界各地。这种盛况在上古唯独此代,以至于后人会以轻蔑的口气,把跑来跑去做生意的称为“商人”。
的确,从夏开始,我们民族便基本上以农业立国,重农抑商几乎成为世代共识,工商业和城市经济发达到超过农业的就只有殷商和两宋。有趣的是,宋其实就是殷,是殷这个字的音变,所以殷商残余势力在周代的国号就是宋。这就太有意思了,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什么前缘命定?
周的甲骨文和金文字形,就是一块农田。事实上,夏商周能够轮流坐庄,先后成为先进文化的代表,是因为有先进的生产力撑腰:夏有水利技术,商有青铜技术,周有农业技术。
《诗·大雅·公刘》这样唱道:不安于现状,不安于小康。划清田界,装满谷仓。备足干粮,背起行囊。干戈斧钺,全副武装。我们这才奔向远方。
这两种文明的风格差异,甚至表现于他们对待神祗和祖宗的方式——商人请神喝酒,周人请神吃饭。所以,商的礼器多为酒器,周的礼器多为食器,这已被考古发现证明。
如果他读了《易》,也许会在乾卦下面看见这样一句话: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意思是:龙高高地飞翔在天上,有利于大德之人出来平治天下。
君权神授的埃及,被其他民族灭掉了;君权神授的观念,在欧洲被颠覆了。唯独中国的君权天授,在民主潮流席卷全球之前三千年延绵不绝。此间所有的天子,都自称奉天承运。没人对此表示怀疑,也没人认为可以不要皇帝。
正如我们在《国家》一卷中所说,除了民主制的希腊是个异类,世界各民族都选择了君主制,也都以君权神授为通例。周人却说“君权天授”,岂非出格?神授是宗教性的,天授是伦理性的。
组织的原则就是和谐,和谐则是多样统一。这也正是礼和乐必须构成同一个制度的原因所在。没错,礼辨异,乐统同;礼讲多样,乐讲统一;礼维持秩序,乐安定人心。人心安定,秩序就能维持;秩序井然,社会就会稳定;社会稳定,政权就能巩固。新兴的周,也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这就是周公的“制礼作乐”。
如此复杂的系统工程,当然一言难尽,但线索是清晰的—因为“君权天授”,所以要“以人为本”;因为以人为本,所以要“以德治国”;因为以德治国,所以要以礼维持秩序,以乐保证和谐,即“以礼立序,以乐致和”。
天授是旗帜,人本是纲领,德治是“一个中心”,礼乐是“两个基本点”,这就是周公的思想体系。
从这样一整套思想体系出发,周人创立了四大制度—井田、封建、宗法、礼乐。井田是经济制度,封建是政治制度,宗法是社会制度,礼乐是文化制度。井田顾民生,封建从民意,宗法敦民俗,礼乐安民心。至此,周文化和周制度的系统软件,全部安装完毕。
邦国制度的核心,是“封建”。这里说的封建,不是封建社会或封建主义,跟封建礼教或封建迷信更是两回事。其实迷信跟封建毫不相干,礼教前面冠以封建二字也是乱点鸳鸯谱。封建,通俗地说就是“分封”,但叫“封建”更准确。因为不但要封,而且要建。封就是封邦,建就是建国。封和建,都是动词。邦和国,是名词。封邦建国,是动宾词组。这是本来意义上的“封建”。
于是,这些无爵可袭的大夫之子,也包括家道中落的公子王孙,以及王室和公室的旁支远亲,便构成天子、诸侯和大夫之下最低一级的贵族,叫“士”。
士在历史上极为重要。如果说西周是王的时代,东周前期是诸侯的时代,春秋中后期是大夫的时代,那么战国就是士的时代。那时的士,周游列国,朝秦暮楚,拉帮结派,合纵连横,演绎出一幕又一幕惊心动魄的活的戏剧。
秦汉以后,我们民族进入帝国阶段,废封建,行郡县,诸侯和大夫这两级贵族都被消灭。除了皇族,所有人都是平民。于是,士便成为平民之首,与其他阶层合称“士农工商”。从汉帝国到清帝国,官僚集团主要由士组成,甚至一度形成所谓“士族”。士,最终成为中国历史的主人,尤其是中国政治史、思想史和文化史的主人。
前面说过,封建是一种秩序。它确定的君臣关系和效忠对象,也是有层级的。具体地说,从上到下,天子之臣是诸侯,诸侯之臣是大夫,大夫之臣是士(家臣)。从下到上,家臣忠于大夫,大夫忠于诸侯,诸侯忠于天子。这就是礼。
因此,诸侯可以“爱天下”,大夫可以“爱国”,家臣则只能“爱家”。严格按照这礼法的规定去爱,才叫忠。越级非礼而爱国,就是“爱国贼”。
名分,简直就是命根子。没有人可以不要名分。没有名分,就没有面子。面子是名分的标志,也是人的脸面,或脸谱。摆出来,就叫“摆谱”;有了它,就叫“有谱”。有谱就靠谱。这就可以交往,可以“面对面”。否则,就“对不起”。
对不起的意思是:双方面子的尺寸差距太大,面子小的一方即便想“面对”,也“对不起”。
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那是宋儒造的孽。其结果,是殷的豪放灵性没了,周的天真烂漫没了,春秋的高贵风雅没了,战国的血气方刚没了,汉的开拓和唐的开放也没了。士人堕落为文人,而且集体阳痿,只知道在皇帝面前磕头如捣蒜,然后回家打老婆。
接受了笄礼和冠礼的姑娘和小伙子,有权利参加一个盛大的节日。时间是在仲春之月,日子是三月三,名字叫“上已节”。按照周礼的规定,这一天所有成年男女都可以到荒郊野外,享受最充分的性爱自由。这是中国的情人节。
优患是出发点,快乐是终点站,群体意识则是一以贯之的文化内核,也是中华文明的地基和承重墙。
这就是周人的遗产,是他们文化创新和制度创新的产物:一个内核(群体意识),两只翅膀(忧患心理、乐观态度),三大精神(人本、现实、艺术),四种制度(井田、封建、宗法、礼乐),堪称体大思精、尽善尽美。
与埃及、西亚和印度不同,周人创立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最优秀也最健全的制度—一井田、封建、宗法、礼乐。井田是经济制度,封建是政治制度,宗法是社会制度,礼乐是文化制度。更重要的是,这些制度环环相扣,配套互补,符合中国国情。因此,是稳定的。
事实上,有男女便有性爱,有婚姻便有偷情。因为正如恩格斯所说,一夫一妻的制度“决不是个人性爱的结果”。真正的热恋:性冲动的最高形式,是中世纪的“骑士之爱”。骑土和情人睡在床上,门外站着卫士,以便一见晨曦就催促他溜之大吉。恩格斯甚至认为天主教会禁止离婚的原因是偷情就像死亡,没有任何药物可治。
这些规则在战国时期便被破坏得一干二净。因为在战国时期,战争的目的是兼并他国,当然要消灭对方的有生力量,大规模不眨眼地杀人,打歼灭战。这个时候,谁讲礼仪,谁就是找死。
春秋则相反。战争的目的说得好听是维持国际秩序,维护世界和平。说得难听点,也不过争当江湖老大。老大可是要以德服人、以身作则的,事情就不能做得太过分。这样的战争,自然列阵如球赛,宣战如请客,交手如吃饭,格斗如竞技,温文尔雅,费厄泼赖,最多温良恭俭而不让。军事奥林匹克,只可能在春秋。
跟殷商一样,周人也有祭祀和占卜,而且很重要。但凡国和家有大事,比如打仗、结盟、婚配、立储,都要占卜和祭祀。两件事目的并不相同,占卜是问,祭祀是求。或者说,占卜是向鬼神请求指示,判断凶苦;祭祀则是向鬼神汇报工作,祈求福佑。分工不同,重要性则如一。
因此,从天子到诸侯,王室和公室里都有负责跟鬼神打交道的专职人员,分别叫祝、宗、卜、史,他们的首长则叫太祝、太宗、卜正、太史,各自负责不同的项目。
祝的任务是代表祭祀者向鬼神致辞,因此特别需要知道鬼神的故事和脾气。宗的任务是管理祭祀的程序,以及祭祀的场所和器物。也就是说,祝和宗,是负责祭祀的。
负责占卜的,则是卜和史。卜,又分两种。一种是用龟甲,也叫“龟”或“卜”。另一种是用蓍草,叫“筮”。记录筮法的书,就叫《周易》。龟和,可能由两个人分别负责,也可能由一个人包干。占卜的结果,由史记录在案。当然,史不但敬鬼神,更要管人事。后来,就变成专业历史学家。
很清楚,祝、宗、卜、史,都是当时的高级知识分子和专业人才,也是王侯们的智囊团。
后土和后稷是华夏民族最重要的神。后土就是土地神,他的祭坛叫社。后稷则是谷神,他的祭坛叫稷。社和稷连起来,叫社稷。社稷和宗庙,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建筑物,甚至是国家政权的代名词。有鬼神无宗教,有崇拜无信仰。这就是华夏民族的文化特点。其中略有差异的,也无非是南北不同。简单地说,就是北方更主张把鬼神崇拜变成伦理道德,南方则更愿意变成艺术审美。但不要信仰,则南北如一。唯其如此,历史上在汉民族中影响最大的宗教,便是最不像宗教的佛教和道教。佛教讲觉悟,道教讲成仙,也都不是信仰。
记得当年读《诗经》,最打动我的不是《关睢》,而是《汉广》:南方有嘉木,可是靠不上;汉水有女神,可是追不上。汉水是那样宽广,我真是没有希望;长江是那样绵长,我真是没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