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双姝
莉迪亚刷抖音视频,上面在讲A城的菌菇美食,她坐在工位上,脑子一下飘荡到了读大学的时候,爸妈刚好也搬去了A城,一家人周六的时候一起去买菜,A城的菜市场和老家的不一样,有独头蒜、牛肝菌、小瓜,各式各样没有见过的菜,每周妈妈都会买那么一两个,买回家炒了吃,她和爸爸都会期待地坐在饭厅,等着她端上桌。可是现在,她都不需要翻手机,上次通话,话题又一次滑向了诸如院子里李阿姨的孙子多么可爱这样的事,争执几句,她这边就直接按下了断开键。
微信上蹦出了男朋友的消息:“你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得早的话,就你做下饭吧。”本来对着电脑就有些花的眼睛,酸涩地要流泪,这个星期这句话她已经看到了第五遍,今天刚好星期五。她忽然想起了一道菜,把排骨放在酱料里腌一遍,再用热油炸,很简单,可是很香,当时在A城的前男友王智经常下厨给她做了吃。她把买排骨列入了下班后去菜市场的日程。
“哎,小莉啊,晚点你去给张总送个文件吧。”好的,老板。”她盘算着等去送了文件,那里不好搭车,的士也打不起,还要去菜场,回到家可能都7:30了吧。送完文件回来,夕阳西下,迎面走来一个女孩子,19岁左右的样子,披着头发,脸蛋娇小,穿着蝴蝶结粉色长裙,等到上了公交,一屁股坐在了前排,她坐在横排的座位上,偶然看到了玻璃窗里的自己,大额头、油腻的脸、随意的马尾,她想到了19岁的时候,同样穿着泡泡袖、收腰粉色连衣裙,留着刘海,背着帆布包,脑子里只装着恋爱和玩的自己。她又回想起今天在地铁口狂奔,才赶上的早会,迟到了几分钟,迎上老板硬邦邦的语气、同事看笑话的眼神。忽然不想去菜市场了,想直接回家躺着,外卖贵就贵吧。
第二天她递交了辞呈,一个星期之后她再次踏上了A城的土地。
家里房子的第一层租给了其他人,她得自己在外面租房子,刚去中介那里,中介就给她介绍了个也在找房子的女孩子,约莫20岁,她一看那个女孩就觉得属于好相处、不计较的类型,当下就定了房子,搬了进去。
西子总是姐长姐短地叫她,和男朋友出去吃到好吃的,也会给莉迪亚额外带一份,西子的家就在A城,回家一趟,也会给她带不少当地土特产,西子总是热心地说,“姐,如果你想在当地旅游,我可以免费做导游的,包你满意。”莉迪亚对A城也熟,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晚上做了个梦,倒是梦见了和当时男朋友去的石林,梦醒了,想到身边也没个其他的伴,又想到西子之前的话,就想喊她一起去。莉迪亚等西子起了床,看到她白天戴着个墨镜,觉得奇怪,一问下来,西子的泪水涟涟。“姐,我昨天和男朋友吵架了,吵到了凌晨三点,对不起,今天没办法陪你去石林了。”
莉迪亚的睡眠很浅,昨晚吃了褪黑素,所以没听到两人的吵架,这时候就关切地问了几句,西子像倒豆子一样,开始讲述:“他不回我消息,我在10点给他发的消息,等了一晚上,干什么都心不在焉,总觉得陷在一个氛围里,他随时可能回消息的氛围。看书也看不进去,睡到半夜还要打开手机,看一下消息,失望地再去睡觉。结果第二天他睡到下午一点才醒,那时候才给我发消息,我太生气了,就骂了他几句,他就说他已经做到了起来就立马给我发消息,我还这么不满意。”
莉迪亚想起自己那时候也是因为男友和朋友出去玩,忘了带手机,而和他吵了一架,后来他发了一长串,诸如“遇见你填补了我空虚的生活。”“我没有带手机、联系不上你的时候,其实特别慌。”这样甜蜜蜜的情话才把这件事盖过去。
“莉姐,他昨天太过分了,我住在他家,他半夜和我吵架,跑了出去,我不让他走,拉着他,拉不住,他走了,我在房子里睡不着,害怕也难过。”莉迪亚揉了下眼睛,看了下墙上水滴状的挂钟,凌晨一点,她看到了西子熬夜产生的黑眼圈,好困的话说不出口,只好在沙发上再次坐好,耐心听她继续讲。
“莉姐,我爸妈一点也不想听我抱怨,她们说自己的生活已经够忙了,不想听到我的这些抱怨,我妈还跟我说,我要是再跟他在一起,就不要叫她妈妈了!她们怎么能这样,我真的太痛苦了。”莉迪亚看着西子,抱着抱枕坐在她对面,想起某个圣诞节,自己因为失恋没有回家,在学校里失魂落魄地游荡,给爸妈打电话的时候,她们和朋友正在市中心吃饭,妈妈只是跟她说:“是你自己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啦,我有什么法子,不说了,我们在吃饭,挂啦。”听得出后面一片喧哗,似乎有十几个人。
又一次西子在客厅里哇的一下哭出来,莉迪亚今天没吃助眠的药,预料到西子马上就会来敲门。台灯下前置摄像头里的自己,脸色蜡黄,眼睛底下全是乌青。“莉姐!”等了一会儿,莉迪亚朝门外缓缓地说:“西子,我已经睡了,有什么明天再说吧。”“莉姐,我真的好痛苦,好难过,心像被撕裂一样,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了,只能跟你倾诉了,求你开下门,不然我觉得我快死了。”外面的祈求和一下一下的敲门声就像打在了莉迪亚脆弱的神经上,明明就要坠入睡梦之中,又被“咚”的一下震醒。她把门“轰”地一下打开,一个人影抱住了她,莉迪亚不耐烦地推开西子,即使是满脸泪痕的样子,她也看到了一样的美人尖、两颊的粗大毛孔、右边脖子上的痣,以前从未如此近距离的注意过,也许相似的不仅仅是经历。本来的困意一下子被打散,西子没有在意莉迪亚的疏离,立马开始了叙述,抱怨男友、父母、攀比的舍友。
莉迪亚没有听进去任何一个字,只是怔怔地注视着西子,西子也只是在倾诉,倾诉苦恼、烦闷、困在原地的绝望,毫不在意莉迪亚是否认真在听。西子额头上有同样的旋,耳洞都打在了同样靠后的位置,连脖子上的项链,都是一样玫瑰金的希望字母。和莉迪亚不一样的,只是眼角没有折叠的纹路,一笑额头上没有露出若隐若现的线条。莉迪亚的脑海开始不受控制地穿插许多画面,爸爸生气地把一个碗朝妈妈用力丢去,刚好砸中了茶几底下的金鱼缸,红色的锦鲤躺在碎玻璃中间,大口大口呼吸。她截屏了男朋友和其他人的暧昧消息,在他车里质问他,他路过高架桥时,直接给了她一巴掌,叫她不要瞎说。她看到了19岁的自己站在了面前,瘦骨嶙峋,戴着厚厚的眼镜,身上套着男友宽松的T恤,跪在了地上,对着窗子哀嚎,她记得这是某次半夜吵架,男朋友不理她,自己睡了,她气得翻来覆去,一直推他,不让他入睡,他一生气拿着外套和手机,推开门就走了。莉迪亚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年轻、充满怨怼和混乱的自己仍然留在了原地?
“莉姐?你怎么了?你不要推我呀,你在说什么呀?什么不要不要,不要推我啊!再推就是阳台了!”西子大声地叫喊着,奈何毕竟更瘦弱,力气没有莉迪亚大,就被推到了阳台边上,玻璃窗开着,她整个人腰部全部倚靠在了窗轴,眼看着莉迪亚就要松开手,她急中生智,“王智你怎么来了?”莉迪亚惊吓着回了几分神,转了过去,西子拉住她的手,借力爬起来,莉迪亚回头还没站稳,直接被拉着跌进窗外,“轰”,“跳楼啦!有人跳楼啦!”平常洞察楼情的大妈第一个用嗓音喊破了黑暗。
等警察赶来时,西子披头散发地坐在了角落,被询问时,她絮絮叨叨地说:“莉姐疯了,她整夜整夜的失眠,你没看到她黑眼圈那么重,深夜非要拉着我给我讲她爸妈和前男友的故事,我也不敢不听,不听她就会说她好痛苦啊,好难过啊,心像被撕裂一样,她今天好像看到了什么,非要推我,我也是不小心…。”后来她被公安以正当防卫的原因,不予立案处理。
警察后来再仔细核对莉迪亚身份证上的照片,那上面的照片是几年前拍的,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没有人来领她的骨灰。
西子还在与人合租房子,她第一天就对合租的女孩子说,自己有恐高症,晒衣服也会专门晒在远离窗边的位置。女孩子比西子年轻很多,登记的那天,拿出身份证,上面显示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