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曼│第一次“打七”的经历
这一年,是一九六四年。南老师准备在阴历大年初二,举办“打七”。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排除了很多的困难,预备离开美国赶回台北。当时,我的女儿哭丧着脸说:“妈妈—要不是您是我的妈妈,我真要说您简直是疯了,哪有在大年除夕,把儿女孙女扔下不管,自己走了?若是回到菲律宾跟爸爸去过年,还说得过去,可是,您这时回去,却是为了打七。这真是怎么一回事呀?”
我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这个机会我是不愿意错过的。”
这一次,我是抱着求知、求证的心,在大年除夕万里飞回台湾。在国外几年,《楞严经》都给我翻一了,理趣上虽然知道了不少,但在自己身心方面,却觉得毫无受用。
因此,这一次“打七”,我抱定破釜沉舟的决心。对自己说:“假使在这七天之内,我若不能证实任何东西,从此以后,我不再学佛,不再谈佛了,无论佛的教理是多深,文字多美,依然只是谈禅说法,于事又有何帮助呢?五年来我把自己整个心都挂在上面,可是抓不着!摸不到!碰不见!丢又丢不下,放又放不开,到头仍旧什么都不知道,长此下去,岂非浪费生命?”所以,当时是抱着这种决心去打七的。我的脾气不太好,而且很执拗,老师经常说我,一个女人,怎么有这么大的霸气?应该放柔和些。
我自己倒不认为这是什么霸气,无论别人如何夸赞我,我觉得自己并不很聪明,因此,只有一个办法:勤能补拙,最好是下死功夫。所以,无论学什么东西,本著笨鸟先飞的原则,我总会比别人早一步,下多一点功夫。那么我就不会比人家落后得太远。而我学佛,起步已太迟,兼之自感老大,更深怕他生未。而又此生先休,所以才会如此的著急。
因此,我下定决心,在这七天之中,一定要把这档子事弄个清楚明白,作个最后了断。
大年除夕,赶到了台北。第二天,补办了入境手续,向朋友借了铺盖,未通知任何亲友,只向老师拜了年,便澄心静虑的住在旅馆,准备第二天上山,到杨管北先生的别墅去「打七」。
那年,仿佛都是男士,只有我一个女人。
在禅七中,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我非常的虔诚、专精、老师说的法,我心领神会的细琢磨。老师教的法门,我都认真的去参修,他要我们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在那几天当中,我一句话也不说,一副要打官司的脸,不说也不笑。朋友们安慰我说:“这事情,不能急,要慢慢来。”我劈头的反驳他们说:“慢慢来,等到死了再来?还是等到像您这么老了再来?”
我就像是疯狗一样,只要谁劝我,我就不客气的反驳回去。甚至于连老师的话,我若听不顺耳,也板着脸反驳。我认为只是打打坐、数数呼吸、听听经,不管理论上有多好,但是对于自己毫无补益,并不能证实什么,这岂不是依旧在拿佛法来消遣?
那时我的心情,实在太坏了,把所有的朋友都顶撞了,我不是气冲斗牛的瞪著两只眼睛发脾气,就是闭著两只眼睛生闷气,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满脸的杀气,真像卖牛肉的样子——这是后来同参们描述我的当时神情。
到了第四天晚上,大概是有人对老师说:要是再不管她,她可能就真要发疯了。于是,老师把我叫了去。
老师说:“你在闹什么呀!”
我说:“太多的问题,从头到尾,我都不能解答。”
老师说:“你这样,就能解决得了吗?现在,你静下来,冷静下来……一切问题都不要想,全都放下。”
我瞪着两个眼睛看着老师。
老师只是说:“静下来,什么都不要想!”
我静了下来,突然间,我有如醍醐灌顶,从头顶静到足心,我立即体会到,真正体会到:“狂性自歇,歇即菩提。”
一切问题立刻溶化消失,心中豁然开朗,一种说不出的欢喜、舒畅、宁静,那是难以述说的。
我高兴的说:“老师,就这么简单?”
老师说:“根本就不复杂!”
我说:“就这么平凡?”
老师说:“从来就没有隐密。”
于是老师叮嘱我:“好了,就是这个意境,一直保住下去,不要睡觉,不要动,好好保住。”
老师离开后,我继续坐了许久。忽然想起,脚还没洗,牙也没刷,赶紧下座,到了浴室,清洗一番,然后,躺了下来,倒头就睡。这一觉真是睡得好香,好甜。
第二天,一早老师问我:“怎么样?昨天怎么样?”
只见老师把眼睛一瞪,大声的说:“告诉你不要睡,继续坐下去,你为什么不听?”
我说:“老师!我的脚没洗,牙也没刷……”
老师不等我说完,就向我吼著说:“这就是你的洁癖!这就是习气!这就是业力!”骂了一大堆。
我听了,一点不觉委屈,反而心平气和的说:老师——您昨天讲密勒日巴尊者的故事,当他飘在半空中下不来的时候,把他老师给的锦囊打开一看,原来只是告诉他:“此时最需好饮食。”其实,此时也需好睡眠哩。
老师笑了,没有再说什么。
那一整天,坐得非常好,不必用什么法门,自然的万虑俱寂,而又充满欢喜。彷佛一切原本就是如此的。到了晚上,刚躺下来,突然感觉下腹部,脐以下,整个热气充满,就像山里氤氲的云,翻滚弥漫,越来越密越厚,又暖又充实,忽然有一股气从密集的云层里直往上冲,顺着喉咙、唇、舌、人中、鼻子到眉尖,然后分成三叉,牢牢的,把顶门按住。我不知道这是什麽?既不害怕,更不心乱,反觉得很有意思,心里想:你可以上来,你是不是也可以下去呢?这么一问,“他”就真的下去了。我又再跟“他”商量:你是不是可以再上来?於是,这股气又上来了。
我开玩笑的问“他”:也能从后面上来吗?“他”就另分一股从后面尾闾,沿著脊椎、後脑,然后分为五支,冲了上来。这样一前一後两股气,上面各分出叉,把我的头部密密抱持住。
我摇一摇头,摇不掉他,但是心里要他上来,他就上来。要他下去,他就下去。我就这样的和他戏耍了好半天,觉得有趣而又舒服,然后,我安然的睡去。
第二天清早,几乎把他忘了。但是把头一摇,才发现他还在那儿。清清楚楚的在那儿,这一下,我知道“他”不太简单,立刻奔跑到老师的房里,报告昨天发生的事惰。
老师立刻吩咐鸣钟集众,大伙儿都到了禅堂。老师向大众宣布:我们大家来庆祝叶曼——她,任脉、督脉一齐打通了。”
我好奇地问:“什么叫任脉?督脉?打通了又怎样?”
老师说:“前面的叫任脉,后面的叫督脉。其他问题,暂时先放下,现在,你一切不要管,只是好好地保住!”
当时,我心想:老师既然如此郑重地当众宣布,当然不是走火入魔,反正我心里现在很喜悦满足,其他的由“他”去罢!
我就那样的继续坐下去,腿不累,心不乱,肚子也不饿。
一直坐到下午,发觉月经来了,而且,来很猛,算算日子,刚刚过去几天,这恐怕真的出了毛病了,於是,赶紧去请教老师。
老师一听,高兴的说:“好哇!赶紧斩!”
我问:“斩什么?”
老师说:“斩赤龙呀!就是斩那个东西。这正是最好的时候。”
我追问:“怎么斩?”
老师说:“我又不是女人,我怎么知道如何斩?你自己现在应该自己知道了!”
说实在,斩赤龙,正和任、督二脉一样,都是生平第一次听到,根本不知如何处置。但是,心里一横,想著: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死就死吧!不去管它!斩不斩的话,至多不过是血崩。所以我虽是茫然,却很安静的走开。老师突然在我身後,说:“空掉它。”回到座具,心想:空掉它?这个我做得到。对!空掉它。
刚这么一想刹那间,血就止住了,它的停住,正像它来时的突然与猛烈。
原来身上前后的两道气,在血止的同时,突然间,转变成了一道急流。原来这两道气,我是可以任意使“他”升降的,这时,“他”却自己变成一道河流,周身上下前后轮转,转动的时候,可以觉得:有个轨道,并且上面有个东西,“突—突!突—”的在轨道上奔驰,就像是火车在一条有三根铁轨的轨道上飞奔前进。
我又去报告老师:“现在血是止住了,但是身上又出了变化,任脉、督脉全没有了,它们连成一条河流,上面还有一个小火车的东西,‘通!通!通!’的在旋转。”
老师说:“哎呀!你怎么这样的好运气!真是瞎猫又碰上了死老鼠。这是转河车!不是转火车。”
我问:“什么是河车?”
老师说:“就像那古时耕田用的河车,农夫踩在上面转动着,把木格子的水随着从下面兜上来。从前,古时候,没有火车,所以,把这个现象称为转河车。”
这时,已是第六天了。
第七天,我们打七结束,大家下山。我内心充满了喜悦与满足,我并没有得到什么,只是体会了“狂性自歇,歇即菩提”的确切含义,同时,使我了解并且确信“心物一元”。
从前我必须用尽各种方法在静坐中求定,还是得不到。现在一坐下,我的心自然就安定,不必用持咒、念佛、观想等等去除妄念,妄念自然没有了。
至此我深深体会到心真能影响物,反过来说,物也能影响心。而心物两个东西,实在同一的。在事实上,我并无所得,只是解了“狂性自歇,歇即菩提”的真义,就有这许多的身体的变动发生。
打七结束时,我向老师叩首礼拜,很感激的说:“我流浪了二、三十年,现在,总算找到家了。从此以後,不会再去东奔西闯,同时从现在起,我再开始吃素。”小时候吃素,是吃的儒家素。今天,吃的是佛家素。我吃素既不是要增加福德,更不是为了怕因果。如果吃素有一点点功德,这个功德就回向给我那个老同学—张起钧先生。因为不是他,我不会认识老师,没有老师,我不会有今天。
从一九六五年吃素到今天,又已经有十六年了。
(选自《叶曼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