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历史|悬疑]诸葛诞与夏侯徽(20)
二十 风雨如晦
前情回顾 夏侯尚携爱妾申箫回到洛阳昌陵侯府,与妻儿团聚。夏侯尚同小女儿夏侯妙玩笑,又提及给大女儿夏侯徽带回的礼物,西域鹦鹉。闲话间,曹舒借“阿九”孟康一事,敲打自作主张为表妹求嫁自己儿子夏侯玄的申箫。夏侯徽听到孟康的表字“公休”,想不起诸葛诞也字“公休”,反把此字安到了孟达之子孟兴头上。夏侯奉却为孟康鸣不平,向堂兄夏侯玄吐槽孟康确有才学,只因受九亲赐拜而为人所讥,太傅钟繇之子钟毓年纪轻轻、无才无德,因门资拜为散骑,为何无人敢质疑?诸葛诞与夏侯徽·千秋功名志
黄昏,昌陵侯府夏侯尚一家用过晚饭,各自归去。夏侯妙拉着曹舒的手,要母亲同她一道到花园,给飞回窝的鸽子们喂食。夏侯玄、夏侯奉兄弟被夏侯尚留下,有事要谈。夏侯徽送从襄阳回来的侍妾们到侯府各房安顿。
西方的天空没有晚霞,灰黑的沉沉阴云低垂,天地间潮气积聚,压抑异常。要下雨了。
申箫站在窗前凝望。她所宿之处的庭院中,植有两棵高大的槐树,若干丁香,而申箫所伫立的窗子下面,逶迤葱茏的是五色蔷薇。夏历四月,院中花木竞相生发,盛装如覆雪被霞,绚丽如绮罗织就。
诸葛诞与夏侯徽·耿耿孤臣心起风了,满园花叶受到惊扰,簌簌颤抖不止。水星子一点两点落到窗台上、申箫的面颊和衣袖上。婢女若鸾走来:“夫人,别站这儿了,关上窗子吧,眼看要下雨了呢!”
申箫回转身,朝向屋内,任若鸾关好身后窗牖,只是默默立了片刻,才迈开步子,走向里屋。里屋已经备好给申箫沐浴用的热水,从中冒出的腾腾白气飘散向屋子各处。一切物什都蒙上一层白雾,显得缥缈不真了。
若鸾小心翼翼地扶申箫迈进浴桶,小手撩水到她身上,为她浣洗一路的风尘疲惫。“夫人,晚上穿哪件寝衣呀? 我整出来真乡侯所献的茱萸锦襌衣、君侯生辰安阳侯的贺礼庐江缃绮裁的裙子……”
“素色的就好。”申箫打断她,幽幽叹了口气,随即花容又转入愁眉不展。
若鸾站在她的背后,为她擦洗肩背,看不到她的表情,也未留意那一声叹息:“素色的话,新裁的那身齐郡冰纨袍子就挺好看的。咱们动身来洛阳前刚刚裁好,还没来得及给夫人看呢,我先收好一起带了来。”
“齐纨?”申箫怔了一下。
“对啊。”
诸葛诞与夏侯徽·红袖对青衫申箫原本如含烟岚噙朝露的一双桃花媚眼,悠悠沾惹了水汽迷离,只好抬起浸在水中湿漉漉的手去揉,却越揉越痒,越痒越痛。她本是上庸申耽的从女,因为父母早亡,家中没有兄弟,失去了田地生计,只得投奔申耽申仪兄弟,乞求寄居篱下。也是因为申氏兄弟的缘故,在夏侯尚收降了房陵、上庸、西城三郡后,她被献给夏侯尚,做了荆州牧府的侍妾。
恰巧去年二月征吴,夏侯尚与上军大将军曹真屯兵南渚,随军将校有一人李公,是由中护军选举派遣到征南麾下。夏侯尚与李公交接日久,才发现他正是爱妾申箫的亲舅舅。
申箫之母李氏原籍在青州齐郡临淄。汉末,政治腐败,天灾连连,民不聊生,各州郡无法生活的贫农啸聚山林,揭竿而起,头扎黄巾,以兴起于徐州琅琊的太平道为宗,以“黄天当立” 为号,头上扎的黄巾则象征取代汉室火德的土德。黄巾军席卷七州二十八郡,天下震动,官府出兵围剿,九个月后此乱方被平息。其间,各地豪强地主不少被起义军杀死,曾经兼并土地不可一世、收租放贷巧取豪夺的士族乡绅,都做了泥腿子们的刀下鬼。情形最严重的是青徐二州,士族不是被杀绝,就是被赶走。临淄李家在齐郡不是望族,只算生活小康的寒门单家,当年却为避战祸,辗转他乡,最后李氏祖父跟随刘表到了荆州,在此安家落户。后来李氏嫁到了上庸申家,生下女儿申箫。
建安十三年,刘表去世,嗣位的荆州牧刘琮向曹操请降,后被拜为青州刺史。申箫唯一的舅舅李公正是因刘琮之事得以返回青州故乡,后来参州军事,拜牙门将,与夏侯尚共事,战事结束后回到齐郡做了功曹。李公年过四十,才喜得一女,而他随刘琮离开荆州那年,独女尚未出生。夏侯尚引申箫出来与分别多年的舅舅相见时,她自然不知道自己还有个远在青州的表妹。
夏侯尚从南渚撤军,护军转来征李公为齐郡功曹的调令。申箫向夏侯尚乞求回到齐郡临淄老家探望表妹,夏侯尚应允。多年来失去亲人寄人篱下,又被族人转送贵胄为妾的申箫,离开令她伤心的故乡荆州,第一次踏上母亲原籍的土地,仿佛获得了新生,过去的一切从记忆中抹去,人生从头开始。齐郡的上空,有北风的飒爽,有东风的暖湿,荡涤污浊,润泽苦瘠。
荆州牧府派出专门护送申箫的车马缓缓行进在官道上。申箫从辎车内向外遥望,望道旁的缓缓丘陵,离离黍禾——这就是她母亲的故乡,就是当年兴起浩浩荡荡黄巾义军的土地,是她可以暂离麻木荒唐的生活、栖居于此享受片刻安宁的避风港。仆妇扶她下车,步入李家大院。她看到面容依稀的舅母站在阶上,笑意里有喜悦,更有一丝她一眼望穿却不想望穿的、避无可避的哀怜。舅母身边站在的女孩,金钗之年,高瘦白净,一身朴素的家常旧衣裳。那是她多么羡慕的模样。
在李家舅母和表妹身边,申箫过得非常快乐,非常充实。两个姑娘几乎形影不离,一处针黹,一处饮食,一处坐卧。申箫教表妹纺蜀锦,表妹教申箫织齐纨。日影从院墙的东悄悄移到了西,金翠的锦、霜白的纨从小姑娘们玉燕般灵巧穿梭的小手下一毫一厘地生长着,恍若她们不知不觉流淌的宝贵年华。
深夜静静的床榻上,是女孩子互诉心事、神思畅游的无边汪洋。一豆昏黄的灯火还没熄灭,映照出床头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明慧的没有倦意的眼眸。
“妹妹,我希望你幸福。你一定要幸福。”
“阿姐。”
“嗯?”申箫转头看看表妹稚嫩的脸庞,“怎么不说了?”
小表妹没有立即作答。她抿了一下嘴,两颊浅浅梨涡绽开,不是犹疑,而是深思。“阿姐,我想问你,你幸福吗?”
“我……”申箫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人生,她知道表妹问的是什么。婚姻,彻底改变她的人生轨迹。她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男人的音容笑貌,挥之不去,无法逃避。在众人眼里,他是当今皇帝的发小和宠臣,是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权势炙手,身后攀附之徒无数;而她,是重臣的宠妾,遍体绫罗珠翠,日日珍馔嘉肴,多少有求于他的人利用女眷,挖空心思讨好她,试图接近她来谋求关系便利。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也没人愿意理会她内心的尴尬与失落,她的惧不自安,如履薄冰,包括他。
她承认,自己对夏侯尚有着深深的仰慕,仰慕他的诗书丰采,风雅的挥洒谈吐,仰慕他为将的威严,牧养王民的雄心豪气,仰慕他的俊美姿貌,风流态度。他真的太好了,他的优秀胜过所有她见过的男人。可对于感情,除了仰慕,她不知道还剩什么。也许有敬爱,作为一个位卑者面对仁德的位尊者,发自心底的纯粹的敬意,也许还有畏惧……其他的,她实在不敢想。生活的苦难让她与青春少女的天真烂漫失之交臂,过早地成长为老成稳重的样子。她明白,夫主夏侯尚一直把她当成不懂事的小姑娘,可是真正的她怎么可能还是小姑娘?活在她心底的那个小姑娘,早已从被族伯献给他的那一刻起,永远死去了。
她见过昌陵侯府那两个美丽的女孩,夏侯徽与夏侯妙,她的夫主的女儿。她们在秋千架上欢笑着摇荡,在花藤下捉迷藏,和兄长们一起读书骑射,在父母怀中无所顾忌地撒娇。她们很幸福,让申箫哪怕远远看着,都会不自觉嘴角浮起笑意。可她们离她太遥远了,不仅是她们,连夏侯尚与她的距离,也是永远难以跨越的。
申箫没有办法回答表妹的问题。那时她是这么回应的:“也许,我离幸福很远。但是我见过幸福是什么样子的。”
“齐纨……”陷入回忆的申箫幽幽地执着于这个名词,她的脸在浴桶的热气中朦胧隐现。突然外间传来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若鸾急急忙忙跑出去开门,门外雨声淅淅沥沥,已经下得很大了。
两扇门打开。来人果然是夏侯尚。他在雨中擎着伞,青色的衣袍下缘被沾湿一大半,此刻从容收伞进屋,身后留下一串靴印的水痕。原来在里屋沐浴的申箫,穿好衣服走到外间,帮若鸾为夏侯尚脱换衣裳。她很意外,又不意外。意外的是,他们回到洛阳第一天,夏侯尚没有去陪德阳乡主,依旧来找自己,实在有些我行我素。不意外的是,他还是来了,因为习惯,所以觉得心安。
换上干净寝衣的夏侯尚抬头看了一眼正在专心为他系腰带的申箫:脂粉尽褪,面如雨后荷瓣,湿润的鬓发滴下水滴,一袭皎如霜雪的齐纨睡袍,与她亮白的肌肤互相辉映。他心底泛起涟漪,打断爱姬动作,将她打横抱起,几步走进里屋。
申箫被放到床席上时,探出手抚摸夏侯尚脸颊:“君侯,阖家团聚日短。在侯府还是该多陪陪乡主……”
“我正是怕你多心,”夏侯尚凝视被自己一句话堵得不知作何反应的美人,眼如深不见底的浩瀚海洋,“以前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
申箫结舌。她无从反驳,也从不会反驳,只能默默承受男人在自己颈上反复的热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