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秋夜
晚上十点,妻已经哄着孩子入睡了,陈家轩一边听着电话,一边走到玄关处穿鞋。
“现在出来?”
“嗯,老地方见。”
老地方是陈家轩家不远处的运动场,那里有鬼火一样的路灯和几排长椅,最重要是有垃圾桶。有时楚瑜下班晚了,会提来关东煮啤酒一类的宵夜;更多的时候他们呆在一起,两支烟的时间里叹息着兜转。
搬来这地方四年了,因为有了女儿,家搬到更方便的市区。虽然离市郊的公司远了些。在妻子时有的“吃饭要比从前晚”之类的抱怨声中,陈家轩心中不禁划过一丝侥幸的怡然。现在的社区离楚瑜工作的地方近了太多,似乎离他母亲家也不远,不用像从前一样挖空心思寻时间地点见面,借口散步之余,路上堵车之隙以解相思之苦,这是庸常中年生活中难得的清凉的雨丝。
以清凉的散步心情走下楼梯,脑海里飘过和楚瑜最近颇为家常的谈话,自己问起楚瑜,一个人照顾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母亲有没有困难,楚瑜回了他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现在我每晚要给她念故事,哄她睡觉。”由早已成年的孩子以错位的方式重温这种童年记忆,无疑是苦涩难言的。陈家轩在输入框里“正在输入”许久,有一瞬间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另一瞬间他想起少时的楚瑜,还有一瞬间他想到新婚初夜的妻。
“我母亲还记得你,她有时问我陈家那个小孩子去哪儿了,怎么还不来敲我们家的门。”
陈家轩盯着屏幕上的两行字,过往的记忆就从这些字的缝隙里沙沙地漏出来,拼成一幅小小的楚瑜的样子。蓝色的背带裤,黄色条纹的上衣,以及一对从小就修长的,钢琴家一样的手。这样的手不能用抚摸的方式探寻,而要准确地扣住每一节骨头的每一环,想象为它们戴上名贵的小锁链。
“我也记得那一天,你穿蓝色的背带裤。”“什么时候,我去看看阿姨?”打出这句话时,很难说没有一种松一口气的迫切。
“你不要来,家轩。一则她果然记得你,那么我会受不了;或者她把你认成我爸或是别的人,她会受不了。”
陈家轩听着楚瑜不疾不徐,若无其事声音,心便像用粗粒的盐反复搓洗腌制似的,又痛又痒。
深秋的夜风清冽极了,月凉如水。陈家轩小跑着来到相约的地点,远远地望见楚瑜站在路灯下,杏色的风衣,浅蓝色的牛仔裤,系了一条咖色的围巾,配着同色系的运动鞋,和大学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脚边是一小堆枯黄的落叶。
陈家轩觉得这个画面美极了,温柔蕴藉。一方面他爱楚瑜不经意间流露的少年爱美之心;另一方面他爱他周身难掩的,成熟的,知性的,守口如瓶的,收放自如的,近于母性的光环。而这种光环多年来只柔柔地笼在他陈家轩的头上。让他想到女儿初生时柔软的胎发,想到从前现在包裹他的柔软又安然的一切。
楚瑜看着他,直将他的烟瘾看上来了,他笑一笑,摇摇半满的烟盒,问楚瑜要不要来一根,楚瑜摇摇头,“刷过牙了。”陈家轩于是自己抽出一根,猛地吸上一口,在小小的烟雾中隔着一小堆落叶热切地瞧着楚瑜:
“冷吗?新风衣?”
“好看吗?”
“好看,”
“我记得大学时你也穿过这样的风衣。”“那或许就是同一件呢?”楚瑜说着笑了笑,那笑声很冷,也很寂寥。楚瑜突然瑟缩了一下,仿佛很冷似的,一下子钻进陈家轩的怀里,柔软的发顶摩挲着陈家轩的脸。毛茸茸的,也怪痒的。陈家轩心想。
“哥,抱一会儿”楚瑜在他怀中发出闷闷的咕哝声,像小狗,作出浩大声势,求微茫的一点爱。陈家轩抚摸着那柔软的头发,抚摸着小狗的肩头,那风衣的质感凉凉滑滑。
他记起从前的一个夜晚他将它脱下来,铺在露珠盈盈的草地上,在那里他忘情地亲吻楚瑜,用拿雕刻刀的手抚过一切温暖湿滑的。那晚的快乐远大于今夜的伤感么?为何今夜一直想要怀旧呢?这问题费解极了,于是陈家轩更抱紧了些。仿佛随着这些紧紧相拥的孔隙,年少的楚瑜长大了一点点,又好像全然没长大。像一条小鱼不知疲倦却也无可奈何地游走在他的狭小宇宙,而那个陈家轩自以为广阔的天地,所能容纳的也不过一个奔跑的男孩,和他怀中的小狗罢了。
“人要是永远不长大,多好。”楚瑜愤愤地,怯怯地道,仿佛偷来的一句台词,半知半解的。而陈家轩想起自己的确养过的一只小狗,顺滑的金色毛发,湿漉漉的黑鼻头,仿佛真便永远长不大似的。于是他答:“好啊,好,不长大。”更加抱紧了些。于是他听到楚瑜低低的饮泣声。
“我是真的太累了,于是我找到你,于是你假装安慰我,于是我们各自带着厌倦。于是我们彼此憎恨,正如我们开始于彼此依恋,于是我们怯懦,于是我们愤恨。”陈家轩仿佛听到和楚瑜之间的如是交谈。如梦似幻。无声胜有声,几乎迫得他要松开怀抱。
人是多么容易耽溺于“仿佛永远不长大”这类的幻觉,并将他人强拉下水。小狗死后,陈家轩再不曾养过狗;年少的楚瑜消逝后,亦不曾长久地流连于谁的怀抱。至于更加温馨长远的,二人之间的打算,更是再也没有了。
今夜他们又踏入同一条旧时河流,任流水冲洗纠缠的结,拿铅笔尖慢慢卷进卡带的凹槽里。然后音乐出现了。
今晚他们讨论“杰作”的含义。陈家轩想,当他抱着楚瑜,听见胸口传来那种酣畅的,小狗一样的饮泣声时,原本下沉到河底的心情又因此刻的杰作振奋起来。楚瑜是最诱人,最华彩的部分,一如大幕拉起艺术家最后的谢幕,楚瑜是最甜美多汁,奶油顶上的,艺术家的樱桃。
他这样想,正如女儿出生时他亦感慨这是他毕生的杰作那样。不同在于对女儿的感慨是瞬时的,而对于楚瑜的思慕由于寄托了太多个人的,浪漫主义的,偏执狂的心,因而感慨是源源不断的。
他将楚瑜雕刻地比任何时候都要小,都要洁白,皎洁的一弯新月,蜷缩在老迈母亲下垂的子宫里,孕育着倦怠的记忆。开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慢慢褪成一堆堆的枯叶。而他是一整块黯淡的天幕,倒扣在这些落叶的上方,无声地以水以火冲淡或点燃这些游荡的梦魇。
楚瑜抬起头来,白皙的,温暖的,月光般的笑容,让陈家轩忽然忘记了他惯常是怎样称呼楚瑜。称呼这样重要吗?他问自己,于是他想起自己和楚瑜的学生时代,他很早便觉得姓名的重要,称谓的重要。因楚瑜的名字很美而自己并不。
“楚瑜,楚瑜,”听起来是很朗朗上口的,楚地的一块美玉。古朴高雅远胜于自己的庸常。而楚瑜是很爱叫自己的名字,“家轩”含着一种希冀,一种平庸的热望。“而名字便是我的原罪了。”陈家轩心想。而名字承载了太多无处飘零的记忆。
“我们将来会有一个女儿吗?”闲来发梦的时候,两个男人也不是没有计划过这样庸常的将来。
“我们可以养只猫,或者狗”
“或者一猫一狗,猫就叫楚楚,狗嘛,”楚瑜诡秘地一笑,“就叫家轩好喽!”
“好啊你!”陈家轩跳起来,揉弄楚瑜的头发,楚瑜像小狗一样甩头。
陈家轩亲吻那枚红润的樱桃。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来着?陈家轩站在幽暗的路灯下,心中浮现出楚瑜红着眼睛离开的样子,他想要亲吻那对眼睛,像女儿每晚睡前施舍给他的晚安吻一样,让他觉得珍贵又贪恋。
今夜女儿早已入睡,月亮也回家了;平庸的吻要睡了,诗意的吻也要睡了。陈家轩疲倦地眨着眼睛,几乎像走向死亡一般地向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