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3丨我喜欢光脚走在海边
王家范先生在《中国历史通论》说道:“史家假若没有了对人类命运的根本关怀,没有了对人性的深刻反省,我们是不是很容易被历史的沉重拖到海底,再浮不到海面上,向世人说清楚:大海的故事究竟精彩在哪里?”
反复读这段话时,切中心里的不是大海的精彩,而是沉重的历史赋予的下坠感。反过来想,当我们从大海的任何一个角落鞠起一捧水时,它能告诉我们整个大海的秘密吗?
我们习惯于向历史询问”为什么?“,即便从历史中找到诸多可借鉴的事例,但能否在当下于事有补则另当别论。按照司马迁的想法,历史不应该只是一堆“What”,重要的还应当有“How and Why”。司马迁在《史记》中注入的大量具备现场感的铺陈正是为此张本。从这一点看,历史真正重要的不是事实,而是事实与事实之间的联系,或许借助这样的历史,我们才能从一捧水中窥见它曾作为滔天巨浪一份子的经历。
《万历十五年》是我曾反复提及的一本书,相比那一段著名的开场白,我更欣赏的是这本书的结尾部分。
1587年,是为万历十五年,丁亥次岁,表面上似乎是四海升平,无事可记,实际上我们的大明帝国却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
万历丁亥年的年鉴,是为历史上一部失败的总记录。
“失败的总记录“这几个字显得特别扎眼。在传统历史观中,公元1587年,这一年的确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年头,对于明帝国而言,天灾、饥荒和战乱在这一年都在可控的范围之内。但在黄仁宇的眼中,这一年发生的许多琐细小事,却好像是飓风起于飘萍之末一般成为明帝国走向溃败的前兆。《万历十五年》写的只是几个人的故事,但这几个人的故事在黄仁宇笔下却似乎有一个共同的交集------没有找到出路的皇帝,没有找到出路的首辅,没有找到出路的官员,没有找到出路的将军,连同没有找到出路的思想家,-----他们的故事共同点暗示着这个没能找到出路的王朝与时代。这一年,大明朝内,张居正、海瑞和戚继光相继故去, 在大明边境东北一隅,努尔哈赤正忙于兴宫室,立法度;在万里海域之外的欧洲,西班牙的无敌舰队正在筹划出征英国。
从公元1587年到公元1644年,还有57年的时间。这个时间跨度不长不短,两代人。或许在公元1587年谈起“剧变”这个词有些危言耸听,对于这些没找到出路的人来讲,彼时时局的感受顶多是“困守”,再怎么不济也不会变成“困兽”。清康熙帝在编修《明史》时有这样的看法:“有明天下,皆坏于万历、泰昌、天启三朝。憨帝即位,未尝不励精图治,而所值事势,无可如何。明之亡,非憨帝之咎也。”
明帝国万历一朝,在万历十五年之前,还是有些振奋中兴的气象。万历一朝前十年时,朝廷权柄悉委张居正。在张居正的操持下,万历初年太仓的积粟达1300万石,可支用十年,仅仅是太仆寺的银两储蓄便多达四百余万,而太仓库更是有超过千万两的积蓄。朝鲜使者在《朝天记》、《朝天日记》中记载了神宗年轻时的仪容,庄严稳重,额头广阔、下巴饱满,步伐矫健、神采威严,目光炯炯有神、举手投足之间使人敬畏,而帝王气度更是深不可测…..
公元1587年,张居正死,万历主政。随后万历帝下诏追夺张居正的封号和谥号,并查抄张家。按照历史记载的说法,从万历十七年起,万历开始怠政。后因立太子的国本之争与内阁争执长达十余年,万历帝索性三十年不出宫门,不郊、不庙、不朝。到了1589年,万历帝不再接见朝臣,内阁出现了“人滞于官”和“曹署多空”的现象。尽管如此,明帝国依然运转。只不过有些故事听起来,就知道这个帝国在运转时已经有些僵硬了。
临江知府钱若赓被万历帝投入诏狱达三十七年之久,直至其子钱敬忠上疏:“臣父三十七年之中……气血尽衰……脓血淋漓,四肢臃肿,疮毒满身,更患脚瘤,步立俱废。耳既无闻,目既无见,手不能运,足不能行,喉中尚稍有气,谓之未死,实与死一间耳。”万历帝才以“汝不负父,将来必不负朕。”将其释放。首辅李廷机有病,连续上了一百二十次辞呈都得不到消息,最后不辞而去。万历四十年(1612年),吏部尚书孙丕扬上二十余疏请辞不得,最后也拜疏自去。四十一年(1613年),吏部尚书赵焕也因数请去职还乡不得,于是称疾不出,逾月才终于请辞成功。吴亮嗣于万历末年的奏疏中说:“皇上每晚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酒醉之后,左右近侍一言稍违,即毙杖下。”
在万历十五年前后表现截然不同的万历帝身上,《万历十五年》中所讲述的万历十五年那一年正是一部失败的总记录的开始。毫不夸张地讲,正是从这一年开始,大明帝国开始一路的下坡路,尽管期间也有振作、努力,但面对颓势已经有心无力。只有后世的清康熙帝在康熙六十年(1721)在上谕中说道:“联披览史册,于前代帝王每加留意,书生辈但知讥评往事,前代帝王虽无过失,亦必刻意指摘,论列短长,无一人为帝王公言者”。能评帝王者只能是帝王,能懂帝王心事的人只有帝王吧!新人,旧人,都有一肚子的苦处!
在中国历史中,有三个朝代有些特别,在后世的历史时期划分中,这三朝代在称谓上均带有一个“晚”,它们分别是晚唐、晚明、晚清。与历史时期划分中的秦末、汉末不同,从字面上来看,“晚”与“末”不同,一个“晚”字带着一点夕阳余辉的色彩,晚明是从万历朝开始算起的,晚清从公元1840年算起,晚明与晚清的历史时间跨度基本相近,七十年上下。一个“晚"字不仅仅是指摘一个王朝的沧桑暮年,可能更暗示它的缓慢。正如李鸿章所言“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语,彼时能听懂此言的人恐怕不是很多!
在《万历十五年》中各自寻找出路的皇帝、首辅、将军、官员和思想家,在各自奔突的命运中,用自己的故事为这个“晚”字做了不同的注脚,从历史中读到这个“晚”字时五味杂陈,帝国如百足之虫濒死而不僵,苟活而不可得,只是在时间长度上让读历史的人觉得无比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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