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
“我要死了。”乔樵说。
他躺在床上说。
他是个老人,但比着长寿的老人,他又不算太老。他七十六岁。七十六岁真不能说太老。可他身体不好是真的,向来不怎么好。五年前的一次中风,令他一下子衰老很多,看起来倒的确像是一个很老的老人了。他也因那次中风,驻上了拐杖,身子一斜一斜,走路一摇一晃,走路走得不太稳了。
他早先可以。早先,在他还年轻的时候,他可是个健壮的棒小伙儿。英俊帅气,健步如飞,力气大得像是怎么使都使不完。他生在山中,长在山中,一辈子去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八十里外的县城。他出门去的最多的地方是集镇,是他老丈人家。他去镇上要么是去挑着担子卖山中野味,要么就是去他老丈人家陪着老丈人喝顿酒聊场天。有时候是去镇上贩卖山中野味时顺道去老丈人家喝顿酒,聊场天。他老丈人家就在那个镇上住。他是个称职的讨人喜欢的女婿,他的老丈人就对他很满意,挺喜欢他。
早先,他在山中采挖野竹笋带到集市上卖,下套子猎捕飞禽走兽,把捉到的野山鸡野兔子也带到集市上卖,家中芦花鸡下的蛋也弄到集市上卖,鸭蛋、鹅蛋也都弄去集市上卖,这么做当然是为了换点钱来补贴家用。虽然赚的都是些小钱。三十二岁那年,他学会了用竹篾编织小物品。编织背篼,提篮,蝈蝈笼,鸟笼,定期挑着下山,带去集市上摆个小摊出售。他凭自己的手艺赚钱,赚来的钱也是为着补贴家用。他和妻子玉芬日子过得虽不富裕,但是却好在安稳和谐,说起来倒也有滋有味甜甜蜜蜜。
夫妇俩孕育下两个儿子,后来还有一个女儿。现在,眨眼间数十年过去了。这三个儿女各自有各自的家庭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了,和他们老两口也就少有交集了。大儿子在东莞的工地上干活,二儿子离婚后去了昆山,在工厂里待着,小女儿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嫁在另一个镇子上。
“给他们都打个电话吧,”乔樵蠕动着嘴唇说,“告诉他们,我要死了。”
“你活得好好的,你死不了。”玉芬坐在床畔上,伏着身子。
“我真的要死了。”他说。
“你死不了。”
“打吧,给他们打电话吧。临走前我还想再看看他们。”
一周前,乔樵从床上栽下来了。不知道是怎么栽下来的,总之,玉芬发现他时,他身子前扑在地,满嘴啃泥,鼻子歪斜,胳膊肘和膝盖全部现出淤青。从那天开始,他就彻底瘫痪下了。先前还能撑着拐杖斜着半边身子走动,这下可好,只有右手的几根手指能动了,拉屎拉尿也不能自理了。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乔樵开始念叨死了,总觉得自己死期不远了。
玉芬的眼睛不好,患有白内障,为省那点钱,一直没有去医治。这时,她拿起电话,把电话薄凑到眼前,缓缓拨打起来。
“咋说的?”电话挂断的一瞬间,乔樵就问了。
“狗剩说,这段时间回不来,工地上不放人。”
狗剩是他们的大儿子,狗剩是小名。二儿子的小名是铁柱,女儿的小名是三妮。他们老两口总是喊他们的小名,喊惯了,也就一直没有改过口。这边的原先的风俗是,小名要起得俗气,土里土气的,这样小孩就不容易生灾生病,好养活。
“你再给铁柱打。”乔樵说。
玉芬重又拨起电话来,按键的声音在屋里显得很大。
“咋说的?”乔樵急切地问。
“铁柱说他请不掉假,过年才能请假。”
乔樵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实实的棉被,眼睛盯视着缀满蛛网的房梁。“你就告诉他,我要死了。”他说,“你刚才咋没有这样说?”他语气中带着些许责怪。
“你咋会死呢?”玉芬安慰他说,“你活得好好的,你死不了。”
“你再给三妮打,”乔樵舔舔干燥起皮的嘴唇,说,“三妮离得多近,她能来看看我。你给三妮打吧。”
玉芬就给三妮打了。
“咋说的?”
“三妮说她要照顾金柏,走不开身。”
金柏是个一岁的小孩儿,是三妮的儿子的儿子。
“我都要死了,他们都不回来。”乔樵喃喃低语说,“他们兄妹三个都是咱们老两口养活大的吗?”
“是的,”玉芬揉搓着眼睛,“他们都是咱们一点一点养大的。”
她总是搓眼睛,她的眼睛总是不那么舒服。
“我看不是,”乔樵赌气似的说,“是的话,我都要死了还不回来?”
“他们忙。”她说。
“他们啥时候都忙。”乔樵叹息一声。
老两口住在乔村。乔村在群山里。村子依山而建。乔樵和玉芬住在村子最顶端,快挨到山脊了。山的另一侧,是梯形农田,像台阶一样一阶阶矮下去。其中山腰处那两块田地是属于乔樵玉芬老两口的。乔村的房子,最破落的就属乔樵家的了。三间低矮的青瓦房,窗口和屋檐都低低的,要低到地上去了。谁要去他们家串门,可要当心门框碰头,不过,也没有谁会去他们家串门,谁想和两个老不中用的老夫妇谈天呢?
“玉芬,我饿了。”乔樵说。
“你老是说你饿了,你饿了。你又吃不下饭。我能有啥办法呢?”
“你把白粥热热,我想喝点。”
玉芬起身去了灶房热粥。早晨她特意为他熬了一小锅白粥,中午又喝了一次,还剩很多。他每次都喝不下太多。那种很小的碗一次只能喝下小小的半碗。瘫下后,他的喉咙变得很细,只能喝粥,吃不下饭。而白粥又不怎么顶饱。
玉芬端来一小碗白粥,坐在床前,用勺子喂给乔樵。乔樵每喝下一口,都要歇个老半天,玉芬很有耐心,一勺一勺地喂过去,一次也不催。乔樵的胡子上沾了白粥,玉芬拿手帕把它揩掉。喝了一小会儿,乔樵就把嘴里的粥往外吐,吐得脸上、脖子里、棉被上到处都是。玉芬边揩着边说,“不喝就不喝嘛,吐得到处都是。”等她把乔樵脸上的白粥揩干净后,乔樵说,“不吐出来不行,咽不下去了,喘不过气了。”
午夜时分开始落雪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鹅毛般的雪团簌簌而落,砸在树枝上,地皮上,房顶上,锵锵作响,簌簌有声。玉芬听到山谷里传来一声野兽的长嗥,是狼吗?山谷里来了狼吗?每年,玉芬想,每年冬天一下雪就会有人死去,今年也是这样吗?谁会死去?乔樵?不。想到这里,她浑身冷战起来。不是他。她强迫自己这样想,不是他,他会好好活下去的。就算死,她也希望他能挨到她死的那一天,和她一块死,死在同一天,同一个时刻。她是这么希望的。她裹了裹被子,这时,她听到乔樵在唤她的名字。
“你咋啦?”她说。
“我冷。”
“你咋还冷啊?”她说,“都给你盖了三件棉被了。”
玉芬和乔樵没睡在同一张床,她睡在另一张床,两张槐木床并排放着,挨得不远,只隔着三尺有余。几年前就这样睡了,他们都喜欢睡在各自的床上。玉芬披着衣服起床,翻箱倒柜只找出一张毯子,她说:“只有一张毯子了。”她把那张毯子盖在了乔樵的三层大棉被上,乔樵脖子以下的整个身子都盖在厚墩墩的棉被下。
躺下不久,乔樵又喊上了。还是冷。玉芬又起床。她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烧。她说:“你没有发烧啊。你咋还冷?”
“你给我盖的太少了。”乔樵嘬着嘴抱怨说。
“我都给你盖了三件棉被了。”
“我还是冷。”
“下雪天,没法晒被子。”玉芬说,“不然我就能给你晒晒被子了。是潮气太重了。”
“是啊,”乔樵说,“这被子硬邦邦的都不起暖了。”
“家里还有点炭,给你生个炭火吧?”
“好啊,给我弄点炭火。”
玉芬把条状的炭引燃,用夹子夹到炭罐里,拎着通红的炭罐走了回来。她把炭罐放置在乔樵的床头,那炭罐散发着炽烈的光,看起来暖洋洋的。
玉芬把衣帽穿戴整齐,搬来一只竹椅,围着炭罐坐下了。
“玉芬,你坐这干吗?”乔樵盯视着房梁说,“你咋不去睡觉了?”
“我睡不着了。”玉芬给他掖了掖被角。
“你去睡吧,夜还长呢,天亮还早呢。”
玉芬没作声。
乔樵又说:“你去睡吧,别冷着了。”
“我不冷。”
第二天早上,炭火已经熄灭了。玉芬在一阵咳嗽声中醒来,是乔樵在咳嗽。她趴在乔樵的床头睡了一夜,她记不起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你咋咳嗽了?”玉芬问。
乔樵只是咳,只是咳,脸憋得青白,而说不出话来。
玉芬害怕,一大清早便踏着及膝深的积雪去镇上请何大夫。山路不好走,且又是下雪天,大雪铺路,何大夫不愿上山来。无论玉芬怎么求他,他都无动于衷。后来玉芬只得妥协了,不再请求他一同上山了。
何大夫的诊所里有电暖片,很暖和。何大夫只穿着毛衣,脸还热的通红,脑门上还吐出了细密的汗。他坐在那张会诊时才坐的藤椅里,驾着二郎腿,手中擎着烟斗,吞云吐雾,模样蛮自在。听罢玉芬的描述,他推测说乔樵的咳嗽应该是风寒引起的,随即开了几剂汤药包便把玉芬打发走了。
玉芬回来后,乔樵已经不咳嗽了。
“你去镇上了?”乔樵问。
“我去给你买了汤药。”玉芬说,“何大夫说你感了风寒才咳嗽的。”
“别听他瞎说。”乔樵说,“他的话能信吗?我自己知道,我这不是风寒。他也知道。他就是想骗你俩钱。他就想昧着良心骗点钱花。”
“我已经买了。”
“买了我也不喝。”乔樵说,“我一口都不会喝的。”
说归说,当玉芬把汤药熬好端来,乔樵还是尽力喝了一些。
“外面还在下雪吗?”乔樵问。
“还在下着。”
屋内有些昏暗,窗户被纸壳遮得严实实的,虽不那么透寒气了,但也把光遮挡在外了。所以屋内不论白天夜晚,也不论晴天阴天,总是不那么明亮,总是有些昏暗。
玉芬又生了炭火,把炭罐放在乔樵床头。
“玉芬,再打电话吧。”
“昨天不是才打过?”
“再打吧。”乔樵说,“告诉他们,我要死了。”
“别说死,你死不了,就是死,也要等着我。”
“我真的要死了。我自己知道。”乔樵动了动了无血色的手指,“告诉他们,我想再看看他们。”
“他们忙,他们不会回来的。”
“你对他们说,我要死了。”乔樵沉默一会,说,“玉芬,我真的要死了。”
那本电话簿就在那里,就在那个电话旁的小桌上。玉芬明知道结果是怎样的,还是走过去拿起它,拨动了按键。依然是先给大儿子狗剩打,狗剩说,告诉我爹,不要胡想八想,人一上年纪就爱胡想八想,不要胡想八想,好好嘞,整天想啥死死的?不要再想这些了。狗剩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极不耐烦。接着给二儿子铁柱打,铁柱说,现在车票紧张,不好买到,要再缓一缓再看。接着又给小女儿三妮打,三妮说过两天抽开身了就过来,她要照顾金柏,一时还抽不开身,等抽开身了就过来。她也说,不要让爹胡想八想了。尽想些没用的,多想想好的。
“我没有胡想八想,”乔樵委屈地说,“我真的快死了。”
“老乔,”玉芬说,“你说,人死了会去哪?”
“去阎王爷那。”
“你说阎王爷在哪?”
“在地底下。”
“你怕不怕他?”
“不怕,我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我不怕他。”
“听说阎王爷那有刀山火海嘞,还有油锅嘞。干坏事的人过去那边了,要发配到刀山上光着脚踩刀片子,丢到火海里火烧,丢到油锅里油炸,有小鬼吏专门拿着叉子在一边守着,想跑都跑不出来。一跑就被叉回去了。”
“不怕。小鬼吏见了我也不会拿我怎么着的。他们不会拿我怎么着的。”乔樵说。片顷后,又说,“我走了,给我多烧点钱。”
“烧多少?”
“多烧点。我到那边——”
乔樵张张口,欲言又止。
“你到那边咋?”
“好打点。”
“小鬼吏也受贿吗?”
“这不是行贿受贿的事。”乔樵瞪着眼辩解说,“我没干过啥坏事,不需要求饶开恩,我就是想着刚过去那边,人生地不熟的,钱多了总是好一些。总是好一些。”
“钱多些当然好,”玉芬说,“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呀。看起来,这小鬼吏也是个贪财的主儿。”
“清明时,中元时,都别忘了我。”乔樵说,“记得给我坟头烧点纸钱,不然我在那边就没得花了。”
“忘不了。”玉芬顺着他说。
“玉芬,”乔樵想到什么,忽然就忧愁满面了,“你说,要是哪天你也走了,到时谁还给我烧钱,谁还给咱们烧钱?”
“狗剩,铁柱,三妮,他们兄妹仨啊。”
“不,他们仨肯定会忘了咱们。他们仨现在都忘了咱们了。”
“没忘,他们只是忙。”
“他们已经忘了咱们了。”
玉芬的眼睛又不舒服了。她用手背使劲搓着眼睛,眼睛被搓红了,搓出了泪花。最后,她撩起灰色棉袄的一角,用力揩了揩右眼,又揩了揩左眼。何大夫检查过她的眼睛,说她的眼睛再不及时医治就要瞎了。可医治要去到县城医治,她自己不敢去。本来三妮答应陪她走一趟,但恰巧这时乔樵从床上栽下来不能动了。她需要照料乔樵。
“你又在搓眼睛了?”乔樵说。他没有看玉芬,但他能够知道她在干什么。“不要老搓它,那样对它不好。你真该把它医治好,瞎了咋办?你还咋过活?”
“你这样子,也离不开人。”
“你不用管我。不用挂念我。你把我放到板板上,就去吧。你去找人,把我抬到板板上,你就去吧。”
这边的习俗是,人死的时候要死到板板上,不兴死在床上。板板就是一块木材板,在入棺前死者就躺在板板上。
“缓一缓再说吧。”玉芬说。
“还缓呢,再缓你眼睛瞎了咋办?不能缓了。你这就去村里喊人来抬我,把我抬到板板上,你就去吧。”
“我自己不敢去。三妮不陪我我就不敢去。我早就没有出过远门了,我连医院门朝哪开着都不知道。”
“有啥不敢的,你有嘴,你不会问吗?”
“我啥都不懂,我不认得字。”
“不认得字也没事,你可以问啊。”
“我不敢。”玉芬说。
乔樵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她敢她也不会丢下他不管的。她哪放心把他独自丢到板板上,不顾他的死活,就径去给自己医治眼睛呢。
“不去就不去吧,”乔樵说,“等我死了再去吧。我也快死了。我知道我也活不久了。可能这两天我就会死了。我死了你再去吧,也快了。不差这两天了。”
“不许这样说。”玉芬把手伸进被窝捉住他的右手,就算一直在被窝里他的手也一点都不暖和。“你还能活很久,我死了你也不会死。你能比我活得久。”
“我不愿死你后头。你死了,谁来照料我?”
第二天,乔樵更加虚弱了,说话声明显不如前两天清亮,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浑浊,不凑近些就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的面色也更加憔悴了,原先还有一丝血丝,现在就一丝也没有了。他的嘴唇又白又乌,乌是底色,白是嘴唇上的那层死皮。他的呼吸也很慢了,半天才呼一下。他不吃任何东西了。
一整天,玉芬都坐在床畔陪他聊天,她发现他说话不那么积极了,眼珠子也不太有光彩了。她最担忧的是他不吃东西这件事,她问他想吃什么她来做,他说不想吃,都不想吃。就连白粥也不想喝,她喂他一口,他就吐出来一口,再喂,就再吐出来。她说:“你多少喝一点呀?”他回答说:“我一口也喝不下去了。”她问他:“你饿吗?”他说:“不饿。”这让她担忧。他先前还能多少吃下一点东西,让她觉得他还有康复的希望,现在一点也吃不下了,她就觉得只怕他是真的快不行了。那一整天她都忧心忡忡,心神不宁,不断找话题和他谈天,她生怕他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了。
“我年轻的时候,是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这样躺在床上的。”傍晚时,乔樵话语忽然密集起来了。“那时候我哪里会想到有一天我会这样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一下,就这样躺着,干巴巴等着咽下最后那口气。”
“谁能想到呢?”玉芬说,“人年轻的时候,总是忙着干这干那,哪会停下来想这些东西?谁也没有闲心去想这些。”
“我还记得那天我想要去镇上,我很久没有去过镇上了,我很想去看看。你就带我下了山,去了镇上。你去买盐巴的时候,你让我呆在那等着,不要动。”
“我是不想让你跟着我走动,你那天走了太多路了,我想让你在那坐着歇一歇。我买了盐巴就回来找你。”
“可是我还是过去去找你了,我想跟着你,不想自己呆在那。我走过去找你,有两个十多岁的小伙子停下来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们在看啥,一个老头子有啥看头?我只管走。我走过他们,他们在我背后说,嗐,老东西,你咋斜着身子走路啊?像个螃蟹似的!你说说,这叫啥话?原来他们是看我走路慢吞吞的,怪模怪样的,看着不大顺眼。我听到他们那样说,真想走过去用拐杖敲破他们的脑袋瓜。”
“别跟他们一般计较。毛头小伙子,啥都不懂。”
“是啊,我不跟他们一般计较。要是我还年轻,他们可不敢这样对我说。”
“他们当然不敢,你年轻的时候可有的是力气。”
“玉芬,我的板板备好了吗?”
“我在村里找了扇门板,人家拆房子拆下来的,没人要了。”
“门板就行,是个板板就行。”
“那板子结实着呢,我看也行。”
“玉芬,趁着天还没黑透,你去村里找人来吧。”
“找人来干啥?”
“来抬我,你自己抬不动,找人帮着把我抬到板板上去。”
“抬板板上干啥?不抬,你还要活着呢!”
“我活不久了。我不能死到床上,那样对咱们家不好。我怕我死到床上了。”
“你不会死到床上的,你还要活呢。”
“玉芬,我到阎王爷那穿的那套衣服你帮我藏好了,别给老鼠咬了。咱家老鼠太多了。你去看看,看看老鼠咬了吗?”
“没咬,好好的呢。”
“那就好,我老担心着老鼠,老鼠太多了。咱家真应该养只猫。我走了,你就养只猫吧,养只公猫,不要养母猫,母猫动不动就下一大堆小崽子,咱也养不起。”
“来年春天我就养只猫。给我作个伴儿。”玉芬说。
她想象着那种画面,眼前就出现了一只猫。那猫卧在房檐上,斜躺在那里晒太阳,她看到自己坐在椅子上,望着那猫。太阳很耀眼。猫从房檐上蹿跳着下来,弓着身子轻轻走到她腿边,用脊背磨蹭着她的裤边。
“玉芬,我昨晚上,梦到我爹娘了。”乔樵说,“他们问我是不是要来了?我说是的,是要来了。他们说,来了好,比在那边活受罪好。我也梦到你爹娘了。你爹他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我记得他死的时候不到七十岁,他看起来要比我年轻一些,我现在比他还要老了,比他年龄还要大了。你猜他咋称呼我的?”
“咋称呼你的?”
“他管我叫小樵。他还管我叫小樵。多少年没人这样称呼我了。”
“不知道啥时候开始的,都管你叫老乔了。”
“是啊,不知道啥时候变老乔了。”
“我爹给你说啥了?”
“他说,小樵啊,听说你要来这边了?我说是的啊,我是要来了。他说,我知道你要来了,我打了一斤烧酒,上好的烧酒,还有一只叫花鸡,都备好了,就等你来了。小樵啊,你还想跟你老丈人喝一杯吗?想啊,我说,好久没跟您喝了。”
天渐渐入夜了。一入夜,寒气就更加弥漫了。
玉芬躺到自己的床上睡下后,乔樵又问一句:“玉芬,还打电话吗?”
“不打也罢,他们也忙。”她说。
乔樵喉咙有些发梗,就像有人卡住了他的脖子。
三更的时候,玉芬听到缕缕微弱的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玉芬,玉芬,玉芬······”她还以为自己在梦里,在做梦。并没太在意。然而,飘飘渺渺的喊叫声一直都在耳边回响,持续不断的喊着,终于,她醒来了。不是在做梦,是乔樵在喊她。
玉芬问他怎么了?他说,我要死了。
“你死不了,来年春天你就好了。”
玉芬穿衣下床,又往炭罐里加了几块炭。
“玉芬,”乔樵半睁着眼睛,吃力地说,“快去,快去村里喊人。我快不行了。”他每句话说得都很吃力,说一句要歇一下,粗喘一口气才接着说。
“你咋会不行呢?你好着呢!”玉芬不愿去,她知道她一去,他就会被抬到板板上了。当他躺在板板上之后,他就真的离死不远了,就只隔着那一层薄薄的木板了。
“快,”乔樵粗喘着,两只鼻孔张得很大。“快,快去。我,我不想,不想死在床上。”
玉芬不愿去。
“我真快不行了。”乔樵发出哀求的嗓音。
玉芬心乱如麻。她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她一直祈求这一刻会晚些来,更晚些来。该来的终究会来的,她也知道躲不过,她只是祈求这一刻尽可能晚些到来。他僵直的躺在床上,拉屎拉尿都在床上,她整天都要为他换洗屎布尿布,虽然又脏又臭,但是她一点都不觉得麻烦,一点都不嫌弃。不仅因为他是她多年的丈夫,还因为只要他还有一息尚存,他就还算是活着呢,这间屋子里就不只有她一个人,就还有人陪伴着她,她就不那么孤寂了。她害怕他死,她害怕只剩下自己。
不知又过去多久,乔樵渐渐平静下来了。不再粗重的喘气了,呼吸也平稳了。“玉芬,”他说。“我想看看狗剩。”
“狗剩不在。”
“你把他叫过来。”
“他在外地呢,不在这。”
“我想,我想再看看他。”
玉芬掀开柜子,从柜子里找出一册泛黄的书本。她翻动着书页,把夹在书页中的相片全都取出来了。她把狗剩的相片拿到乔樵眼前,说,你看吧,狗剩来了。
那张相片是狗剩八岁大时照的。狗剩八岁那年,冬天,乔樵带着狗剩,玉芬,还有铁柱,三妮,一家五口去了趟县城,专门是去照相馆照相。那家照相馆的名字叫红日照相馆。那年,铁柱六岁,三妮两岁。相片里的狗剩两手掐腰,眉毛紧皱,嘴角上扬,眼睛直勾勾地盯视着一处地方,像是谁惹他生气了似的。
“狗剩长得像你。”乔樵微笑着说,“你看他的鼻子,嘴巴,眼睛,跟你年轻时多像啊。”
“人家都说他像你。”
“像你。铁柱像我。我看看铁柱的。”
铁柱方脸,眉毛淡淡的,脖颈细长。相片里的铁柱穿着厚厚的棉袄,头上戴着一顶雷锋帽,垂着胖乎乎的小手站在一方池塘前,那池塘里长着莲藕,满是碧绿的伞盖样的藕叶,其间点缀着朵朵艳红的荷花,几只瘦蜻蜓盘旋在花叶间。事实上那全是假景,是照相馆里的背景墙。
“铁柱像我。”乔樵说。“你看,多像。”
“他是像你。”玉芬说。“我爹以前就说,你们父子俩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顶雷锋帽,是你买的还是我买的?”
“你买的,你忘了?”
“想起来了,是我买的。”
“还有三妮的呢,要不要看看三妮?”
“要看,我要看看三妮。”
三妮那时还太年幼,才两岁而已,还穿着开裆棉裤,自己站都站不稳当,被梳着两根辫子的玉芬抱在怀里,母女俩共同照了那张相。三妮有着一双乌溜溜水汪汪的大眼,那双眼睛充满着好奇,一会望着这边,一会又望向那边,照相师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让她望向镜头。相片里,三妮伸出两根粗短的手指,指向正前方,红润润的小嘴巴张成一个圆,似乎在说:“喔?”
“三妮小时候爱哭。”乔樵说。“哭起来没完没了。我记得那时候咱俩整宿整宿都睡不好觉,就是想着法子哄她。”
“狗剩,铁柱都不爱哭。三妮爱哭像谁?”
“像你吧?”
“不像我。”玉芬说,“我小时候可没那样好哭,我娘说我小时候只有饿了才哭,一吃饱就一声也不哭了。狗剩,铁柱,三妮,你都看到了。我把相片收起来吧?”
“收起来吧,都看了。”乔樵的眼皮完全蒙在眼珠上。
玉芬知道,他是闭着眼看的,他的眼睛从一开始就没睁开,他一直都闭着眼,他闭着眼看的这些相片。
窗外传来一声脆响,是积雪把树枝压折的声音。夜很静,大雪还在纷纷扬扬的飘落着,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住。群山被白色掩埋,村子也逐渐掩埋在积雪中。除了雪落,便就寂静无声。只有这一间屋子还有人语,还有微弱的橘光从窗缝里射出来。
“玉芬,我胸口闷。”
“我给你揉揉。”
“玉芬,我骨头疼。”
“我给你捏捏。”
“玉芬,我喉咙痒。”
“喉咙咋痒了?”
“嗓子眼堵得慌。”
“是有痰吧?”玉芬把手帕捂在乔樵嘴上,“你咳吧,咳出来就好了。”
乔樵咳起来了。他咳出的声响不是干净明晰的,而是含混不清的,像有一团东西卡在了喉咙深处。玉芬感到手中一热,把手帕翻过来一看,一团乌血正在手帕上逐渐蔓延,像是一朵正在逐渐伸展开来的花蕾。
乔樵不停地咳嗽,越咳越凶,每咳一下,就有缕缕乌血从嘴角处冒出来,有时也会从唇齿间喷洒而出,犹如血雾一般。此时的乔樵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虽勉强半睁着眼,但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他的脚踝开始变凉,接着是两条腿,随后是腹部,只有胸口那还有那么点余温。后来,就连那点儿余温也没了。他死了。
雪还在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