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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河石

2023-11-14  本文已影响0人  桥南街7号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引言

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我瞥见幽深的黎明,我看到古老的明天,看到我不能领悟的一切……


一、

不知从何时起,那一片大巴山与秦岭交汇的整个台地,被咬得如此支支棱棱,转转折折,你中有我,我中又有你。

那些遽然而起的群山,被刀劈斧削的山峦,青碧幽黑的峡峰,远远近近,扑面过来,铺陈在整个天地之间,巍峨怒放得很。

一分为二的山冠裂缝中,一川河水逶迤的向南而去,小河流过小城,经经年年,城就变成了岁月沉寂的影子,而河化为小城盘桓的博带,昼夜首尾涤流不息。

然而那条河,宁河,看着温柔,不紧不慢,实则又野又凶。她暗自把那峰凌打磨得失去了陡峻与峭拔,她又把巨大高岩加以凿刻让昨日的古怪苍朗变得秀美入画。她还费尽心思把山掩在水下化成块垒。那些倾珠淀玉,彩羽缤纷的块垒,大大小小,是山的叶子,岩的影子,河的眼泪。

不信么?

你看你手上那片叶子般的扁石,保准在水面不费多少力就能飞出几丈的水上漂,轻盈得可以掠过整个河面。

当那些晶透的化石从兜里掏出,继而以一粒粒均匀的小石子在广场泥地的小手上颠跳时,不就是童年与小河一起呜咽未干的泪滴吗?

那么沙呢?淋沥沥的赤童调皮地问。

沙就是河的茅厕,你们这些砍老壳家伙的屎尿被沙掩盖着何时能找得到?

那石头也要咬人啊。赤童又告诉。

当夏热的河滩上的卵石炙烤着脚心,或者晒得滚烫的石块烙在脊背上,没少看见他们在石头上拼命地跺脚,乱跳,钻入水中。

等这些嫌弃的小东西一阵疯后,长年在河里跑船的水手才会道来,石头还可以吃呢。绝了,石头竟可以吃。

挑出拇指甲般大小的石子,石头表面无需光滑,要疙疙瘩瘩,这样才能吸味。在锅里倒入油,干辣子和花椒,一起爆炒起锅,趁烫拈入嘴里一吮,吐出来,就能佐一杯酒。

吃的人安逸得很啊。

福豆某天把一颗小石头,扔进在坎上坝台独自吃酒的老水手碗里。

“张老汉,你不是要吃石头么?”

“哪个龟儿子说的?”

“你侄子大生”

老水手眯笑着,拈了粒花生米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像吃肉一样歪口挫着牙。

老水手的孙女掩着嘴在一旁嘻嘻地笑。

福豆的家才从城里搬来半年。那个地方全是山,山下是河,中间一条公路逼仄让人喘不过气。

公路早晚是人行的街道,山里化肥厂上下班的工人是其主角。这群像涨退潮的人,随着自行车银铃的风尾刮一阵就利落干净了。

等那群工人走后,站在福豆家坎上的凉台,就可随时看见畜生成群列队的经过。鸡和猪都是本地各家的,任它们也走不出个秩序,懒懒散散在公路上乱躺一气。

山里经过的牛,羊就不同了,它们一群一路,慢慢悠悠,羊跟着牛,牛领羊,脖子还吊着铃当,叮当作响。羊咩咩,屁股滚着无数豆子大的黑屎粒子,牛哞哞,一屙就一堆堆,静静卧在路中间,大车一来,也不避让,整个辗过去,溅得满街满墙都是。

别看大车凶猛,不过他在公路上都畏畏缩缩,走不了几步,就有人截住,路人往敞开的货厢像猴一纵,就送一程。

如果是拖拉机,不管招不招手,后面都吊着一串小孩,他们攀上蹿下,如履平地一般随意老练。

小货车是最受气的。只要拉着胀鼓鼓像肚皮的麻袋,保管那群小王八蛋就跟豺狗子见着猎物一样下作。他们爬上车厢,拿出小刀豁开口袋的屁股,有什么掏什么。他们最喜欢麻袋装着团团白花花的蚕茧。车子一路跑,他们从拉开的口子里一路掏,公路就拖出长长雪白的路子,麻袋要不了多久就像泄气的气球瘪下来。

驾车的人觉察不对,刹下车,一阵猛追。哪里追得到。只好跳起脚破口大骂后,悻悻启动车走了。

“我们这地方好么?”老水手的孙女歪着脑袋问。

福豆不出声。再问。

福豆答:“好什么,你们街上全都是动物,人也像动物,凶得很。”

不过,那公路下的河甚是好看,碧碧绿绿,轻轻柔柔。洒在河里的石头也冰冰凉,一颗一颗放在嘴里,甜丝丝的,难怪老水手跑船时要炒石头吃的。

老水手的孙女叫禾叶。比福豆小一岁,长得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特别是那双水灵的眼睛,盖过禾叶娘,乖得很。但她性格却向着爹,细声细气,温温和和。

禾叶娘性子野得很,和满山跑的喜鹊差不多,走哪儿都不停闹喳。还不顾满屋子是姑娘或是娘们儿,开口就是不正经的话,惹得人想笑又不敢笑,过门的媳妇倒一阵打闹嗔骂,直说是个死女人。

禾叶的爹,和福豆他爹是熟人,在一个厂子里当同事。他就把自家旁边那块不值钱的地皮,以一百五十元钱卖给了福豆爹,福豆他家就在上面建了一楼一底的小砖房。

福豆家搬来时,福豆已上四年级,禾叶刚好小一年级。她家就这么一个独苗,金贵得很。自然,福豆就多了一个任务,和禾叶一起上下学。

禾叶有个堂叔叫华子,辈份高年岁却不大,和福豆同年级。原先他给禾叶作伴上下学。但这长辈不甚靠谱,经常逃课,伙着一些人在街上不是四处游荡,就是抽烟打动电。

福豆把这任务担下后,两家大人也乐意。禾叶娘还一个劲打趣,“禾叶儿,你把豆伢子跟紧些,你俩走一起,把他当男人看就是。”

福豆不喜欢别人叫他豆伢子,很容易联系想到自己长得像豆芽一样瘦,病怏怏没有气力的样子,怎么能保卫身边的人呢?

有一回,福豆路过隔壁坝子,正在饮酒的老水手看见福豆,示意他端个小矮凳坐到跟前。

“小狗东西,听说,你要和我家禾叶儿一同上下学?”

“我不叫狗东西。”

“对,那是华子那砍老壳的。”老水手才想起,“你能好好带我孙女去学堂?”

“我想我可以的。”

“你能为她打架耍浑么?”

“我,当然能……”福豆咬着牙,给自己壮着胆。

老水手打量着福豆可怜兮兮的身板,显然瞧不上,不过在福豆兢兢业业履行着自己职责上,他和老水手关系处得不错。

“给。”

禾叶把福豆扔进老水手碗里的石子还了他,那是福豆从河边精心拣的,一直放在身上。

“你这石子怪丑的。”

福豆本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她实在乖,本就照着她的样子在河里寻的,为什么说丑呢?他不明白。

“下次,我带你去河滩拾去。”禾叶说。

二、

时间一晃,福豆的初中时代到来。没隔多久,禾叶也升到初中,又和福豆同一所学校。学校设有初中部和高中部,几栋楼中间还有一个标准的操场,可比从前的小学亮敞阔气多了。

初中部修在一个小坡上,紧靠着围墙,围墙外面是后山。五层高的教学楼周围种了不少粗大的栾树与榆树,空隙处还点缀着一些白果树。由于树高林稠,树根盘虬交错,去教室从林间经过,感觉如在森林中漫步,

福豆那时的班级正好处在教学楼楼层的中间。

虽然升上初中不短的时间,可福豆还是成天满脑子跑火车,没有心思学习。因为成绩太坏,福豆被班上安排到最后一排坐着。

福豆得感谢老师的“照顾”,让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功课以外的其它方面。从他的位置向窗外看去,后山很是吸引人,福豆时常神游在外。

后山的冬天,经常浓雾弥漫,像给山罩了一层层纱衣。等那身亦浓亦淡的云纱徐徐拉开时,雪米子又开始疏疏离离撒下来,好似农民在田畦点着种子。

下雪的时节也是有的。雪下来时,风跟着天起哄把雪花一片一片送来,落到窗沿上很快化掉。几个一门心思开小差的同学,张着吐白气的嘴,等着雪花有幸缓落到舌头上。此时课桌子下的脚却像凝了霜,脸也早冻木了,心里却有意思起来。

夏天,后山就更好玩了。满山的草木野花,葱葱郁郁,五彩斑斓,像各种颜料溢出,连同着万物气息,肆意膨胀着挤进教室。一整天,知了、土狗鸣个不停,野兔子、松鼠、锦鸡、布谷、斑鸠……满山跑。哪有心思听课,整个人举着书,脑袋被眼前的景致牵着,腿也跟着漫山遍野地飞逃。

“后排福豆同学,你们几个滚出教室,不要影响大家”。

一天,福豆和几个同学偷偷摸摸来到后围墙,正翻墙准备到后山去碰运气撵野鸡,好拔几支尾羽作战利品。不巧,被一楼临窗上课的禾叶同学看见。

“豆伢子!”

“嘘。”

“我告你去。”

“你别声张,我放学送你野鸡尾巴当书签。”

“我不稀罕。”

“我陪你上下学。”

“好。”

福豆红着脸从围墙上跌进外面的草丛里,惊得一堆不知是蠛蠓还是金星罩在头顶不散。

本来在小学,福豆和禾叶还一如正常地一起上下学。然而一到初中,福豆就变得扭扭捏捏不情愿起来,开始故意避开与禾叶一起。

为了不跟禾叶一同去学校,福豆费尽心思。他每天早上躲在门后等着禾叶先走,要不干脆天刚开亮就先出门。放学时,他又故意在教室或住读寝室里逗留,他倒高兴老师把他留下来补课,那就更明正言顺有了不同路的理由。

他觉得虽然自已成绩不好,但总不愿意让人背后老是笑话和女生走在一起。况且和禾叶每天走得太近,难免会让她察觉自己在学校的表现,如果回去给家里讲,他免不了受他娘体罚之苦。

因此,那个满脑子耽溺在天马行空,胡思乱想中的少年,一段时间只好把那点懵懂的心思隐在角落里,暂且烟消云散不去想。

那时,福豆从家里到学校,总要路经一处狭长的人行隧洞。隧洞内冬暖夏凉,却时有停电。每逢上下学,只要隧洞里路灯一熄,一路上的同学们就开始使坏,冷不丁躲在暗处往人头上敲一记暴栗,或者突然在旁边怪叫一声,以示吓人。

有一回,福豆和禾叶放学回家,走进隧洞,刚好碰见熄灯。之前他俩就有意拖在同学的后面,以免遭人暗算。没曾想,刚走到半道,一张黑团的脸一下蹿到面前,把他俩惊得不轻,禾叶直接挤到福豆身上。

等到稍亮处,一瞧原来是华子。禾叶见是他,也不管长幼有序,一阵玲珑小拳,边学着她娘的口气骂道“你这个砍老壳,挨千刀的!”砸得华子嬉皮笑脸连连称是。

这位不知留了几次级,还在小学打转的“小学生”把福豆这位初中生拽到一边,先从门牙缝里弹出一串口水在墙上,接着逼问他是不是对他侄女有意思。

福豆不出声。

华子才说有人看不惯他,要和他下战书。如果输了,以后就离禾叶远一点。

华子又使出一贯的奸滑伎俩说,如若福豆能偷他爹一盒烟孝敬自己,他就想法去给对方说情,成他俩之美。

福豆嘴上硬气不从,然而脸上明显露出气短。但他曾答应过老水手要像个男人不惜命,加上又怕再次失了禾叶的信,一生气回家告状他在学校混日子的事,只得硬着头皮应战。

华子翻着眼,打了个响舌,留下一句话:“你狗日的等着喂鱼吧。”

对福豆敌视的人原是从前公路上一起玩的化肥厂子弟。人长得蛮横且黢黑如煤,但却像只鱼水性极好。

老规矩,俩人某天约到河边,在众人见证下,比试谁在水里潜得更久。

俩人游到一定深处,先饱吸一大口气,然后沉下去。这厂子弟在水里对福豆又是乱舞,又做着怪相,好让福豆漏气浮出水面。福豆只好埋头不看他。但渐渐地,人开始头昏脑胀,像喝了酒一样发醉,而且胸膛如同被人捶打一般闷痛。

福豆瞄了一眼对方,也快有些吃不住力了,索性就沉到水底,死命抱住一块大石头不松手。终于在眼睛快暗下去的时候,对手先于弹出水面。而福豆抱着石头从水底冒出来,没两步,就一头栽倒在河滩上……

等福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床上,娘守在旁边,一脸柔和地看着自己,少有没打骂他。禾叶不知何时也在旁边乖巧地坐着,两眼睁得大大的,一缕头发搭在翘翘的鼻尖上,怪好看的。

禾叶捂着嘴笑说,听华子讲,他躺在河滩上,双手还死死的抱着那块石头不放,最后只好连石头也一同抬回来。

“诺——”

福豆抬眼,看见石头就放床下面,嶙嶙峋峋,丑陋得很,但福豆舍不得弃了它,它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福豆后来就用这块石头,天天在家举过头顶,想着让自己变得强壮。

因为家里大人时常出差无人照管,福豆不时就往禾叶家跑,有时也去蹭饭吃。禾叶家因为有了禾叶娘,每天塞满街坊长长短短,胡说海说地凑热闹。

自然,七嘴八舌还不过瘾,禾叶娘就开始施展她的脾性,有一个算一个,扯着嗓子浑话。福豆自然也幸免不了,连她的女儿禾叶也不放过。

“豆伢子,你以后讨媳妇,要讨什么样的?”

福豆不出声。

又问,才说,“我哪知道。”

“那我家禾叶儿怎么样,乖不?你长大了要讨她么?”禾叶娘追问。

福豆被戏得竟飞也似的逃开了,禾叶忸怩看着福豆,只是笑。

男女那些事,福豆渐渐明白,又渐渐不明白。就像学校后山的雾,看似要清亮了,又飘来一丝一缕烟气,让人犯糊涂……

那年初三结束的假期,福豆爹去上海出差,顺便把他捎到一起,说是奖励他终于木鱼脑袋开窍,不知沾了什么狗屎运竟考上高中。福豆娘说是菩萨保佑。

等福豆回来时,禾叶跟着她当水手的堂叔大生行船去峡里玩去了。

禾叶几天返回,听说福豆回来的消息,来找他,福豆正好也要去碰她,俩人见面交换了礼物。

福豆捎给她一袋自己喜欢吃的大白兔奶糖,觉得不够,又给选了一个大白兔的布偶,想来女孩子会称心。禾叶也终于送了福豆她认为好看的石头,为了挑这块石头,她说在峡里河谷上待了整个上午,背都晒肿了。

福豆拿着这枚略长像印章的石头,表层精心铺过油,像是才从水里取出来的润亮。不过,石头很野,一点都不斯文,像个粗粝的山石,有些扎手。

禾叶不时望向福豆,两眸嫣然,脸颊晒成未褪去的粉红,像一亭水色的人面桃花,越发吸引人了。福豆眼晕,又忘了石头好看不好看,只觉得某些东西忽远忽近,撩拨得很……

三、

进入高中,从前的少年大多感觉突然长大一圈,连声音也变得粗声粗气起来。福豆也不再如从前那般上课神游或逃课到后山追锦鸡,撵松鼠挥霍光景。

他恋上了打篮球,半年里拔葱地猛窜个儿让他有了打球的资本。不过,身体还是原先的单薄削瘦,所以打篮球锻练身体,成了他每天在学校贪玩的新理由。

学校每学期都要举办蓝球比赛,那是学校不多的重大活动。每次比赛,篮球场围观着不少人,各班级还组织拉拉队,为各自的球队摇旗纳喊。

在人群中有不少女同学,不完全是冲着比赛去的,她们心目中多少有个倾向的人。场上的人也不完全是去打球,也有望着场下某个人不时倾斜两眼。这让篮球比赛里里外外从一开始就像看戏一般精彩。

福豆那时虽球技平平,不过仰仗身体的海拔,经常也能轮换在场上打上半场。福豆倒不是冲着谁去打球,因为他除了跟禾叶一起,几年来,也没正经认识过其他女生。

他和禾叶相处一直是风平浪静,也习惯俩人上学放学并行的身影,除了被同学开玩笑外,彼此似乎看不出特别的变化。福豆打篮球时,偶尔禾叶路过,会冲福豆笑一笑,问下午他上什么课。或晚自习前,看见福豆端着碗蹲在球边看别人投篮,就问起晚饭食堂吃的什么。

禾叶上初三,面临中考,复习抓得紧,俩人不常在学校见面。而福豆在学校球场一如地疯玩,可想而知学业又面临荒废,看不出有任何长进。

“他哪是一落千丈,学习一直就是死水微澜。”几次开家长会,老师对福豆颇诗意的评价。

福豆娘掐着福豆,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福豆爹听后,倒觉得老师的评价中肯。

就这样,福豆爹一次出差回来,带来一个消息,问福豆要不要去部队参军。

福豆一听,对照自己的学业表现,合情合理。况且读了十多年的书,厌倦之情家里不是不清楚。福豆娘纵然抹泪不舍,然而去部队磨练收收性子,那时再回来读书也不迟。

凭借福豆爹的行事风格和福豆态度坚定样子,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经过层层检查与筛选,福豆成功上了当地武装部光荣参军榜。

那时,福豆已在学校办理了休学,同学们大多知晓,禾叶也不例外。但她并没表现出十分的关切,福豆也没想好如何告诉她。禾叶除了上学,也不见在家的福豆,俩人就这么有意无意掩着。

就在入伍前一周,福豆去武装部领了入伍通知书。在回来的路上,福豆寻思得把消息正式告诉禾叶,再掖藏着时间就来不及了。过了东门的铁索桥,忽然撞见已辍学的华子,他正低头急冲冲往城里去。福豆笑他又准备去哪儿打牌耍钱。

华子少有正经的告诉,他大伯死了。他去厂里通知堂哥,然后一起去棺材店挑大料。

福豆扯腿往回赶,刚爬上坎上的台阶,就瞧见老水手的尸首已用门板架在他经常独自坐的台坝上,身上盖了一床白麻布,脸上也罩上了一层黄土纸。

来的人还不多,每个人都表情凝重站在旁边看着亡者,不知要做些什么。福豆娘挽着禾叶她娘,俩人规规矩矩站在一起,也一声不吭。

福豆娘见到福豆先招他回家。随后回屋,告诉福豆,老水手昨夜就在河里失了踪,今天上午才捞上来,哪晓得人竟粘在自家船底上,看来是舍不得走。刚抬回家,家里男人都还没回来,总得找禾叶二伯来当个家,都是一般晚辈不成事。

福豆问禾叶晓得消息不?他知道老水手从小就疼禾叶,禾叶也黏他爷爷。

“哪知道,还在学校呢。”福豆娘心疼地说。

福豆心里一揪,把入伍通知书揣得更紧了。

福豆娘叫福豆不要乱跑,以免碍着大家料理事。福豆只好在门口台阶上坐下,看着坝子上的人进进出出。

晚一些时候,禾叶放学径直进到屋,上了楼就再没下来。

临到傍晚,停灵靠脚的一方放了一盏桐油灯,火苗灰烟渺渺,莹莹微微,仿若周围的黑夜也跟着一声声絮絮的叹息。灯短夜长。

老水手遗像在屋子正当间也立了出来,照片的眼神从没这么严肃过。屋子外面陆续靠墙摆放着几轮花圈。

请打丧鼓的班子也来了。大家围着布置好的灵堂,锣鼓铙钹齐声响起,那把式打得有板有眼。不多时,几个人便一身汗,索性脱了衣,精神饱满继续叩动敲击。急一阵,缓一阵,直让人快要睡着。

不知什么时候,坎下跑船的大生,领着一群脸上露出粗相的汉子来到坎上。每个人精干且黝黑,穿着粗布的短衣,带着一身湿漉漉和浑浊气息。众人默默地伫在灵堂前,人眼生硬冷峻。

一个咬着旱烟蛮实的中年人,把烟锅在布鞋底上磕了磕,打丧的班子集体沉吟下来。

紧接着,那沉着的中年壮汉抹了一把嘴,稍一拿气,昂头给夜豁开个口子:

“张家老大,起船头哟——”

“嗨!”旁人齐声合着。

领头又喊:“弟兄几个,上船咯——”

“嗨!”众人又合。

“遇到滚水,莫日白呀——”

“嗨—哟!”

“骑到烂滩,倒下来呀——”

“嗨—哟!”

转瞬间,众人喊答有了疾速变化。

“扯起纤子——”

“依呀,嗨唑!”

“水呀开路——”

“依呀,嗨唑!”

“上到滩头——”

“依呀,嗨唑!”

“讨个卵米(钱)——”

“依呀,嗨唑!”

…….

福豆被这泼撒向稠黑半空敞亮,粗犷又急促的声音卡住了,起身站在坝子外听得着迷。突然,福豆在打丧班的身后,发现了禾叶,她盯着一群水手也入了神。只是泪痕垂在脸颊上,湿湿的,亮亮的,一小粒一小粒透着光,像刚从水里拾起的石子……

四、

某个周一,位于市区一栋普普通通的商务楼上。一间办公室,有人背对站在落地窗前。窗外飘着雨,雨不大,绵细如针,城市却晦暗得似一块旧抹布。福豆原本是喜欢雨的,给人一种心境上的暗示,身体不由想找舒适一隅,把自己包裹以安顿时有冒出的倦意。

可近些年,城市空气中雾霭频仍,在办公室透过玻璃最是看得清楚。特别是每逢落雨,雨水挟着城里弥漫的各种沉重阴翳的气息,降在众多高楼玻璃上。那些密密匝匝的污迹,不得不让人反省城市发达的意义和个人对奋力打拼带来的某种沮丧。

福豆并非不喜欢这座城市,从部队退伍回来读书考学到上班,到现在自己开公司,他都在这座城市。已然是自己不二故乡。

与此同时,福豆又不得不为生存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在城市里发展与破突,这可能是经营眼下这种小公司普遍的现实苦恼。他打量着窗外,脑海里飞快捋着一些事情,心中思考着接下来公司经营的机会和方向。

这时,运营部的同事拿来下月业务调研的汇总表。福豆接过随手放在桌上,说等开完会看。随后转身走出房间,步入会议室,组织每周一公司的例行会议。

安排好一周推进的工作和一些重点项目跟进的事宜后,福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靠在椅背上,稍稍养一下神,随后恢复坐姿,拿起桌上那几张汇总表大概翻阅起来。

福豆粗略地看了一下,都是正常广告发布与工程制作方面的常规业务。突然,他手指滑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城市首届‘宁河文化’论坛暨特色产品博览会”活动招标。

他缓缓将目光移向桌上的电脑,停了下来,但眼神背后的思绪却如光速般拉长。一扇时间的门打开,他踏出门,眼前是十七八年前老水手去世的那个晚上——

当天,福豆本想将入伍通知书拿给禾叶看,并想借参军的事把另一层意思坦露出来。只是恰逢老水手意外去世,心中那份沉甸的心思连同入伍通知书一并揣入身体深处,再没勇气掏出来。

福豆是在老水手出殡上山的那天登的船,从此踏上去异乡度过三年军营的征程。临行前,本想和禾叶简短告别,但想来想去,最后让他娘代为转告。

在部队头一年,福豆每月和禾叶都会通一两次信,告诉连队上一些新鲜事,也让禾叶说说学校的一些情况。在得知禾叶考上高中,福豆很是高兴,连写了好几页长篇大论以示赞赏,并不知在哪儿誊了一首诗以增加字里行间的浪漫色彩。

然而俩人持续一年的书信,谁也不曾主动捅破那层薄薄的云,依旧让它在隔着千山万水的时空中,漂来荡去,下不成雨。

后来,随着福豆家搬离小城和禾叶家里发生变故,大家的书信渐渐少了起来,最后彼此竟失了联系。

曾经故乡晨晚路上那斜斜并行的影子,山风背后续断的话音,还有如梦初绽的笑靥,如宁河石,哑着嘴,只知清澈和美。再也回不去了……

怎么回不去呢?要回去的!去保护宁河,宣传石头,宁河石不就是曾经年少众多干涩或轻狂的梦么?福头此时激动得搓着布满硬短髭的下巴,心里定下主意。

“不是吧,豆总,这个政府的标的总金额二十万不到,还是异地服务,除去成本,公司保不齐还要亏本。”手下对福豆准备竞标的提议提出了置疑。

“亏本也要拿下来。”见福豆心意已决。大家无话可说,只是眼神分明认为这人不可理喻。

不出意外,经过两轮的竞标,福豆的公司以较低价格的商务条件最后赢得当地政府代表的认可,双方顺利达成了合作协议。

福豆拒绝了对方派车来接的要求,自己开车一早带着团队马不停蹄地赶往小城。

这么多年,福豆只回去过一次,那还是接外婆上他们家来住的时候。自从外婆去世,他再没回过小城。

但这一次与上次回去的意义完全不同。看似是公务,其实就他个人而言,是一次寻回之旅,寻找某种已逝去又萦回的东西。但不管能否找到,终归都会在那块石头上得以显现,这样想来也算给自己多年的那个答案寻得圆满。

福豆他们下午抵达小城的新城区先安顿下来。第二天上午,当地文旅局组织双方开了一个座谈会。对方负责人强调,随着近几年小城发展,特别是房地产大量开发,宁河沿岸的沙石或明或暗不知掘取了多少。地方政府也觉察这种无秩的开采,影响的不光是当地的生态环境,也让祖辈留下的人文遗产有断根之虞。试想,没有生态文明的宁河小城,还有未来传承的灵魂吗?

所以政府才策划这次“‘宁河文化’论坛暨特色产品博览会”,以期通过活动与媒体曝光宣传,让社会关注小城的文明生态保护,以便更好带动当地的旅游产业兴起。

会毕,公司跟着文旅局人员考察了活动各会场场地,下午大家又参观了当地新建成准备在此次博览会亮相的宁河文化博物馆。

耗资不菲的博物馆里,内部规划了不少不同主题的场馆。精心挑选出的宁河石,在影像与灯光的映衬下,像一件件稀有的文物珍品灼灼生辉,但福豆盯着一枚枚沉默光鲜的石头,总觉得它失掉点什么。

参观完后,福豆让同事先回酒店整理政府提供的各种资料,自己独自打车去往了老城。

他下车,先选了那条狭长的人行隧洞穿行。隧洞地面早铺上了地砖,路灯也不似从前的昏黄,换上了明亮不少的节能灯。出了隧洞往南走,就是那座依然如故的水泥大桥。过了桥,走不了两步就到了福豆从前生活的公路。

公路两边房子早已占满,俨然是一个街道的格局。福豆望向坎上以前的家,房子还是小二层,悬在半空中,被周围后来从公路上往上冲的楼,挨挤得很是蹩脚委曲。

福豆本想去从前老水手的台坝看一看,刚上台阶,阶梯上不知何时已装上了铁栅,一把将军锁冷冷把人拒之门外。

他又顺着公路从桥头下到河,那是以前自己和小伙伴时常游泳的地方,他抱着石头潜水晕倒就在那儿。

已入仲春,天气虽转暖,但还没到下河游泳地步。河边没什么人,只有一滩的卵石铺着浅薄的泥色,想来是刚发过大水留下的痕迹。

福豆上到公路继续向东走,大约行二百来米,再拐个弯,就见着东门的铁索桥。过了铁索桥就该是老城广场了。

福豆沿途走着,一路上没碰见一个挂脸的面孔,但又好似似曾相识。特别是听到那口吐出的乡音,还是曾经孩童时熟悉的腔调。

他很快穿过广场,下到滨河路,那是老水手行船的码头。除了几栋孤立改造成客栈的房子,原先的码头不复存在。河堤下也竟一艘泊船都不曾见。倒是整个河岸边,一排长长的夜市排档沿岸搭建起来,看样子是为发展旅游,打造出的当地各种特色美食餐饮。

福豆在新修的河堤公园找了个地方坐下,静静地望着那条现在看来枯瘦又沉静的河,河在人和城市边界的不断侵蚀中,越发显得孤僻与不入时起来。

福豆本想掏出回忆再沉湎一番,不过看着迎来的种种灿然笑脸,也觉和那河一样不入时。到底是时间让他变成了旧人?还是小城褪得更新了?暄闹的人间琢磨这等问题是何等不合时宜。

没多久,电话响起,文旅局的人要尽地主之谊请吃饭,推迟不过,福豆说就定在码头的河边聚。

等大家到齐,被对方轻车熟路领到一家吃河鲜的大排挡坐好,冷菜热菜陆续上来,大家就着从河里提起的凉啤酒,边喝边闲聊。

从街上下来的食客,也陆陆续续往这边逛来。河滩上大片垒落起伏的卵石并不好走,人们都沿河堤的台阶鱼贯而行。

这时,几个小孩儿从台阶上冲下河滩,朝福豆他们这边蹦跳过来。小孩才不管卵石硌不硌脚,这让福豆不由地生出一种心照不暄的调皮兴味。

“禾叶,你把那娃儿看好,全是鸡巴大石头!”“砍脑壳的,你们给我慢点跑!”

一男一女的声音从河风中扫来,男人的声音仿佛从前老水手一贯的粗野与坚硬喝斥,让福豆感到一语惊鸿。女人的话语却让人变得遥远,他找不出熟悉的感受和那心里的名字相对应,难道也让岁月化了妆?

福豆又想起她曾经送给他的那块石头。石头里老水手、禾叶、千叶娘、大生、华子,还是那些年的光景。他们活活脱脱,疯疯闹闹,悲悲离离,望着他直念叨这些年人都去哪儿了?

福豆一时语塞。

他端起酒杯,灌下一大口,随即起身踩在一堆歪斜的卵石上,向着那方望去,“禾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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