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户口|落水狗(42)
张庭院和李叶茴成了李叶茴最不想成为的那种关系。
那天晚上,李叶茴面无表情地讲述了那个“北京户口”的故事,讲述了自己遭受的不公和从小到大渐渐基调变得压抑的故事。讲述了那个被李斌反问:“呵呵,你能考上哪个学校”的一瞬间自己决定停止第三下次、好好做人;讲述了考上国大时那相信奇迹、相信自己可以征服世界的一瞬间。
张庭院抱着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叶茴身体绷直,一动也不敢动。她听到张庭院均匀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他听她讲了整整四个小时,一句话都没打扰。
讲述悲伤过往的李叶茴内心久久不能平静,那些人的脸一张张地在紧闭的眼皮下轮番播放。一直强调自己遗忘过去、忽略那总是按耐不住自己、在每一个鼓足勇气主动搭讪的瞬间砸得她眼花缭乱的自卑感此时此刻又开始在心里沸腾。
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张庭院叩响他的门。李叶茴开门让他进去,对方顺理成章地躺在李叶茴的床上:“想睡里面还是睡外面?”
“里面。”
于是张庭院挪到外面,但是将靠里的手臂摊开。
李叶茴安静地睡在他的怀里。
他们随便聊聊最近发生的事情,问一下彼此是否开心。不过这两个人都不是很开心。
第三天、第四天也都是如此,只是张庭院不再询问便自动躺到外面,然后李叶茴也会一如既往地倒在他怀里。然后张庭院偶尔会在她耳边唱歌,略带沙哑的温柔歌声久久回荡在李叶茴脑海中。
后来这就成了习惯。习惯到如果某一天张庭院没有来,李叶茴就无法入睡;习惯到最初结识的一起追梦的小伙伴相约去自习室,李叶茴都会果断拒绝,生怕错过张庭院的敲门声。
李叶茴一向认为奋斗学习是终身可做的事情,而各种桃花运或者创造故事的机会需要时机和运气。她和张庭院的秘密让她从心底感到和其他人的不一样。即便夜夜造访的他已经给她造成严重失眠且一系列的听课困难还有不可避免的成绩下滑,但是她舍不得锁上自己的门,也舍不得把张庭院赶走。
她爱上他了。李叶茴期待张庭院行为中的蛛丝马迹能够对她表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爱意,但是她又不想听到对方的表白,因为“爱意”是自己没有放弃的勇气,而“躲避”是因为对底线的认知。
即便他们接吻,即便他们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即便张庭院抱着她的双手有时候会滑到她的臀部,可是她能做的也不过是一边听着内心警钟狂响,一边享受着这诡异且前途未知的关系。
但是李叶茴的“强烈道德感”让他还是从张庭院的温柔中看出端倪。比如张庭院从未表明想要在关系上近一步,却时不时地想要在肉体关系上近一步;又比如李叶茴隐约意识到对方可能只是荷尔蒙驱动的陪伴,便试探着问:“明天去你的房间吧。”张庭院条件反射地拒绝了,并解释:“我房间门口总是有人。”
李叶茴很伤心,她对于对方而言也是一个被藏起来的玩物;她也松口气,因为她不敢想象母亲看到身材矮小、肥胖且五官平平的张庭院时心中有多失望,又要引起一场多么厉害的战争。除此之外,张庭院的“玩物心态”大大降低李叶茴对其的信任度。最后一根让李叶茴彻底放弃和他真正在一起的努力的稻草是张庭院的不务正业。
每天早上当李叶茴被自然醒从仅仅四五个小时的睡眠中唤醒后,李叶茴都会感受到强烈的梦想召唤。她毫无拖延症地更衣洗漱,然后开始一套一套地做题。最开始时她会忍不住回望依旧熟睡的张庭院,甚至从新钻入他的怀抱。但是后来习惯圈禁思想后,她发现自己会在奋斗的时候渐渐忘记张庭院这个人。这对李叶茴来说是离梦想中那种“不是礼节却又无比风流”的少年的一个象征,也意味着自己有越来越小的可能因为一个异性神魂颠倒而搅扰生活。
而张庭院也早已不是原先被众人推崇的天之骄子,每天在李叶茴的房间他都会睡到十一二点,晚上也是做完乐队的活动才来打扰李叶茴。仔细算算,每天除了上课自习,张庭院总会有七八个小时都花在和学习啊、奋斗啊无关的事情上。这让李叶茴感到困惑。她甚至怀疑张庭院曾经的“斯坦佛offer”是真是假。
“为什么你花这么多的时间在乐队上呢?不是说要好好学习,毕业以后回到你原来的团队‘独领风骚’吗?”李叶茴尽量以轻松愉悦的口吻将语气中的质疑感降低。
“哦,因为大学是个人选择啊。放弃一部分成绩,不代表我做不好事情。泡在乐队里除了享受音乐的快乐,也可以锻炼一些什么社交能力啊、组织能力啊之类的东西。”对方轻描淡写。
李叶茴对此嗤之以鼻。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干嘛做那么多花花肠子。
其实对于其他“软实力”的培养,李叶茴是绝对认同的,只是个人能力有限,实在做不到兼顾,因而才会在辩论队训练间隙抓紧时间去好好看看学习笔记,或者在学长姐怂恿大家互动、将剑拔弩张的辩论训练变得轻松愉悦时,李叶茴总是有一种时间被浪费的愧疚感。若是“奋斗”不再是常态,李叶茴已经成魔了。
于是她对“又矮又胖,相貌平平且没有上进心”的张庭院感觉到越来越大的隔阂和越来越少的崇拜,而没有彻底说“再见”大概是因为自己对于这种“神秘关系”的留恋。
直到三四年后,李叶茴才真正明白张庭院曾经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选择,因为从根本上而言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最初的最初,所有人都在扮演“精英”这个角色,后来成功人生是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成为精英,不咸不淡的人生是在别人选择的路上继续扮演精英。
两个月过去了,因为张庭院不时来访造成的失眠已经不再能让李叶茴有“回光返照”的愉悦感,相反,她早已被拖入车轮、挣扎不得。那个像“居里夫人一样每天精神抖擞地带着大量问题在教室第一排静候教授”的小梦想就此陨落,李叶茴上课期间强大的困意让她不敢再带着一颗“摇摇欲坠”的脑袋坐在前排。
Raffles Hall比较靠近工程系,而工程系也是中国人较多的一个大系,于是Hall里的居民有很多中国同胞。在十月一号中国国庆节降至之时,Hall里的“中国高官” -- 宿舍长啊,楼长啊,活动组长之类的--决定开个晚会。大家都是才华横溢,李叶茴也被推上前,说要表演一个《金蛇狂舞》小提琴演奏。
李叶茴虽然想抓住这个机会来巩固一下一直以来忽略的“文艺女神”形象,但是想起三年未碰的小提琴还是有点心慌。
正当她面露苦色的时候,有个人说:“张庭院,你不是吹长笛,你们合奏一个?”
神秘伴侣游戏结束后,便从来没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李叶茴周围十米以内的地方的张庭院正在房间的另一角和乐队的小伙伴嬉笑打闹。他听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子蒙了:“什么?和谁合奏?”
“和李叶茴。认不认得?来,叶茴你站起来。”
李叶茴克服尴尬,向远处的张庭院挥挥手。
“哦,你好。”他也仿佛真的从未相识过地给李叶茴打个招呼。
“她说好久没有碰小提琴了,你个长笛高手,来带带她?”
张庭院面露难色:“那我就有三个节目了。是不是太多了?”
“三个就三个嘛,你是大师,对你来说小菜一碟。”
“可是我可能排练时间不够哎。我们乐队里的水平很高,我都有点跟不上我觉得花更多时间准备大节目会好一点...”
组织者还想尝试说服,李叶茴连忙面带微笑地说:“没关系啊,我一个人也行。可以作为替补节目。反正都是自己人,拉得好坏不重要的。”
组织者也就同意了。李叶茴回头看看张庭院,发现他早已如卸重负般地继续和乐队其他人嬉笑打闹起来。
那一晚,张庭院又来找她。两个人对于白天的尴尬只字未提。可是此时此刻的他们就像资源被剥削尽的两块土地: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大小琐事都在那些不眠夜被旧饭新炒很多次了,而现在大概就只有一起唱唱歌、扯扯闲天,谈谈彼此都不相信的未来...是各自的未来,不是一起的未来。他们从未讨论过他们两个人会有什么未来。
这一晚,话题枯竭的张庭院想要李叶茴。李叶茴不得不说还是对白天对方的冷漠耿耿于怀,她也明白即便自己睡在对方的拥抱里,即便自己的存在对于对方是神秘的一位,可是也是不足为提的一位。她面对张庭院雨点一般落在自己脸上、额头上,然后逐渐向下延伸的下巴上、脖颈上的吻招架不住。一向不懂得拒绝的李叶茴在内心疯狂挣扎。
她不知道该不该反抗。她明白自己把感情的全部决定权交给了张庭院:她不能去张庭院的房间,因为对方不想自己被发现,所以她只能没日没夜地等待张庭院的到访。女生的矜持让她不愿死缠烂打、刨根问底,然而女生的多情又让她割舍不下。这是喜欢吗?李叶茴不知道。她觉得这段关系非常“有意思”,但是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强大到足以承受这种游戏。
“不要,求你了。”
张庭院没有停下来的架势。
“我还没准备好,求求你停下来。”
她就像块待人宰割的肉一样死死地躺在床上,双手无力地推着,却又半推半就、犹豫不决。
“停下来好吗?明天我给你。”
张庭院听了这话,停下来自己的不断侵略。然后一句话没说地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李叶茴明白,和以往一样,自己又彻底沦为对方撒情网的玩物,而在更加接近现实社会的大学里,男生们有着更加厉害的玩法,也有着更加现实的需求。
他们之间甚至连朋友也不是。更可怕的是,他们关系的决定权完全在张庭院手上。
李叶茴的懦弱已经严重到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不过如果不是第二天早上的另一件事情,她可能真的会把自己的第二次交给张庭院。
那天早上,她就像所有安全感极其不强的“女朋友”一样,翻开了张庭院的手机。那密码她早已在黑夜中偷窥多次、烂熟于心。一直以来她都不愿太过参与他的私人生活,毕竟这段只在黑夜酝酿的关系应该和白天的现实世界有着清晰界限。
可是那天早上,李叶茴还是打开了他的手机。她安慰自己,这不是搜查,只是好奇。
她看到张庭院和秦落雁的聊天记录:
秦落雁:我们以后不要见面了吧。我害怕。
张庭院:为什么害怕?
秦落雁:这样不好。
张庭院:不要想太多。
然后是五分钟的空白。
张庭院追问:可是我想见你。
然后是二十分钟的空白。
张庭院又问:你在哪里?我给你唱歌。
秦落雁再也没回复过。时间过了一天。
张庭院:我刚刚看到你在超市,穿着运动装,要去运动吗?
秦落雁:嗯,去跑步。
张庭院:我陪你?
秦落雁:随便你。
然后就没了。
前一天的张庭院确实没来找她,原来赴别人的约。
李叶茴想起自己和他的聊天记录:
张庭院:在吗?
李叶茴:在。
然后张庭院就会直接过来,自动躺在床上...多酷啊,毫不拖泥带水。李叶茴,你真是太贱了。
她觉得自己的生活无比恶心。也觉得自己的过去无比恶心。和那些从小就被所有人追捧、宠爱的小公主相比,自己算是什么呢?就算现在瘦了、漂亮了、能到所谓名牌大学奋斗了,可是内心深处还是止不住的卑微和缺爱。这是她第一次因为这段不正当的关系而内心混乱。不是因为爱与不爱,而是因为看穿自己不足为提的卑贱和蝼蚁般的尊严。
第二天晚上,李叶茴没有回房间。她知道张庭院在门口敲了门,也试图扭了门把手,也知道他一脸疑惑地掏出手机发短信给自己:“在吗?”
李叶茴没有回复。张庭院再也没有询问。本该疯狂的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度过了。
那之后他们又擦肩而过过一次,双方都像初次见面一样点头问好,目光却也都没有在对方脸上停留过超过一秒。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没有“夜晚约定”这一点联系,本来属于两个世界的平行线就再也没有相交的可能性了。
可是自那之后,李叶茴病了。
非常非常非常多的病。
症状一就是无穷无尽的思念。她最终没有修炼成自己梦想中的“风流人物”。相反在那之后的每天晚上她都无法安心呆在自习室,反而在自己的房间心神不宁地学习。她刚开始竖起耳朵听敲门声,也因为几次幻听打开门却看到门外的砖墙;她后来睡觉也不锁门,就连酝酿睡意时也变得格外敏感。白天的时候,李叶茴也会忍不住翻看对方内容寥寥无几的朋友圈。有几次看到几个他们还未“分开”时稍微有些暧昧的话语,便会天真地认为这是为她写的。
李叶茴突然想起自己曾经暗恋了小学整整六年的那个男生。小学毕业前一天,她梦到他们近在咫尺。他就在前方,不用伸手就可以摸到的距离。李叶茴知道这是梦,也知道什么后果都不会发生。她好想说一句“嘿,我喜欢你”,可是她在梦里盯着他的背影一整晚,什么都没说。醒来之后却早已大汗淋漓。
症状二就是失眠。因为本来就有此症状,再加之内心一直等待张庭院的拜访,李叶茴已经养成了头朝门睡的习惯。心脏也一分为二,一个专心酝酿睡眠,一个时刻打起精神侧耳旁听。这愈加严重的失眠症引起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上课注意力难以集中、成绩持续下滑、需要更多的时间精力追赶课程、更少的时间精力去社交和享受生活、越来越孤僻也越来越不快乐。
其次,失眠带来的皮肤问题令她更加自卑。身材管理问题又是另一个威胁。食物这种能给人带来“瞬间快感”的东西就像吸毒者的天堂一样,是李叶茴暂时逃避一切不完美的天堂。然而,在国大这个人人精英的地方,本来怀揣着雄心大志的李叶茴一天天地看到自己在小小的、空寂的单人房里沉沦、而身边的人无论社团活动还是课业学习都是顺风顺水、节节攀升,她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属于这个地方。她恍然大悟:我是依靠“扮演精英”才挤入这群人的!不由得更加自卑。
最后一个症状,也是困扰她之后整整一年的问题:偷窃食物。
李叶茴的勤俭节约由不得她花大把金钱去购买能让自己瞬间快乐起来的食物。于是她开始偷窃食物。
最初的李叶茴节食减肥的时候,“金钱”是很重要的一个抑制因素。看着自己把钞票一张张叠好收起来,李叶茴更加觉得减少食物开支是个完美无缺的计划。而这计划也使她更加贪婪、像饿死鬼一样一旦进食就停不下嘴。其次,她坚信偶尔的暴饮暴食如果辅助有日常的节食减负是不会产生严重后果的。可是每次冰箱中出现新鲜昂贵的食品,她就会有“机不再来”的错觉,开始大吃特吃。
渐渐地,冰箱门上贴上了“小偷去死”、“上帝会惩罚你”、“我一定会把你揪出来”的字条。李叶茴躲避着月色站在漆黑一片的厨房里,仔细睁大双眼辨认字条上的文字。被整个楼层狠狠咒骂的她感受到一种被整个世界唾弃的快感,她坚信这才是真正的自己,做着一切丢人下贱的事情。
然而每天清晨,她都会被所谓的梦想叫醒:身边没有张庭院,房间里只有浮沉在从百叶窗的缝隙间喷射而入的阳光里的渺小尘絮与她作伴。摸着肚子上一层层叠加的肥肉,脸上愈加粗糙的皮肤,克服着糟糕的失眠和该死的“自然醒”带来的头晕脑胀,静静地望着手边吃了一半没有付账的食物...孤独感和卑微感油然而生。然后她还要起床,费劲地挤进去小号的服装,仔细地用化妆品盖住毫无青春气息的皮肤,然后顶着咧开嘴角挤压太阳穴时产生的绝望感努力微笑着。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一刻,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放心享受这迟到的青春,没想到一不留神就被打回原形。她不介意拾起老本行继续扮演老角色,可是她隐约觉得在这个崭新的环境里,她可能再也演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