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为什么写《小团圆》

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

 《小团圆》无疑是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写作于1975年，那时她已经55岁了，母亲也已去世。作为一个女人，55岁，是可以给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感情作一个总结了。可以说是对社会对他人的回应，也更是对自己的一个交待。为什么不用纪实而写成小说，我想是因为小说比纪实可以来的更真实，没有小说不能陈述的事情，在纪实中难于启齿的事可以用小说表达得淋漓尽致。我从书中看到的是诚实的表达，手法上有点意识流。

 影响人最深的感情是母爱和情爱。读到最后发现张爱玲对她母亲是怀着愧疚的，着实有点意外。一直她都怨恨母亲，因为聚少离多，缺乏身体上的亲近。从照片上看，张爱玲的母亲的确是个美人，而且兼具东西方之美。她是那个时代的新潮女性，接受西方文明教育，有鲜明的自我意识，想要主宰自己的人生。母亲有很多情人，离婚以后一直未找到归属，但她似乎是宁可让身体和灵魂漂泊也要离开那个吸大烟的中国丈夫，她也知道这个丈夫还是爱她的。离婚意味着遗弃么？在孩子的眼里也许就是这样的，因为她不再能陪伴他们。是母亲成就了作家张爱玲，父亲是不主张送孩子去学堂上学的，私塾里的中国式教育不可能教出后来的张爱玲，是母亲坚持力争让张爱玲上的洋学堂。16岁时，因与继母争执，张爱玲被父亲毒打禁闭，逃出来后是母亲收留并出资让她去英国留学。张爱玲患伤寒期间，得一位医生的精心治疗，后来她才知道母亲为此与医生上过床。这样一件事，在不同年龄段应该是会得出不同的结论的，年少的张爱玲只会对这种事感觉到羞耻。拿张爱玲两母女的照片相比，这样美人儿母亲对女儿的模样多少会有些失望，所以话中不断流露出来，不知不觉地伤害着女儿，以至于张爱玲对自己母亲的美貌羡慕嫉妒恨。伴随着这份怨怼，张爱玲从小也就不断地背叛着母亲，不论是谁问她，“你是喜欢妈妈还是喜欢我？”她的回答都不是母亲，哪怕是对父亲的小姘头。

张爱玲

 后来张爱玲攒了二两金子，打算用来还母亲的债，母亲不要而且流下眼泪，张爱玲也就收了回来。最后这二两金子给了情人，当时情人声色不动的接受了下来。母亲去世前捎信说只想见女儿一面，却没能如愿。母女天生是仇敌，可女儿的心比母亲要狠。小说最后说到，“她从来不想要孩子，也许一部分原因也是觉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这样，张爱玲自己，等于是帮她母亲报了仇了。

 和胡兰成的故事已是被炒糊了的芝麻，可我们还是想看看张爱玲自己怎么说。

胡兰成

 隔了30年再来看自己的旧情人，再看那一段旧事，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有了些讥诮，还不算刻薄。胡兰成是个典型的旧式中国男人，他会对女人极尽赞美，但从来没有对女人承诺过只喜欢她一个，能够获取更多的异性资源对他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一开始认识张爱玲，他就有两个老婆，只不过关系都有些问题。他从来都不隐瞒张爱玲，后来又有了新的女人，也如实相告，并且希望张能欣赏他的风流韵事。张爱玲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作了胡兰成的情人，并没有明着逼胡兰成跟她结婚，还是胡一时性起上过床后让她去买回了一张婚书，私定了终生。不过胡许的是一生一世而不是一心一意，他很快又有了新的追求对象，热情远远超过了对张爱玲。逃亡路上，胡又结了一段露水姻缘。张爱玲终于承受不住了。千里寻夫，却是为他的情人画像，张爱玲几乎崩溃。他让胡兰成作一个选择，如果不是她，她可以走开。胡兰成很诧异，说：“好的牙齿为什么要拔掉？要选择就是不好。”这样不逻辑的回答让张爱玲发疯，她也明白了她肯定不是胡兰成最爱的女人，甚至也不是他爱的女人，她错将胡对她的欣赏和玩味当成了爱。

 “对于之雍（小说中男主人公的名字}，自杀的念头也在那里，不过没让它露面，因为自己也知道太笨了。之雍能说服自己相信随便什么。她死了他自有一番解释，认为‘也很好’，就又一团祥和之气起来。”一个任何时候都会作出对自己有利解释的人，从无愧疚与忏悔，委实可怕。最后张爱玲还是决定退出胡的女人团。

 张爱玲是何其聪明警醒的人，又有那么多凉薄的经历，亲生父母亲兄弟尚且如此，何况旁人？她也不是没有任何自我保护意识的，她跟胡讨回那些热情的情书应该是在胡有了小周之后，胡退还给她时微露不屑。张爱玲后来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幸亏要了回来，不然早该出土了——指胡肯定会不顾她的感受公开发表。女人对自己的情事，不管结局如何，终其一生都希望它能保持一份美好。胡兰成后来的著述言行无疑对此并无顾忌。所以张和朋友的通信中给了他一个别名——“无赖人”。张爱玲是自我拯救了的，她豁出去爱了胡一回，可没打算死在他手里。没有全身而退，倒也留得青山在。后来张误以为自己怀孕去做检查，医生说她子宫折断过，她想起和她的第一个男人做爱时，为什么很多时候会痛。第一个男人，意味着女人当时的稚嫩易伤。

 过去了，就这么回事，不过如此。她已不再喜欢他，甚至看到他的文字心里忍不住嘲笑。“只认识那感觉，五中如沸，浑身火烧火辣烫伤了一般，潮水一样的淹上来，总要淹个两三次才退。”只有一次他在她梦中出现过，在梦里他们有一群儿女，这竟然让她快乐了很久。

 写完了《小团圆》，张爱玲也了了这桩沸沸扬扬的情事。

根据张爱玲的描写，她一家人多少有点反社会人格，亲情淡漠。父亲又赌又嫖，母亲满世界情人，姑姑与侄儿有着应该算是乱伦的关系，姑嫂也可以共一个情人。这种不按社会规范行事的作派如果有基因作怪的话，在张爱玲身上是不是有遗传？如果她是这样，那么她遇到了一个比她更具反社会人格色彩的人，胡兰成甚至对自己的汉奸言行都没有耻感。是不是在二战那样一个人人朝不保夕的时代背景下，他们自有其生存的理由？在死亡的警报声中，得不到亲情的抚慰，一段蜜里调油的恋情好似鸦片一般让人暂时忘却死亡的威胁，特别是性。这一点，李安在电影《色·戒》里有传神的表达，有人怀疑李安拍《色·戒》之前看过《小团圆》（那时尚未出版），我有同感。汤唯的细条身材总让人联想到张爱玲，梁朝伟的背似乎也正好是《小团圆》中女主人公的手指尖划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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