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故事

2015-05-25  本文已影响0人  花开满山

那天冷极了,我照例在外面看展览。开幕展览后面总跟着酒会,大家都穿着黑色的礼服裙,实在冷极了才在外面披一条披肩之类的。我不习惯如此隆重——穿着灰色的西装和铅笔裙,踩一双细高跟的鞋子。人很多,大家都端着红酒杯站着,我站了一会儿,不太想花力气再去与不太熟的人讲话,但也不能就这样走掉,就始终占着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喝了几杯酒。


等从人群里出来,离开室内嗡嗡作响的暖气和低语声,才发现外面在下大雨。我想了一想,给重七拨了一个电话。

“怎么?”他快速地接起了电话。

“你下班了吗?”

“我还在办公室。”

“我忘记带伞了,外面在下大雨。”

“那你把你的地址发给我,我把手里的事情做完就来接你。自己找一个地方,别着凉。”他挂断了电话。

我抬头看了看腕表,已经是晚上9点15分,这个时间,重七大概刚刚开始写一个新报告。我等过他很多次,有时候他马上来了,但是把我送回去之后还会继续赶回办公室加班,当然大多数时候,要等上很久。但不想再回到酒会,而且我喝了几杯,这会儿头有点晕,就在屋檐下站着,看雨哗啦啦地擦着鼻尖落到地面上,激起密密麻麻的水花。

我和重七认识十八年了,已经超过我们不认识的时间,我们一直是同学,大学虽然分了不同的专业,但也在同一所学校,宿舍相隔不过几栋楼。毕业之后他去美国念书,又留下来工作。我找到一家公关公司从文员做起,后来调去北京,又辞职重新念艺术。直到去年,我们才终于在同一个城市里。在我们认识的绝大多数时间,我没有想过会和重七在一起,他是一个老朋友,太熟悉反而变得无法亲近。

领证前一天的晚上,重七下班后来找我。我们两人绕着小区的花园走了几圈,中途重七握住我的手停下来看我,“你想不想跟我结婚?”

“嗯。”

“我会好好努力挣钱的,你要放心。”他说。

我张了张口想说,并不想他太辛苦挣钱,又觉得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处,所以就只是点了点头而已。

十四岁那一年,是个晴朗的下午。重七穿着一身暗紫红色相拼白色的运动服出现在教室里,头发就当时小男孩的发型来说,算很长了,低头的时候会遮住眼睛。班主任说,这是新来的同学,你们以后要做好朋友。放学后,我骑自行车回家,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看见这个新来的同学正背着书包低头快走。我从后面超过他,然后回头确认了一下,是他。原来他家就在我家的对面,隔着一条窄小马路。当时所有的小孩都要穿学校统一发的校服,春夏是薄的天蓝色运动服,冬天则是厚的藏青色棉衣,非常丑也不保暖。重七从不穿校服,他总是穿自己的运动套衫,这是我最初对他的印象。

小时候的事情我倒是记得清楚,重七坐在我的前面,下课的时候会回头跟我讲话。他总是很早到学校,我每次到时,他都已经在埋头写习题,我总是抄他的作业,考试的时候让他把卷子放到边上一点,好让我看见。还有每次数学测验,我总是把选择题空出来,等到老师说“交卷”,重七就迅速回头将答案报给我,我填满算是交代。

高二学农,第一次离家7天之久。第三天的晚上,寝室里突然集体爆发了思乡。起因是我在自己的床上看到了一只硕大无比的蟑螂,而没有一个人愿意帮我赶掉它,于是我就僵在床上,扯住被子哭了,越来越伤心,简直嚎啕起来。重七正好被派来给女生送被子,他进屋后正好站在我的床边,我在上层,哭得肝肠寸断的脸正好凑到他的面前,他当时惊呆了,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而我仍然在以一种极丑陋的表情抽泣着,眼泪豆子似一串串往下淌。重七站了几秒钟突然猛醒过来,他很快红了脸,“对不起,别哭了……”他就慌忙出去了,我还留在床上使性子般哭出了转调。

这件事后来在我们在一起之后,被重七提起过。他说他当时觉得我大概是太伤心了,而且他看见女生哭就会手足无措,后来就总是想对我好一点。

说起来,后来重七的确对我很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说的很多事情我都忘记了。重七说,进大学之后,因为家里离得近,一整个大一的每周五晚上,他都跟我一起走。我记得大一的周五我选了一节晚上的课,下课是晚上8点。但我想不起来我跟重七一起回家。他说他周五的下午没课,为了送我回去,就去报了一个跆拳道的课程。结束之后刚好我也下课。他说有几次他来不及换衣服,穿着白色的训练服在我们寝室楼下等我,过往的人都回头看他,还颇为尴尬。我完全没有印象了。我们要换两辆公交车才能回家,他说,我们总是坐在靠右边的倒数第二排位子。我记得这个位子,但是我不记得有重七,我的记忆肯定是哪部分出了问题。
大二开始我交了男朋友。我们总是一起上课一起自习一起在食堂吃饭。每周回家的时候,男朋友把我送到车站看我上车,等到周日返校的时候再来车站接我。我倒是对他在车站等我的样子记得分明,他总是比我先到,然后他就推着车子,我们俩并肩走着,穿过学校后门那条绿树成荫的窄马路,穿过操场,他送我回寝室。

我跟重七还是好朋友,只是我很少跟他提起男朋友,只有一次我和男朋友自习完回寝室,迎面碰上了重七。他说他看书看得饿了出来吃一点东西,我牵着男朋友的手,跟他说了几句话,就匆匆道别了。那个时候他已经在准备GRE考试,我觉得他是我的同学中最优秀的人,能专心做学问,配得上就读最好的学校。

大四下半学期,大家都忙着找工作。重七拿到几所大学的全奖offer,倒是成了悠闲的人。我那个时候在一家报社实习,常常需要翻译许多国外的新闻,编译组织成自己的语言,写成文章。重七帮了我许多忙。我们女生寝室楼下有一张石桌,被稀疏的树林环绕。重七就像小时候那样,坐在那儿帮我一点点更正错误。我将不懂的地方圈出来,他给我详细地讲解。小时候也是这样,重七坐在我的前面,碰到不会的习题,我就把铅笔反过来戳他的背,他就回过头来一步一步把过程演算给我看。每次遇到重大考试,我都对重七说,“你考卷发下来之后一定要在内心祈祷,希望我的成绩跟你不要差得太多”,重七说他每次都有照做。

有一次,报社的领导让我翻译一篇特别长的特稿,可是我忙着去公司面试,不得不晚上通宵来做。重七知道后,叫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发给他,明天早晨起床检查邮箱就可以。我还记得我捧着资料去他的寝室楼下,他下来了,穿着白色的跆拳道训练服,他看起来很温和的样子,“给我好了,你去睡觉。”后来我才知道,重七帮我通宵翻译,第二天早晨去做出国体检的时候有一项关于肝的指标没有通过,差点搅黄整个出国的计划。

大学毕业之后,我被调去北京工作,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过得很艰辛。公司在北五环的一栋商务楼里,我租的房子在西五环,好在公司配了一辆二手车,我下班的时间晚,从北京城外的高速道绕一下,倒是不怎么堵,二十分钟就能回家。那段时间我全部的时间都用来工作,好像把生活中的每个缝隙都填满了,就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我每天都要写报告到很晚,回到出租屋里,没有什么东西吃,就自己下一点方便面。因为忙碌,我越发不参加社交活动,渐渐变成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工作的节奏很快,每分每秒脑子都高速运转,到了周末整个人就非常疲乏,在房间里睡很久,心情很好的时候才起床后给自己做顿饭。

在北京时,我也交过一些男朋友,但因为太忙,每周只有一两次在一起吃顿饭的时间,维持不了多久就分手了。有一次我过生日,当时的男友特地买了一些菜到我的公寓给我做牛排吃。但煤气很小,油烟机又坏掉了,整个房子都像要烧起来一样烟熏火燎的。他从超市里买了昂贵却劣质的红酒,我们费力嚼着无法咬断的牛肉,在烟雾散不掉的餐桌上面对面喝完了酒,我心里所想只是希望他尽快回家,我好一个人静静待一会儿把厨房收拾干净。

重七毕业后从众多offer中挑了一所心仪的就去了美国,我有他的手机号码,但从来没有打过,他只在每一年的新年第一天给我发消息,准确的北京时间12点,简洁的四个字“新年快乐”。

那一天是12月31日,我从公司加完班之后去地库取车,已经快要12点钟。开出地库才发现外面在下雪了。雪下得很大,扑簌簌地落在挡风玻璃上,碰到车里的热气,很快就在玻璃上结起一层薄薄的冰。我只能凑近方向盘,将雨刮器开到最大档,费力地从刮开的地方望向外面黑暗的路面。路上没有什么车,我有点困,只想快点开到家好洗个热水澡躺到床上去。快要下高速的时候,车轮突然打滑,车子失去了控制,车头猛地偏向护栏。我心里一紧觉得这下完蛋了,但还是紧紧握住方向盘,踩下刹车,控制住了车子。但车头还是直直地撞上了护栏。咔嚓一声,然后安静下来。

我的心怦怦直跳,握住方向盘的手心里潮乎乎的。我打开双跳灯,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心想刚刚真是万幸。我打开车门出去检查车子,前面的挡板掉下来了,左侧车头凹陷进去很大一块。

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的时候,手机响了一下。重七的短信跳了出来,他说,“新年快乐。”
我拿起来,给他拨了回去,我说:“重七,你能帮我吗?”

重七第二日就坐了十个小时的飞机来看我,他风尘仆仆只带了一只书包。他的头发又变得很长,像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时那样,低头时就会遮住眼睛。我后来才知道,他放下电话就订了机票,买了最近的航班,整整24小时都没有睡觉。

等我辞职等我念完书,重七才从美国回来,回到小时候我们一起长大的城市。在一起变成顺理成章的事,我心里很清楚,重七是因为我才回来,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等我说“好”。

求婚很简单,那天我看完展览,跟他约好在某个餐厅碰头吃晚饭。等走出画廊,看见他的车已经停在门口。我有点意外,也觉得高兴,“你怎么来了?”

“没什么事,就来接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看展览?”

“你开着定位。”他笑得有点狡猾。

副驾驶的座位上放着一只简洁的戒指盒,等我坐下之后,他把手放在挡位上扭头看着我,他说:“你收下,好吗?”

我们没有怎么谈过恋爱就确定了婚期。重七是做事绝不拖泥带水的摩羯座,他很快安排了一切,买房、装修,一系列琐碎却是必需之事。他的工作很忙,又很认真,平时几乎没有空余的时间。大多数时候,我保持着单身时的状态,看展览写评论,在平日大家都在工作时去看一场电影,回家就煮一小锅面把冰箱里的菜扔进去热腾腾地一个人吃完。这么多年,我身边不缺男朋友,但心底里更喜欢一个人的状态。在没有人的房间里,一个人慢慢做一些事,周围安静得像是在耳朵上蒙上一层质密的薄膜,无人打扰。工作日的晚上重七很晚才回家,为了不影响我,我们分两个房间休息,经常一整天都无法照面。只有在周末的时候,他不用工作,我们并肩窝在沙发里,看一张他喜欢的碟片。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我常常想,大约每个人在这世界上能说的话是个恒量,小时候说得太多,大了反而变得沉默寡言。我不知道别的情侣是怎样恋爱的,应该不会像是我们这样,但从来没有担心过重七有一天会从这段感情中脱身出去。

我一直认为自己大概天生是一个感情需求寡淡的人,父母两人关系稳定和睦,我并非在那种缺爱家庭长大,但总是与人保持一种疏离感——过于亲密的关系总让我觉得紧张。即便是与第一个男朋友在大学时每天朝夕相处,等到毕业时,还是斩钉截铁地提出了分手,有一种终于从一段关系中解脱出来的如释重负感。当然并非不难过,只是偶尔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有一点失落感,但远没有到难以忍受的程度。我一直以为我与重七结婚并非更喜欢他,只是他给我足够的空间,又那样熟悉,不用再花心思了解。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我对与重七关系的认识。

我从艺术学院毕业后重新找了一间画廊上班,不久就认识了一个姑娘。对方是一间美术馆的教育部工作人员,三十出头,很美,就是在人群中坐着绝不会被忽视的那种由内而外静静发散出的美。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们常常在画展的开幕式上碰到,就在人群里聊几句,一起喝上一杯酒。

那一天她突然约我晚餐,地方定在一间西区高级餐厅。这样郑重我颇为意外,但也欣然赴约,大抵是内心对这个安静的女子存着不少好感。餐厅里没什么人,全程我们只是聊一些美术界的新闻,饭吃得安静,恰到好处。吃过主食后,她又要了一瓶年份不错的红酒和一盘奶酪,两人就专心致志地喝起酒来。我很少对工作关系上的人抱有什么情感,这姑娘是个例外,她身上有一种让我觉得亲切的特质,她那么美,却毫不张扬,这样的性格教我喜欢。终于,她酝酿好了情绪,开始讲起自己的事情来,我就听着,没有打断她。

她有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长得远不如自己好看,但母亲只喜欢妹妹。她四岁的时候父母离婚,父亲不知所终再也没有出现过,所以除了照片上的模样,对父亲的印象几乎是空白。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很快改嫁。新家里有一个哥哥,但经济状况也不好,一家5口人都挤在原来的家里,只有一间房。她凭自己的努力考了住宿制的中学,很少再回家。等到大学,就彻底离开原来的城市,与家里断了联系。她母亲后来又离婚,并且将原本家里的那间小房子卖掉,把钱给妹妹结婚,自己一个人租了房子住在外面。她不得不把自己工作后所有的积蓄拿出来给母亲在当地的小城市买了一间一居室的小房子,但母亲还是不喜欢自己,只是需要钱的时候才打电话来讨钱。她说她没有办法跟男人保持亲密的距离,一旦要转变成稳定的关系,就觉得紧张和不安,只能单方面切断联系。我说我差不多也是这样,我认识重七太久,已经不知道到底怎么强烈去爱另一个人。她当时很是真诚地笑了,她说,你要好好珍惜这种持久的关系。

我心下有些感动,但并未流露。又点了一瓶酒,陪她喝完。看她已醉,我悄悄去结了账,出门时她轻轻靠在我身上,我扶住她,见她眼角滚落下一行泪水。

过了一个多月,我才知道那天回去后她吞了整整一瓶安眠药,一个星期后才被人发现死在出租屋内。我在一个展览的开幕式上得知这个消息,心里一阵缩紧,立即从喧闹的室内退出去,打车去重七的办公室。我在楼下站了好久,不再发抖才给他拨电话。不一会儿,他匆匆忙忙从电梯里奔出来,衬衫的第一粒扣子松开着,手里还搭着一件西装来不及穿上。

那一刻我认定,不能失去这个男人,我们认识了十八年,早已超过我们不认识的时光。

我站在屋檐下等重七,雨并没有变小,看展的人慢慢散了,他们挽着手三三两两走出来,走进湿漉漉的雨里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我想我大概还是不怎么会爱人,也并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我此刻讲的这个故事没有高潮没有转折,连一个像样的冲突也没有,但我想,它到底还应该算是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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