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保卫战
征地公告
中午,太阳热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路边的柳树耸搭着脑袋,叶子卷成了细卷卷,露出白白的背面,日头下白晃晃耀眼的一片,知了在树上歇斯底里地叫着“知——了——”,除了这聒噪的蝉,村子里一片安静。在这北方的夏天当午,村民们都早早收工回家吃饭,然后美美地睡个午觉,等到这似火的骄阳慢慢西斜,收了它的威风,村民们才会从家里出来该除草的除草,该摘菜的摘菜,该喂鸡的喂鸡。
一辆汽车悄无声息地驶进村委大院,车上下来一男一女,往靠近厕所的墙上糊了两张纸,就匆匆忙忙离开了。这一幕正好被办公室里准备离开回家吃饭的强子看到,他急忙过去看那墙上贴着的两张纸,一看吓一跳,这是市里的公告,要征收卧龙村靠近铝矿村的十亩地做商用,另外一张纸画出了十亩地的范围,强子岭上的三分地也包括在其中!强子看着图纸心里盘算了一下,这十亩地涉及到二十几户人家。他看着公告下面耀眼的红章,作为村委副主任的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土地被征收了,其他几户更不可能知道。他把这两张纸仔细地用手机拍了照。
强子把照片发给村长大宝,随即打了电话过去,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大宝说:“美光公司不是要在铝矿村开发景区么,把我们村临着的十亩地也划走了。”强子问:“经过我们村里同意了吗?”大宝说:“镇政府拿着合同来找我和你们五组的组长签字,我们就都签了。那天你出去开会了,所以没告诉你。”
铝矿村没有铝矿,但确实是因为铝发了财。村里有个很大的铝厂,大到几乎他们村子里的每一家都有人在厂子里工作,厂长旺财身边的亲信,更是一个个开着小轿车耀武扬威。整日又高又粗的烟囱往外吐着浓浓的白烟,村民看到这高高矗立的烟囱就合不拢嘴,好像每吐一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似的。一车车的铝材“突突突”地从厂子里运出来,开到国道,消失在远方。铝矿村是镇上最早修路的,当别的村都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土路,一到雨天就走一步陷一脚的时候,铝矿村已经修了几条水泥路了,一条主路油光发亮和国道相连,主路上分出的小路像一条条电话线,将各家各户连接起来。铝矿村修了个广场,叫旺财广场,一到晚上就放起热闹的音响,男女老少就一对对地在广场上跳起舞来。广场上还经常扯个白幕放露天电影,十里八乡的就带了孩子,带着小板凳来看电影。村里有个小山,叫旺财山,上面密密麻麻种满了松柏树,每棵柏树都挺直了腰板像在诉说作为旺财柏树的荣耀。
不过这是三十年前的盛况了,如今铝厂不景气,厂子拆了,草都长得一人高了,只留着熏得发黑的烟囱,怀念着曾经的辉煌。曾经油光发亮的水泥路如今也千疮百孔,从卧龙村骑出去的摩托车经过铝矿村的时候,不得不踩了刹车慢慢跨过地上深深浅浅的裂缝,即便如此,有次强子摩托车后备箱装了一袋鸡蛋,回到家的时候已经碎得只剩下一半。马路两旁每天都可以看到长着长臂大铁钩子的大笨车“哐哐哐”地敲着路两边的房子,每敲一下,就有或多或少的砖块掉下来,露出砖块中的钢筋在颤颤微微地发抖。不出一个月,马路两边就看到连绵不断的建筑废墟,卧龙山村的有些村民就过来捡砖头、石头铺在自己门前的泥土路上,就成了一条条干净的砖路,又收集废墟中的钢筋卖了换钱。为什么要把整个村子的房子都拆掉呢?有人说铝厂亏了很多钱,厂长兼村长旺财只好卖了这个村的地方给美光公司开发做景区,表面上看是农村转型走生态旅游路线。这整村的居民都搬到哪里去了呢?不知道,反正没有安置房,给点安置费自己找地方住吧。卧龙山村突然多了好多流浪狗,有时候一条两条在山沟里游荡,有时候二十多条一起出现在大马路上,但是看到人就躲得远远的。这都是原来铝矿村村民看家的大狗,主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住了,狗子们就更顾不得了。铝矿村的拆迁工作很顺利,估计很快美光公司就要进驻开发了,所以卧龙村才会出现那样的公告。
谁签的字
卧龙村头有个大石头桥,夏天晚上的时候就有很多村民坐在桥墩子上乘凉,手里还拿着大蒲扇赶蚊子。孩子们也喜欢跟着大人们出来,他们的活动比大人们可丰富有趣多了。两三个孩子一起,一个拿手电筒朝土坡上照,四处寻找蝎子,要是发现了,就招呼另外一个同伴快把玻璃瓶子打开,拿镊子迅速夹起蝎子的肚子,扔进玻璃瓶,然后盖上盖子,运气好的话一晚上能捉到十几只。也有在树干上、草叶子上寻找知了长出翅膀前脱下的壳,当地人称“老咕隆”。变成知了前“老咕隆”都躲在在土里,在土地上看到一个个粗针眼大小的洞时,用棍子捅开,就能看到一个“老咕隆”试图从被破坏的洞中逃走。捉了这些昆虫可以炸了给孩子吃,也可以等收蝎子,收知了壳的人进村来的时候卖给他们,这些都是药材。
胖三先开口了:“你们看到村委贴的公告了吗?要收我们岭上的地嘞。”大刚说:“是呀,我也听说了,还专门去村委拍了照回来呢!”大刚拿出手机,大家立刻凑了上去,芬兰指着那张图叫了起来:“这不是我家那一亩地嘛,挨着铝矿村真倒了八辈子霉了!”程蛋拿扇子拍着大腿气狠狠地说:“屁都不放一下,说收就收,还有没有王法啦!”芸香接上了:“哪还要通知你们嘞,上次拆我们的房子,那些当官的说,所有的地都是国家的,我们这些老百姓没有说话的权利!”思绪被拉回五年前的拆迁,大家都静默了。
五年前的某一天,村里突然来了几个人,拿着图纸指指画画,然后又在一些地方楔了桩,绑上红布条,拉了线,告诉村民不要动这些标记。有人问这是干什么,他们也不回答,问多了,就说“修路”。慢慢有消息传开,说是要修一条连接两个市的路,使行驶距离缩短一半,沿路涉及到的建筑、农田都要平掉。因为没有官方出来证实,大家也只是在私下里传来传去。强子的女儿放假回家,媳妇美娟对女儿说:“这有可能是你在家过的最后一个年了,听说我们组十几户的房子都要拆了,连绑红布头的桩子都树在我们门前了。”从大城市上学回来的静仪很不以为然:“妈,不可能的,安置房都没盖,怎么会拆呢,难道这十几户要睡大街不成?”刚过完年一个月,村子里就来了一大群人,据说是市里的公务员,在村长带领下在五组十几户人家中一户户地通知,三天之内你们都搬走,要开始拆房子修路了。后面又来了一群人在住户家里拿着尺子量量院子尺寸,量量房屋面积,村民们小心赔着笑脸,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少量了几个平方。赔偿金额,居住面积一平方480元。拆迁迅速完成,后来听说,市里有人说,卧龙村的人真脓包,一点没反抗顺顺利利地拆完十几户。五组流传着一个故事,隔壁王庙镇有一户兄弟俩拒不拆迁,晚上家里来了一群黑衣人,哥哥被打死了,弟弟被打瘫了。这十几户人家就被拉到村里年久失修的小学校里,一户两间教室,一过就是三年,强子家也在其中。十几户人家挤两个水龙头,一个公用茅坑,各家的鸡鸭狗乱窜,每天都能听到女人们咒骂男人,打孩子的声音。好不容易,熬到村里的安置房盖好了,毛胚,一平米800元,没办法,咬咬牙掏空了积蓄也得搬进去住,镇上的房子要2000元一平呢。还剩一户因为没钱买安置房,现在还窝在学校里面搬不出来,媳妇也跑了,自己一个人拉扯孩子上学。这还没过两年安稳日子,拆迁的风声又传来,说是美光公司要把铝矿村和卧龙村全都拆掉搞景区开发,七月一日之前整个村的都要搬走。村民整日在这种风声中也不好好收拾田地了,反正快要拆了还费那么多心思干嘛,拼命地在房前地头都种上树,有的还在自家平房上加盖了二层棚顶,为的是拆迁的时候可以多补点钱。过了七月一日,房子还稳稳地站在原地,这拆迁的风声才消停下来。虽是不拆房子了,田地却要被占了。
芸香的声音把大家从回忆中拉出来:“这次占个领嘴上的地,说不定开发着开发着,觉得地不够用,还要再占个百八十亩呢!这一次划走一点,慢慢地整个卧龙村都要被旺财划走卖了呀!”胖三说:“铝矿村的人现在流落到哪里了都不知道,我们可不能像他们那样,整个村子都被端走,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住了几辈子了,我死也要死在这里。”程蛋说:“那还能咋办,公告都下来了,不同意还有啥办法呀!”芬兰压低了声音说:“听说这卖地合同是我们组的组长元浩签的。”程蛋又拍起了大腿:“龟孙子,岭上没他的地,他才不管我们死活呢!”“可不是嘛,上次地下管道漏水,大马路上跟涨了大水似的,他也不管,最后还是人家强子带着媳妇俩人在那里捯饬好的!”“这搁在战争年代,元浩就是个卖国贼!”“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选他当组长!”胖三对着马路那边元浩的家大喊:“元浩你这个鳖孙,祖祖辈辈的脸都被你丢完了,你把这地卖了你拿了多少好处!你把我们都卖了,看你还去哪里当组长!下次选组长,我选疯子二狗都不会再给你投一票!”
隔着院墙,元浩听到了外面的骂声,他走到桥头很无奈地说:“你以为我愿意签那个字么?我也是被骗的呀!那天村长大宝把我叫到村委,镇上两个领导也在,说要我配合一下政府工作,签个字只是个协议,方便镇里去办这个批地的手续,不一定会占到我们的地。还说我不签字就是妨碍他们的工作,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我只好就签了。”芬兰奚落他:“签得好啊,签了下次就可以被提拔成村长了!”没有人同情元浩,大家摇着蒲扇又埋怨了一通就回家睡觉了,元浩的媳妇珍凤在自己门口暗自垂泪。
要求听证
强子仔细研究着照片里的公告,自从五年前看着大铁钩子一下一下砸掉自己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房子,他就对土地变得格外敏感。曾经,他的父亲一锄头一锄头地从丘陵地上挖出了上下两排四个窑洞,安下了家,拉扯大了五男两女七个孩子,他在那个最大的窑洞里出生,长大,在窑洞前面盖了水泥房子,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如今,三个孩子都已工作,他也到了快退休的年龄。没想到将要享受生活的年纪,遭遇到了这样粗暴的拆迁。每次骑车经过铝矿村,看到荒凉的废墟,他就在心里祈祷,卧龙村千万不要重蹈覆辙,让他安安生生地在这块土地上老去吧。他发现公告最后一段说,如果土地所有权人、使用权人,对土地安置补偿方案有不同意见或要求听证的,可以在10个工作日内去找市里的国土局反映问题。强子眼前一亮,这不就是一个机会吗?组织五组的人去土地局要求听证不就好了吗?可是找谁去呢?先找松禾吧,这个人头脑清醒,反应比较快,还有车,可以带着大家一起去。
强子来到松禾家里,“松禾呀,我给你说个事,但是你一定要帮我保密呀!”“那是当然的,我给谁说去呀!”“我们组的十亩地要被征走了,你有啥想法吗?”“我能有啥想法呀,随大流呗。”“市里给了十个工作日让我们去反映问题,大家除了埋怨元浩,也没啥动作啊。”“唉,胳膊拧不过大腿,跟政府过不去有什么好处么。”“你想想,你家的坟地还在岭上呢,要是被征走了,你把那些个老祖宗迁哪里呀。”“我也在发愁这个问题呢”“那不就结了么,他是开发商用,又不像五年前,是政府要修路,我们要是坚决不同意,他们也没办法嘞。”“可是元浩已经代表我们组签了字啊!”“他签字又没有经过我们这些使用权人同意,不算数的。”“除非元浩自己去反映自己签的字不能代表使用权人的意见。”“那就带着元浩一起去!但是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去,我作为村干部,应该帮着政府做事,但是我又不忍心看着我们生活了几辈子的土地被别人抢占了去,我在背后支持你们路费、伙食费,可不要把我暴露了,要不然我的位置就保不住了,我不坐这个位置不要紧,但是就不能得到更多消息为我们五组服务了。”“强哥,我活这么大,没进过政府的门,你让我去,我心里发怵啊!”“有啥害怕的,政府的人不也是人么,又不会把你抓起来!你把这个消息快快散播出去,记住,千万不要暴露我,组织我们五组的人一起去市里递交材料。”
强子又顺路拐到老村长家里,老村长通晓历史,处事很有一套,一般不给自己揽事,现在退休了,更喜欢清静了。强子心想也许老村长不会管这事,但是探探他口风也是好的。老村长听强子说完来意,说:“这地不能给他们,铝矿村想卖地挣钱是他们的事,耕地是不允许买卖变作它用的。再说,连使用权人都不通知不协商,就能决定把农民的地收走,是不合法的。你们要求听证,我很支持,我认识国土局一个王科长,他是为群众办实事的,你们到时候去找他。”强子从老村长家里出来后,很受鼓舞,更加坚定了保护土地的决心。回到家里,已经晚上十点了,媳妇美娟嘟囔了一句,“都已经血糖病瘦得跟个麻杆了,还不好好吃饭。”匆匆吃过饭,强子又趴在灯下构思着写要求听证的材料,到了十二点,身体实在撑不住了就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公示日截止的倒数第二天,强子让他大哥春旺把要求听证的材料悄悄送给松禾,嘱咐他保密不要透漏材料来源。强子问松禾,有没有联系到人一起去市里送材料,松禾说找了五儿和志敏,两个人都说工作忙,抽不出时间。强子突然觉得一阵悲凉,这件事情大家都在议论,都在骂组长元浩,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出头去市里送材料,难道大家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祖宗留下来的土地被外人占领么?他咬咬牙,要是没人去,我就自己去,大不了这个芝麻官就不当了!这时,组长元浩那里传来消息,他已经领着几个人去过市里国土局了,他说进到办公室也不知道谁是谁,别人问他什么事情,他说关于卧龙村征收土地的事情,有个人大声呵斥他,那个地你们组长和村长不都签过字了吗,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再闹就把你们抓起来!元浩也没敢说自己就是组长,灰溜溜地出来了。跟着元浩去的几个人在村子里散布着绝望的信息:没戏了,上面已经决定把土地收走了。大家又聚在桥头议论了一会儿,咒骂了一会儿,各自摇着扇子回家了,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可是强子不甘心,他找到跟随元浩去市里的芸香,“芸香姐,真佩服你的勇气,你看我们组里的人除了会窝里斗,到外面一个个都像个小绵羊似的。”“可不是嘛,前几年拆我们的房子,现在又想收了我们的耕地,还让不让农民活了!”“我这里有份材料,你看看和你们今天递过去的一不一样。”芸香念起来:“一、政府对征收、安置未公开宣布、协商。二、征收土地前,镇政府只到村部让村委人签框架协议,其实他们并不知道签字的真正意义,并且误导组长及代表签了不代表真实意愿的框架协议。三、组长、代表并没有所征地域内的承包土地,也未通知所有土地使用权人,他们只是为了配合上级完成任务,造成了村民对他们许许多多的抱怨,故不能认可公告内容。好!写得真好!代表了我们百姓的心声!有理有据!真应该拿着这个材料去找市里。”“那你敢不敢明天再去一次递交材料?”“不好吧,政府会以为我是个问题户,老是去上访。”“你这不叫上访,是按照公告指示正当维护自己权益,而且,国土局有个王科长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等着我们的人去找他哩!”“那好,我去叫叫芬兰他们,明天再去一次。”“我们一起去找元浩,让他带着你们去。”
芸香拿着强子给的材料兴冲冲地去找元浩,把强子的话又告诉了他一遍,元浩今天已经被吓破胆了,一点都不愿意接茬。他问强子:“你怎么不领着去?”芸香抢着说:“强子费心费力帮我们联系市里的人,出主意,组织我们,你还想把他也出卖了让镇里把他免职吗?”元浩媳妇珍凤看不过去了,骂起来元浩:“你怎么这么怂,签了字别人都骂你,你就不能挣口气让别人高看你一眼吗?”元浩气鼓鼓地甩门而出:“你能耐,你自己去呀!”珍凤也不示弱,“去就去,难道还能掉脑袋不成?”
第二天,芸香和珍凤早早等在桥头上,强子问,就你们俩呀?芸香说:“别人都怕枪打出头鸟啊!”强子看着这两个老年妇女,心里又是一阵悲凉。早上给松禾打电话,松禾说自己去外地出车了。无奈,强子请求自己七十岁的春旺哥夫妇开车带着自己和老妇人一起去市里。强子嘱咐芸香和珍凤,我们不要进太多人,你俩进去递个材料就赶快出来。不一会儿,她俩高高兴兴从国土局出来了,说办公室里的人很热情地接待了她们,答应把材料转交给上级领导,让她们回来等通知。这一车的人都很高兴,不管结果怎么样,第一步终究是迈开了。
一个星期后,收到了市里的回复,答应卧龙村五组的听证要求。
拒绝听证会
深夜里,强子在给三哥池子通话,池子在省城里工作,见多识广,很有些小聪明,他也有三分地被划在征地范围内了,虽然不在农村住,但是指望着以后能回到农村来养老。强子对他说:“哥,市国土局要我们明确具体听证事项,有征收土地位置、用途、补偿安置标准等等一大堆,还要举出相关证据,需要不超过三个人去做听证代表。你说说,让递个材料都找不到人,站到听证会上那些小老百姓都要吓得两腿打架呢,还能指望谁去做听证代表呢?”他们把这二十几户扒拉了一遍,有些人压根不想参与这事,有些人积极却是没有口才,不懂一点法律法规,有些是老人,有心无力。俩人正在哀叹,突然池子灵光一现:“我们要求不举行听证会!老是让猫跟在老鼠屁股后面追,这次我们要弄个饵,让老鼠来追猫!”“你有什么办法吗?”“我们可以证明这个听证会不合法,没有存在的必要。你记得公告上说征收农田做什么用吗?商业及住宅用地!国家不是有保护18亿亩耕地红线的政策规定么。”“对呀,村委外面不是有个大石碑,上面显示卧龙村为永久基本农田保护区,当初镇政府下来立这个碑的时候不是还说,以后没有人敢随便动我们的地了!”
灵感来了,强子立即趴在桌子上就写起反驳材料来,已是凌晨,媳妇从床上传来不满的声音:“也不看看几点了,你还要不要身体了!干的什么破工作,挣那一点钱,命都要搭上了。”强子本来以笔为马,写起来像率兵打仗的将军,正在畅快淋漓之间,听到妻子的抱怨,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什么媳妇,根本没办法交流,这辈子命苦,娶了这样的女人。我为百姓为这个家做了这么多事,你不体谅也就算了,还泼冷水,真素质低。
天刚发亮,强子就拿着晚上写好的材料找老村长去了。老村长嫌这些话写得不够犀利,过于感性,用了一天时间,抱着土地管理法写出了一篇材料,据理力争,比如任何单位或个人不得侵占、买卖或者以其他形式非法转让土地;合同当事人的法律地位平等,一方面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另一方;公告没有明确征地范围,涉及村民,四至不明,没有意义;违反国家保护18亿亩耕地红线的政策法规……总之,公告不合法,不合规,不合流程,根本没有必要开听证会,即便开了,也是违法的听证会。字字铿锵,强子读着,感觉手中的材料变成了一副厚重结实的盾牌,盾牌后面,是卧龙村100公顷的土地。
尽管元浩百般推辞,强子还是说服他跟着春旺大哥的车一起去市国土局再次递交这份拒绝听证会的材料。到了办公室门口,春旺使劲推着元浩,才把他推进门。工作人员问他们做什么,元浩支支吾吾说不清,春旺人老了,说起话来啰里啰嗦,他们也听不懂他要表达什么意思。看了两遍材料,结合着春旺零碎的信息,他们终于明白了他俩来的目的。一个女工作人员对旁边的年轻人轻声说:“看他们做的什么事情,又糊弄着一个镇草草签了名。”照例,他们留下了材料说会交给上级,让他俩回去等通知。
保卫土地
不知道镇政府怎么得到了消息,来了两个领导到卧龙村调查。让村长叫来去递过材料的元浩,芸香,珍凤谈话,很严厉地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再往市里跑了,政府想办得事就一定能办到!又叫来强子,一个女书记厉声说:“知道我叫你来什么事吗?”“不知道”“你认识刚才那几个人吗?”“我们组的。”“知道为什叫他们来谈话吗?他们跑市里告状,阻挠政府的征地工作!”强子心里骂起来,娘的,你要是合法合规还怕别人告?“听说是你鼓动他们去市国土局的?老实回答我,是不是?”“我家也有三分地在岭上,乡亲们说的时候我不接两句话也不合适啊。”“作为一个村干部,你的职责是什么?配合政府完成交待的工作,你倒好,煽动群众阻挠政府工作,我看你就不适合当村干部。别以为五组的人都像你们几个一样,有的是想赶紧把地卖了换钱的人。给你留点面子,自己写离职报告吧!”女书记扬长而去,强子和村长大宝又谈了好久,大宝保证,就是我村长不干了也不会签卖地合同的!
大半夜,珍凤慌慌张张地跑到强子家里,“元浩被打了!”强子赶忙跑到他家里,看到元浩捂着肋骨躺在床上,疼得满床打滚。他晚上回家的路上,跳出来一个黑衣人蒙着他脑袋就开始捶他的肋骨,打了约一刻钟就跑了,他也没看清是谁。强子赶紧报警,又把元浩送到医院,安顿好住院,回到家时,天已大亮,已经有村民在地里忙活起来了。他很疲惫,脑子却不停地在想,谁会打元浩呢?突然,他听到后墙有声音:“元浩被打都怪强子,自己不敢出头,怂恿着组长去。元浩就是替他挨得打!真是坏透了!”他听得出来是紫星媳妇培佳的声音,当初选村委的时候,强子和紫星竞争,紫星没选上,从此两家就结了仇。强子不想再听下去,拖着疲乏的身体进了家门。媳妇美娟黑着脸坐在桌子旁边,“晚上都不着家了,是不是又去哪里打麻将了!你的身体都被你作践成什么样了……”美娟的两片嘴唇一张一合,黑洞一样,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一股火气冲上了脑门,强子抡起一巴掌打在了美娟脸上,她的脸立马肿得馒头那么大。美娟叫了一声:“我听不见了”……
美娟再也听不见声音了,也不再开口说话,每日做完饭端上桌就默默回到自己屋里。
打元浩的人查出来了,是紫星,因为美光公司答应赔给他每亩地5万元,只要他能做到让元浩不要再去市里告状。
市里的通知下来了,尊重村民意见,不再举行听证,也不再征收那十亩地。
夜晚,戒烟多年的强子又点了一支烟坐在自家阳台上,他望着自己之前被拆的房子的方向,想起父亲告诉他的话,强子,你看,这连绵的山脉像不像一条龙盘踞着,而这里,我们家,就是龙头,以后我们家说不定要出大人物哩!如今,龙头已被削平,那条新修的平原路从龙头中穿过,空留两个龙角,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对诉着岁月的无奈。强子仰头问天,我在为谁保卫土地?
清凉的月光下,卧龙山静静地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