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再见
那天，天气还没开始转热，我在店里守了一个上午，依旧没有一个人影。
大概中午12点，她推开店里那扇门，径直走到窗边第五号桌，没有任何犹豫，就像老客户一样：
开门，走到一惯属于她的位置。
但我很肯定，我之前没见过她。
“您好，这是今天的菜单。”
她接过菜单，没有看我。
“大份色拉，芒果奶昔，谢谢！”
她把菜单还给我，拿出包里的书，开始翻看着。
虽然她没有认真看过我，但我很认真地瞄了一眼她的书，《人格心理学》。
当我把备好的餐送到她面前时，并不打算走开。
“如果有一天，有人进来，坐到了这个位子，那就是你要等的人。”
“等？我要等什么人，我只是在这做兼职呀老板。”
从面试第一天开始，我就发现老板是个很怪的人，时常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但他是个好人，每个月按时发工资，按时结算奖金。对于我，只要这一点就足够了。
“您是来参加在职考试的？” 我在她面前坐下，我知道这很唐突，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么做了，大概是因为老板的那句话起了化学反应。
我看过很多种搭讪，借电话，问路......
被搭的那位，通常，是抬眼看了看对方，接着选择冷漠地埋头做自己的事，当然，也有抬眼后眼睛一亮，接受对方搭讪的。
但那通常是异性之间。
而此刻，我，一个餐厅兼职小妹，搭讪一位年龄比我大的女人，我自己也想不出什么理由。
她放下书，“是的，考场离这不远，下午还有一场考试，大中午，没地方去，就逛到这来了。”
这次，她算是用正眼瞧我了，而我，还在思考老板说的那句话。
今年是我在这兼职的第四年，老实说，这个位置，白天，可以看到楼下藏书楼的一整个院子，晚上，抬头可以看到一整片星空，而最亮的那颗星，刚好会落在窗棂的右上角。
但这么多年，除了我以外，我就没看到有人坐过去。仿佛没人看到它的存在一般。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故意用笔捅了下老板的后背，我想确定下，这到底是不是间鬼屋，但老板被捅后疼得大叫，并回过头，恶狠狠地说要扣我工资。
那天，我真的很开心，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于是，在这一待就是几年。
“你知道吗？这个位置，有着整栋楼最好的视角，从这，可以看到楼下藏书楼的一整个院子。”
她说完这句话，我后背就开始发凉。
“晚上，抬头可以看到一整片星空，而最亮的那颗星，刚好会落在窗棂的右上角。”
“你以前是这的常客？”我假装镇定，拿起一旁的水壶，给她续了柠檬水。
她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确切的说，不是指这家餐厅。”
她看了眼餐厅的布局，“这里，曾经是这图书馆里最不起眼的一间存书库。放废旧书的，很少有人会来，好多年了，没想到居然被改成一家咖啡厅，挺好的。”
她指了指4号桌的位置，“原来，这个书库就这两张桌子。我不知道你们现在还到图书馆自习吗，十几年前，我也在这所学校。图书馆的自习室很少，座位是要抢占的，但我不管多迟过来，都能有位置。”
她笑了笑：“就是因为这个秘密基地。好像是我专属的。”
“可我很好奇，既然那么隐秘，你是怎么找到的？”
餐厅的位置确实属于学校图书馆附楼的一间小阁楼，即便现在已经改造成咖啡厅，依旧不是很多人能找到。
也正是因为没什么生意，老板也只请了我这么一个兼职员工。
作为一名商学院的学生，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我的老板是怎么靠这间每天没多少人流量的餐厅养活自己，并支付我工资的。但，只要老板还发我工资，我也就选择不揭穿这个事实。
“是一本书，一本我在整间图书馆里只找到上册和中册，却始终找不到下册的书。”
她把手里的《人格心理学》合上，
“一本关于梦境的书。当年，我疯狂地在所有借阅室搜寻那本书。电脑显示好几间借阅室都有库存，却无论如何也找不着。工作人员说，有可能是借出后被弄丢了，也有可能是归还时，被错误地归放到本不是属于他的书架上。后来，我查到废弃书库中也有一本，就找到这来了。我递上书号，但，工作人员还是没找着，只好放我进来自己找。于是，就发现了这间自习室。”
“一本书，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吗，网络下单，隔天就能 到。”
她笑了笑，“那会不一样，我第一次网购是发生在那之后的两年。新华书城里的书远比学校图书馆的摆放要乱，我只能每天在这里寻找，再后来，来这就不是单单是为了找那本书，而是形成了一种习惯。我每天一定要来这，坐在这张桌子上，除了看书，还看这窗外的风景，和窗外的人。”
窗口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院子中央的一张石桌，其实，这个所谓的校区，只能算是F大的旧址，大部分院系在十几年前就基本都迁到了新校区，在这学生少之又少的空园子里，我基本看不到窗外有人。
“我好多年没来这了，都不知道已经被改造成这样。更巧的是，我进门时，听到你们播放着那首很老的歌。"
今天店里循环播放的是陈奕迅的十年，相对于这个年代咖啡厅里的音乐，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歌曲是老板选的，今天，店里连他的影子也没能找到。
我一直怀疑这的生意不好，除了地理因素外，老板古怪的性格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每天单曲循环，播的还都不是当下年轻人喜欢的歌曲。
“知道吗，这个位置，除了看风景发呆，还适合做一件事。”她喝完我给她倒的柠檬水，自己拿过壶续了起来。
“当这什么人也没有的时候，很适合一个人流泪。”
我仔细打量起她来，她喝水的样子像是喝酒。而且属于豪爽的那种。
“年轻的时候，我们害怕流露自己的情感，害怕让别人撞见自己的不坚强，于是，就想找一个角落，把自己的眼泪藏了起来。后来，我们，害怕的不再是自己的眼泪被撞见，我们害怕的是撞见自己的懦弱，看清自己对生活一步步的妥协。”
她已经喝完第三杯水，桌上其他的食物都没动过。她停下来，没再说话。
我突然觉得那一幕很熟悉，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当杯子里的液体被一饮而尽时，一滴眼泪落到了地上。在五号桌的脚底下，垫着一本书 ，那滴眼泪掉落地板后，转身弹落到那本书的封面上。
我蹲下身，那是一本破旧的书，封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只能隐约在书的背脊上看到一个中等字号的“下”。
“我该走了，不然，真会错过考试的时间。”
她收拾好书包，结了账，和我说了句：“再见！”
“再见！”
我没和她说下次光临，因为，我知道，当我们再见的那天，说过你好，就永不会再见。
直到和你做了多年朋友
才明白我的眼泪
不是为你而流
也为别人而流
“你终于见到她了。”
此刻，老板就站在我身后。
“原来，我只是她当年流下的那滴眼泪。”
“而我，则是她一直没找到的那本书。人在年少时，总是很着急地想要看到最后的结果，但，即便结果就一直在她脚下，她也没有办法看清。”
我看着院子里的那张石桌。记得那年，这座南方温暖的城市下了一场罕见的小雪，那天晚上，图书馆熄了灯，她没带伞，被困在那个院子里，她伸出手，感受米粒般细小的下雪花落在掌心里的声音。有人在背后为她撑伞，有人在背后蒙住她眼睛，有人在她手心印下名字。
再后来，她常常坐在这个角落看星星。
我翻开那本垫在桌子底下的书，意外发现有一张纸条。
“你好，我的眼泪 ，
也许你会生气，为什么我总是会把你留在某个角落。
不是因为你不够美丽，只是，我还不够勇敢，去面对每个故事的结局。
我毕业了，不知道多久才会再回到这里。
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生病了，
但我想，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病，都在找一种可以治愈自己的药。
可能是一个人，可能是一段经历，
就像梦里会有萤火虫可以带我们找到出口。
但，也许，那只萤火虫就是我们自己。
如果有一天，我又回到这里，
如果我们还能遇见，
那代表着，我已经找到那种自愈自己的药。
那时，一定记得，
说一句你好，
再说一句再见。
再也不见。
那天晚上，店里打样后，老板熄灭了所有的灯，他躺回了那张桌子底下，而这里，又回复到那个废旧的书库。
至于我，你在那本书的封面，大概可以找到我的一点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