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父亲
近来特别思念父亲。
有关父亲清晰记忆的片段并不多,那些埋没在记忆深处与父亲相处的过往岁月,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有些渐渐淡去,而有些却更加明晰起来。
大学毕业工作后,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
电话里我告诉父亲,女友是北方人吃不得辣。父亲在电话那边开心地笑着,电话里只回荡着“哎——哎——”的声音。我想此时他一定是弓着腰,双手抱着电话筒,嘴笑得合不拢来。他一定是在想,多少年来就盼着有这么一天,让那些曾经笑话他一家子都是“卷卷黄瓜”的人,看一看他的儿子大学毕业了,工作了,现在也找到女朋友了!半晌,父亲在电话那头好像又担心起来,我从父亲说话的语气里,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神情,脸定是突然紧绷起来的。他喃喃地在电话里对我说:“房子哈,房子都要倒了喽!小刘来,会不会嫌弃啊?‘’
一路上女友有些紧张,她一会儿问这问那的,还说要准备一些礼物。我就很是深情地对她说:“你去就是最好的礼物!”最后,她还是为父亲买了条烟,为母亲买了件衣服。带女友回老家,我心里也是没有底的。我们谈了三年的恋爱,她也不是一个拜金的女孩,家境也不错,我们就是传说中的门不当、户不对的恋人。我曾多次告诉过她,我的家境贫寒也描述过老屋破旧的程度——冬天的雪会飘到床头!她每次都用手托着下巴,支撑着小脑袋,淡淡地笑着说:“那又怎样?我们都有一双手呀!”我爱极了她的那种可爱,那种淡淡的笑,那种轻松活泼的语气。我便在这种情形下,被她的话把心捂得暧暧的,悄悄掉下泪来,不再说一句话了。
下了车,路极不平。一路走来,女友有些吃不消了,抬头已经能看到村口那条小道。而此时我的心却是七上八下的,心里担心她不习惯,怕她见到如此贫穷的家庭选择离我而去!
我的老父亲父亲远远地站在老家村道口抬头张望,人已经苍老很多,背驼得更加厉害了。远远看去,父亲像一张弓蜷缩在那里。父亲身背后的树枝,在风中摇来摇去,风把他的衣服紧紧地吹裹在身上,显得他更加瘦小。
走近的时候,我心里不禁一颤,他已瘦如枯骨,时光如刀,在父亲的老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皱纹和无法说尽的沧桑。一双浑浊的老眼尽是一种莫明的不安和殷切的期盼。我知道父亲心里担心家境贫寒怠慢了未来的儿媳。
父亲笑脸如花地对女友说:“这山路不好走哈,难走哦,要小心点哦!”他边走边用一只手撑着腰,神情愉悦。父亲一生只说贵州山里的粗话、俗语,这会儿操起半通不懂的普通话,让人半猜带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后来女友说,她能听懂父亲说的话,但是怎么也听不懂母亲说的话。我想,大概是父亲也念过几年书的原因,母亲是只字不识的。比如父亲会对高底不平的石阶路说:“小心台阶哈!”而母亲却是说家乡话:“看到起哈,那个坎坎哦!”女友多半是听不明白的,母亲说的那个“坎坎”是什么意思。而且母亲的乡音很重,女友绝对是站在那里傻傻地笑着,等着我来翻译。
吃饭的时候,贵州人特别喜欢用西红柿火烧后凉拌,女友见着稀奇得很。没想到母亲做的这道菜女友却甚是喜欢,特别是加上山里采来的的韭菜,更是香得很。母亲说的“毛辣角”她到最后从我这里才弄明白,那就是指西红柿!父亲知道后,把泪都笑出来了,“毛辣角”除了贵州山里人这么叫,外面的人都叫西红柿。于是父亲便少让母亲开口,怕引起什么误会,同时他也当成了女友的翻译,在我不在的时候。
后来女友告诉我,当她看到我家的样子时,她的心都碎了。那种穷的样子,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一所破旧的房子倾斜成那样还能住人?她甚至有些后悔,为了所谓的爱情跟着我来到贵州。她说,只是常想起我父亲那殷勤的招呼、村口的遥望,让她倍感温暖,一生难忘。
父亲早早杀好了家里养的土鸡,也到地里摘了上好的蔬菜。父亲对女友说:“怕你勒是北方人,吃不惯我们贵州这边勒口味,饭都煮好了,菜勒就等着你们来弄喽。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女友却独独看上了堂屋里摆放着的生菜。这种生菜女友特别爱吃而且是生吃,香脆甘甜。父亲却笑起来说:“这种菜啊,我今年种了好多哟,保证比城里的好吃!”说这话的时候,他撑着腰,笑得像个孩子,一脸的得意,就等着我们去夸他勒。随后,他便提起镰刀,扛起背兜,一只手撑着腰要下地去摘菜去了。
我知道父亲近日的腰不大好,常常疼得不能入睡,便上前拦住他说:“我去就行了勒,你腰又不好哈!”父亲却不让,他有些慎怪地对我说:“你咋个搞起勒,小刘第一次来我们家,你得陪好人家哈。不要让人家感到生分了。我去去就来哈!”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头转过去看了看小刘,好似在和她商量一样。随后,父亲哼着小曲“这一带常有土匪出没往返,只盼深山出太阳,管叫山河换新装,誓把反动派一扫光……”慢慢下地里去了。父亲哼的小曲,我好多年没有听他哼过了,那是《智取威虎山》里的段子。
女友在老家住得很不习惯。老屋,破旧,是爷爷留下来的木房。老屋已经明显偏移,父亲便用几根大木头支撑起来。最让女友受不了的是上厕所。她总是问我:“那不是猪圈吗?每次上厕所,还得对着那条缝。猪就在旁边看着,时不时还拱着嘴过来,吓得我急急解决,大喊大叫地跑出来。每次手里,还得拿一根棍子,就怕它偷袭。”父亲知道后埋怨起我来,逼着我陪女友走上两三里地到村卫生院去上厕所。父亲说:“那里勒厕所,干净些,是标准勒公家厕所哈。”其实,也就是几个水泥蹲子。女友对我说:“你爸比你还细心,会疼人!”说完,还不忘记在我的额头上摁一下。父亲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就欣慰地笑起来,嘴笑得合不拢,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每每此时父亲总会向是在憧憬着美好的生活一样,会闲下来站在那里,笑着抽起烟来,长长地吐着烟圈,脸上的笑容像水波浪一样,一浪高过一浪……
临走的那天父亲一直送我们走了很长的路。他对女友说:“这山路不好走勒,汽车来回也颠得很,以后没有什么打紧的事勒,就不用回来喽。”他笑得像一个孩子一样,神情里有些看不清的东西,我心里却有些难受。我想这定不是他的真心话。后来他又让我们等一等,匆匆跑回家去。回来时,他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我弄不明白那布袋子里装的是什么。父亲把布袋子塞到女友的手里,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有些木讷地笑着说道:“家里实在没什么可以送你勒,想来想去哈,总觉得拿不出手哦。最后还是带上吧,这是我亲手种勒蓝瓜子,已经炒好了,柴火炒勒,保证比城里勒香!”父亲停了一会儿,好像又想说些什么,有些难为情,在心里犯起嘀咕,最后脸上的表情比较复杂,他说:“小刘哈,不要看咱家现在条件不好,政府已经说了,这一片要修国道,土地会被征收勒,会有一笔钱勒!”父亲说这些话,我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站在一旁怕他不太会说话把场面闹僵了,便催促着要走。父亲显然知道了我的意思,站在那儿有点局促不安地来回摩挲着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嘴唇动了动,欲语又止了。他表情很是尴尬地立在风中,眼神里有些许对儿子的愧疚,整个人突然间又显得比较木讷起来。最后,他居然轻轻叹了口气来,显得有些无奈。我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便调头拉起女友的手走了。
我的老父亲我们走远了,父亲还站在原地,一直看着我们。我们转头的时候,他就在那里佝偻着身子,一只手撑腰,一只手挥一挥道别。
父亲的腰,我曾带到医院去看过,医生说是年轻时伤到了没有恢复好,再加上是年纪大了退行性病变没法治的,只能养。父亲便弄了一些草药泡酒在喝。
我们回贵阳一周以后,我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在电话里说:“我这一辈子勒愿望就是想修一栋砖房。这几年勒,我勒也存了两万多块钱,再向信用社贷一点儿,先把地基搞起来,随后再向亲戚借一点儿。”父亲停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想什么,他的语气有一些试探的说道“我想了哈,要在新房子里给你和小刘办婚礼!”我一时说不上话来。末了,父亲问我:“今年能不能结婚哦?房子勒事情,我来搞,结婚勒(的)钱我可能就出不起了喽,你勒自己存点钱,再想想办法嘛,年底把婚结了哈。”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心底有些怨气,就怪起父亲来,说他太心急。其实女友从老家回来以后,心生了退意,她觉得和我在一起,负担太重看不到希望。
一个月后父亲打来电话兴奋地说:“我们家要搞新房子喽。你说哈,搞一个两层的楼房好不好啊?”电话里感受得到父亲高兴的神情。父亲对我说:“我都已经找好建房勒施工队喽,工价都谈好了勒。”后来,我从母亲那里知道,父亲是自己一个人挖的地基;一个人跑到砖厂去看砖,谈的价格。父亲怕砖的质量不好,他便拿一块砖放在水池里泡过夜,第二天再看那砖粉了没有,经不经砸。谁家砖的质量好,砖硬实,他就要谁家的。父亲一辈子的梦想就是建一栋两层楼的砖房,同时他也想早点看到我把婚结了。父亲说小刘是一个不错的姑娘!
有一天夜里我给父亲打电话,接电话的是母亲。母亲说,父亲现在是住在新房地基那里的,父亲在那儿搭了一个工棚,守着那些砂,那些砖,那些水泥,那些钢筋,生怕半夜被人偷了去。母亲说,父亲最近两个月,瘦得厉害。他总是担心房子修不扎实,半夜睡不着,就在那房子周围转来转去地检查。
新房终于修好了。我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他欣慰对着我笑了半天。他瘦弱的身体在我面前晃了晃,弓着腰,一只手撑着腰,眼睛在我身后搜索着,疑惑地问我:“小刘勒?郞个没有和你一起来勒?”我便撒着谎说:“她有事哈,单位不让请假,要加班勒!”父亲好似突然明白过来,把头点了点嘴里长长叹出一声:“哦!”
他抽着自己用废纸卷的烟。卷烟的时候,他把从地里种的烟烤焦后用手捏碎在一张废纸片上,然后就向前推卷着。当烟卷好后,他便像孩子一样用舌头舔一下,把那碎纸片的边角粘住,一支自制的卷烟就成了。
他总是抽自己卷的烟,从我记事起,就这么抽,说是能省不少钱。偶尔有亲戚来串门,他就从兜里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包贵烟来,发给串门的亲戚。父亲总会补上一句:“这个,是未来媳妇,送的哈!我自己一个人,才舍不得抽哦!”于是,那来人便问媳妇哪里人,做什么工作之类的来,父亲就眉开眼笑地一一回答。我一个人躲在不远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来人和父亲聊了一阵之后定会转来问我:“女朋友郞个没有来啊?”我面有难色地说:“她请不到假,有事情勒!”来人也便“哦”了一声不再问了,便边抽着烟和父亲聊起今年的庄稼和收成来。
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我接到姨的电话,说父亲病重,让我赶紧回去。
当我听到姨在电话里说,父亲可能得的是肝癌的时候,我的头一下子晕了,眼前一黑,人全然没了思维。我一下子僵在那里了,感觉整个屋子都在转动,全然分不清楚南北来。
女友看着我的样子,便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去。
父亲是在县城医院检查的,B超和彩超都照了,结论都是一样的。医生建议到省城去做一下增强CT。
在省医做完增强CT。当拿着父亲报告单的时候,我心痛不异。
在医生的办公室,给看病的是一个女医生,年纪约五十来岁。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父亲。最后她推了一下眼镜对父亲说:“你到外面去坐一下,这里不能有太多的人。”父亲走后,医生对我说:“小伙子,我看你们也不是家境很好的人,我就实话说了吧。肝癌晚期,已经扩散了。回去吧,好好陪一下老人家。我开一些中成药,回去控制一下。”
我拿着药单一言不发,我不知道如何跟父亲说。
我站在ATM机前,把卡插进去,一大把的钞票吐了出来。父亲却有一些不安起来,在那里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嗫嚅道:“你看,我把你害苦喽。郞个拍个片子,捡点药,要花郞个多钱?你和小刘还要准备钱结婚勒!”
我强忍住悲痛对父亲说:“爸,你勒病会好起来的。医生说了,回去好好休息,吃些药就好喽。”父亲脸上的乌云立马散开了,他开心笑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说:“我就说嘛,就是个老毛病嘛。我这胃病都好多年喽,时好时坏。只是这个腰杆呀,一天比一天老火。我这老骨头,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你和小刘结婚抱孙子勒那一天哦!”
回到住处,我怕父亲吃药时看那药瓶子上的说明,便悄悄到厕所里把说明书和药瓶的标签全部撕了下来。
在临送父亲离开贵阳回乡下的前一天,女友带着父亲到商场给他买衣服。
父亲跟着我们好似一个懵懂的孩子,对城市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有些怯怯的。当他看到那些衣服的标价时,他很是难为情。父亲在一旁一个劲地说:“小刘,别买喽,我有衣服穿勒。在农村,干勒都是脏活,用不着的。我这病已经花了你们不少钱喽,买这些衣服做啥子?”女友一边笑着应付着父亲,一边挑一边在父亲身上比试着。
父亲拿着女友给他买的衣服一脸的幸福。他像一个过年穿新衣服的孩子一样,把那衣服摸来摸去。他还喃喃地说:“这辈子都没有穿过这么好勒衣服哦!”他边摸着那衣服边说着话,像是自言自语“这样勒衣服,我平时还真舍不得穿勒,要等到……”他将要说下去的时候,我用眼睛横了他一眼,他立马就不说了。我知道,他想说“等你们结婚时穿!”他总是时不时地会把我结婚这事提到嘴上,给我一个措手不及我又无力向他解释!
那天我带着父亲在河滨公园里走了一圈。他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了,人更瘦了,骨头外面似乎就包着一层皮,皮肤暗淡发黄。他坐在公园里的长椅子上,看着那些在公园里打着太极的老头老太,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来。
父亲突然间感叹起来:“人和人勒命,真是不一样呀!”父亲便说起他年轻时的一些尘封往事来。年轻时,他有机会考进城的卫生学校的。当时生产队给的唯一名额是给他的,在临行前的一天晚上一个女知青去找了生产队的队长。结果,第二天去的是那个女知青。后来他有机会去当兵的,家里人反对他就放弃了。大伯却是夜里独自偷跑去当了兵。大伯退伍后便安排了工作,成了国家的干部。父亲说到这些叹了口气说:“各人有各人勒命哦!”
我听着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他以前的事情。我并不能理解,那时我才刚出社会不久,我有着满腔的抱负。我突然发现不知道如何与父亲聊天了。我也只能就那样陪着他,听他说说以前的事情。最后他对我语重心长地说:“小刘勒是一个不错勒姑娘,你要好好待人家,听到没得?人家一个姑娘家,大老远勒从北方跑到贵州来,不就图你对她好吗?”
父亲终究是大限不久了。
回到老家再见父亲时,他已经不能进药了。那些抗癌的药说明书我全部撕了,就是怕父亲看到心里压力大。可是,他还是感觉到了。他的腹部开始肿胀,大便困难,右下腹的包块越来越大。他疼得受不了时便用头去撞墙。
父亲杜冷丁的量一加再加。
终于父亲在大伯、母亲和我的说服下,他同意我们为他准备“老木(棺材)”了。
那天我和大伯临出门的时候,父亲撑着腰站在门口,他对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要一副杉木勒,小点都没关系哈!”我点了点头便走了。在老家杉木的棺材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好的,比其它杂木的价格也贵一些。
我在家里陪了父亲几日,顺便用砂纸打磨一下棺木等着秋月来给它上漆。秋月是父亲的干儿子,在浙江打工,专做漆工。秋月说,他要亲自来给干爹的老木上漆。
每到晚上,父亲的呻吟声让我无法入眠,心里揪得难受。父亲痛得难受之时,他从来不叫我只叫母亲。白天父亲的病情会好一些,能睡上一会儿。只要他清醒的时候,他都会对我说:“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快回去吧。你要好好工作哈。只是看不到你和小刘结婚了!”那时我想过,想了结老人的心愿提前结婚。可是女友自从陪我回了一次老家之后一直在心里做斗争,她是不是要留下来。这些我自然不能告诉父亲。我还开玩笑问父亲:“这个媳妇,满意不?”他笑得很开心脸上尽是幸福的笑容,然后他点着头说:“满意得很!”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那种幸福的表情像是得了一罐蜜糖的三岁孩子。
父亲还是走了。
那是我回贵阳的第二天晚上。那天我的手机没了电,充电的时候我也没有开机。直到天亮了,我开机才看到表哥的短信,说父亲快不行了,要见我最后一面!
随后便是老家亲戚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地打来。我心急如焚地往家赶,还是未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
表哥说,父亲直到落气,头都是偏着看门外的,就想等我回来,见最后一面。我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当我跪在父亲身边,手握着他僵硬的手的时候,我心里好难受。一切关于父亲的种种,向潮水一样涌到心头来,泪便如雨下。任家里的亲戚如何拉我,扶我,就是长跪不起。我不曾想,父亲会走得那么快。就连他想看我结婚的愿望也没有满足,走的时候,头还转向村口,转向门外,就是在盼着我的归来。
我跪在那里,有关父亲一些往事,就这样慢慢来了,反复回放在头脑里。
儿时家贫,父亲为了改善家境,便远走他乡数年。
父亲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已经记不得了,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小学。上小学的学费还是父亲打工挣来的。他带回来的是数年的积蓄,一包布袋子里全是硬币、毛票。
那时母亲常怪父亲没有本事挣不来钱,让她受尽苦头。那时我对父亲的感觉是陌生的,对生活的艰辛更是不能理解,在心里也怪起父亲来,怪他给不了我们像样的生活。父亲却从来不争辩,只顾低着头想起心事来,嘴里抽着用废纸卷的卷烟,吧嗒一抽,便会腾起一圈圈的烟雾来。我们更是生起气来,认为他除了沉默抽烟,不会做什么有出息的事来。
父亲再一次走了,在我九岁那年的夏天。
那时我才知道父亲出去是做的极苦又危险的活,到山里伐木去了。
我日渐长大,心里终究是渴望有父爱的。可是父爱对我来说,却是陌生的。我羡慕村里那些有父母陪伴在身边的孩子,更是期盼着父亲早些回来。
那时有一个姓杨的铁匠租我家旁边的一块地建火炉打铁。我便痴迷于那铁炉边的种种营生来,不仅观看那烧得发红的铁块如何在一锤子一锤子地打成了刀,打成了农具,打成了各式各样的铁玩艺还与那姓杨的铁匠厮混,竟让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父爱。不知是什么鬼使神差,也许是渴望父爱太久,我居然叫起他“爸爸”来。
好多年了,想起这事,我都觉得脸红。这事也让母亲的脸臊红得不行,村里人还嘲笑了好一阵子。后来在村里跳大神的一个表姑说:“这孩子啊,命里定是缺一个干爹。”在表姑主持的仪式下,我便跪拜敬酒认了那杨铁匠做了干爹。
父亲后来还是回来了,不再走了。那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父亲的腰受了伤,自然是干不了那伐木的活了。那个时候,我懂事很多,知道父亲的不容易。
我的老父亲我记得十二岁那年,我和父亲去山里打中药材伍倍子。我特别喜欢和父亲一起到山里去打伍倍子。父亲一手提着布袋子一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在山里转。那是农历八九月份,也是稻子发黄的时节,山里的野果子也多。我们除了打伍倍子,也采了不少的八月瓜。父亲总是把那最甜的,张了口的八月瓜留给我,把那些未熟的放到布袋子里,说拿回去放到米糠里,闷上几天就熟透了。如果见着了野葡萄,定是那生长在山岸边上的,阳光充足的,最是好吃。看那野葡萄的颜色如果变成了紫黑色,就是成熟透了的。一般野葡萄要到收完谷子,开始起霜的时候,才是熟透的季节,那定是快到农历的十月份去了。这个季节的野猕猴桃,更是香甜得很,特别是那些挂在石岸边上太阳照得多的,自然熟透了的,美味了得。每次我都要去采父亲总是吼住我不让去,他怕我有危险,他便放下镰刀和布袋,小心地爬过去。那时父亲的身手了得,很轻松就把野果摘了来。于是家里常有八月瓜、野葡萄、野弥猴桃。
有一次我们去一个叫虾子水的地方采伍倍子。那是农历的八月初。伍倍子通常生长在山上背阴的地方,是一种很好的中药材。其实这伍倍子是一种寄生在漆树科叶子上或者叶柄上的囊状聚生物虫瘿。通常是在潮湿的地方,有大量苔鲜的地方才会有伍倍子。我们一起比赛看谁摘的多,我们一起比赛看谁的眼力好。那时我们不像父子,更像是一对玩伴。
虾子水这地方长年是有水的,有一条河流长年不断。我们上午采了不少的伍倍子,下午的时候便在小河里捉鱼虾螃蟹来。父亲说:“今天勒我们可以回家改善伙食喽。”他便学着小时候捉鱼的方法来,在河的下游用路边找来的木棍围起一个小小的栅栏来,用大石头固定住。他让我在那里看着,他快速地从河岸跑向上游约一两里远,然后拿一根木棍,在河水里边走边用木棍捅那河边的洞沿的地方。他说,这是在赶鱼。后来,还真抓了两条鲫壳鱼,晚上做了美味的鱼汤。
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天快暗下来的时候,在路边的草从里发现了野兔,便疯狂地围追堵截,想把它给抓住。父子俩狼狈不堪,也没能把那只野兔抓住。父亲大叫,要我让出道来,他要把兔子往下坡道上赶,说那样兔子就跑不快了,肯定摔倒,就好抓了。最后还是让那只野兔跑掉了。可是我们却意外发现了一窝小野兔,一共三只小得可爱的小野兔被我们一举抓了回来。当天晚上我爱得不得了把小野兔放在被子里和我睡觉。不想,第二天起来发现被熟睡的我压死了。兔子成了扁兔子,还把床弄脏了。这事父亲笑了我好多年。
那份快乐,如今都还记得。父亲仿佛还在不远处,看着我美美地笑着。如今细想起来泪眼迷离,父亲早已是荒山一冢!
我后来便是一直上学,离开山村,到镇里,到更远的城市上学。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与父亲的交流却少了很多,远不及小时候。而对于有关父亲的记忆有些也随着年纪的增长有些不清晰了。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是会想起跪在父亲灵前痛哭的那些夜晚;想起父亲不在家的那些日子,我是多么想他;想起和他在山里打伍倍子的那些快乐,我都忍不住泪流满面。
多少年过去了,我曾想在梦中告诉一下父亲,我和小刘结婚了,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他有孙女了!
那年清明上坟的时候,三岁的女儿问我:“爸爸,住在里面的是谁?”我说:“是你爷爷。是爸爸的爸爸。”女儿问:“那爷爷为什么一个人住在石头里呀?他不怕吗?”我一时无语,泪不由得流了下来。
有时我甚至认为父亲是又一次去了远方,他还会回来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带着笑容,还会出现在村道口,出现在家门外。他会再一次叫着我的名字,那双大手,还会慈爱地摸摸我的头……
我的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