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寂寞

有三个故事。一是巴基斯坦的华为员工在宿舍院子里养了一群鸡，不用于下蛋也不用于食用，用来赶着满院子跑，打发时间。二是南非约翰内斯堡的华为基地曾经收到当地动物保护组织的抗议信，内容是抗议华为员工在基地旁边的海滩上将海龟翻身，导致海龟再也无法翻转过来而活活饿死。第三个故事说的是我瓜城的一个同事，平时怕狗怕得厉害，有一天晚上喝醉了，抱着单位看门的狼狗聊了一晚上，第二天把狗冻感冒了。

他们，是寂寞了吧。好多东西可以习惯，寂寞却总让人习惯不了。戈壁滩上缺水缺绿缺生命什么都缺却最不缺寂寞，早晨铺了一地的冰凉的霜，中午房前屋后嘶吼的风，夜里碎过树梢清冷的光，无一、无时无刻不在诉说着寂寞。孤独久了，房间里偶尔窜进来一只苍蝇都舍不得打死，把它当宠物一样养着，盼它心情好了嗡嗡叫两声，还担心哪天它饿死。有时候运气好了出门遇见一群羊，跟他乡遇了故知一样，分外亲切，白白的，还长着两只耳朵，越看越可爱，总抑制不住想抱抱的冲动。

忙起来的时候，花开花落一切都好。一到周末同事各自回家，羊们各自归圈，苍蝇跑去约会，黄昏掩门后，寂寞的心自知。那便出门吧，长长的街道从脚下蔓延到目所不及的尽头。天色转黑，月亮挂上树梢头，此刻的感觉并不陌生。沿着马路一直走，可以看到兰新线，长长的铁路桥，横亘在广阔的平原上，桥的另一头，连接着我的家乡。远方的人，总是在这时候跳上心头，一丝丝，一缕缕，一排排。

我一直对数字没有太直观的感受，我所知道的是这边离桥的那边有一千多公里，意味着一年365天只可以回两次家，意味着从此老家再无春秋，意味着从此家乡成他乡。 欣慰的是，在平淡的日子里，结识了几个可爱的人。当一天的忙碌被夜色调匀，罐装健力宝，一袋王建民，两个小菜，一点酒，几个人，坐下去，扯开来，关于人生与理想，关于新来的女同事。酒香满屋，烟云缭绕。

八月份的时候，我们去了一趟敦煌。

“一个月的汽车颠簸生活结束了，我们于1943年3月20日下午到达安西，从安西到敦煌的一段行程，连破旧的公路也没有了。我们雇了十头骆驼，开始了敦煌行的最后旅程。一眼望去，只见一堆堆的沙丘，和零零落落的骆驼刺，芨芨草。塞外的黄昏，残阳夕照，昏黄的光线，被灰暗的戈壁滩吞没。格外阴冷，暗淡”。

留下这段文字的人，叫常书鸿，当年国民政府派去敦煌筹备敦煌艺术研究所的六名工作人员之一。多年之后的今天，沙丘还是沙丘，荒漠还是荒漠。戈壁滩上树起的风车，横横斜斜萧索在秋日的黄昏里，跟垂暮的老人一样，有那么一瞬好像忽然恢复了意识，漫不经心地转上两圈，尔后又缓缓闭上眼睛。悬停在大漠尽头的风车顶上的，是巨大的刺眼的落日，将大漠映得通红。

回途的汽车上，大家都不怎么讲话，安安静静盯着窗外，似乎要从夕阳的余晖中抓住最后一丝石窟的影子。回味莫高窟绝无仅有的唐跟唐以前的中世纪古代绘画的同时，更让我感到震惊的是莫高窟背后的故事。书店的老板告诉我们，每年来这里的人除了游客还有大批的学者，有些本来作为游客的外国学者一再延迟归途时间，有的一待就是两三年，有的甚至就长期住下来了。

从敦煌回来后，我开始查阅关于敦煌的资料，看了一部关于敦煌的纪录片。了解到了常书鸿，段文杰、樊锦诗等人。我无法想象他们在数十年前那般艰苦的环境中，是怎样坚持了下来，并且一直坚持到了最后。也许暂时的饮水饮食困难可以克服，也许大城市优渥的生活条件最终也可以放弃，可是那荒漠中的寂寞他们是怎么忍耐下来的。

时间到了九月份，离国庆节越来越近了，意味着离回家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那个月一到周末就和炳兴聚在一起聊家乡话。他跟我讲他下村时的见闻，讲他怎样一个人在田间小道上一步一步看着太阳落下平原。他说他最喜欢听的一首歌叫做《寂寞寂寞就好》，说着说着他女朋友的电话就打过来了，我就默默地戴上耳机搜他最喜欢的歌。听电台讲，一个人叫休息，两个人才叫睡觉。

十月底，见到第一场雪。早晨推开门，只有雪和屋顶、院子里野猫踩过的爪痕。晚上单位的大门又锁了，我们翻墙出去喝酒。皎洁的月光下，踉跄的脚步踩得雪块咯吱咯吱作响，那许多个冬天发生的故事随着酒精一起泛上心头，朦脓的醉眼中，故人推开雪花走过来，还是旧日的着装。

十一月底的时候，炳兴转往外省上班。而我继续投身于伟大的呵呵的精准扶贫工作。那之后的几个周末，我走进市场了解农产品的价格，小麦一斤一块二，玉米一斤一块一，红花一斤三十五，黑枸杞降到一斤三百。我走进农户家和东乡族老人攀谈，聊碗碗茶和羊肉手抓，聊养老保险和合作医疗，聊八岁的男童还没上幼儿园，聊十六岁的女孩子嫁到了谁家。我走上集市用双脚丈量土地，从北集到南集869步，从东集到西集三百二十七步。

元旦快到了，接到电话，外公走了。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拿着放大镜读三国，外婆开玩笑说外公这是要考博士呢。记得去年有一次外婆感慨道：我每天做完农活回家的时候，都能看到田埂上你外公的拐杖留下的浅窝，一个接着一个串成一条长长的线，从地头串到家门口。虽然你外公现在农活上帮不了我，但每天忙完回家时能看到那一个个浅涡，我就觉得心头暖暖的。如果哪天你外公走了，当我再看到他留下的那些个浅涡的时候，怕会很难过吧。

元旦到了，我暂时换了一个工作环境。数了半年羊终于可以数数车子了，却依然感到寂寞。可能世界上每个人都寂寞，只是大家的寂寞都不同吧。古龙说，真正的寂寞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虚，一种令你发狂的空虚。纵然在欢呼声中，也会感到内心的空虚惆怅与沮丧。

从敦煌回来后一直在想当年的那波人，他们可能已经找到了身心的归属吧，所以整天在几乎与社会隔绝的壁窟中描摹也并不觉得寂寞，或者即使偶尔寂寞也有更大的满足去填平寂寞。他们虽然远离家乡，但他们参与了一门新学科的创建，他们的工作是为这个民族甚至是这个世界的文化做贡献，在异乡的土地上，他们实现了自我的价值，找到了自我存在感和自我归属感，他们参与了脚下那一块土地的建设。

而时时寂寞的人，可能就是因为内心世界的空虚吧，可能是因为方向尚未明确吧，可能是还没找到足以慰藉自己灵魂的归属吧。对于我们这些人，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生活不只有眼前的寂寞，还有以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