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羔羊(小说续三)
第四章 微光与荆棘
年关的爆竹声稀稀拉拉,像垂死者的叹息,炸不散贵厮心头的阴霾。从杨梅乡回来,“白色巨蟒”和姐姐绝望的脸成了新的噩梦。六亩地的边界寻不回,商都的厂门紧闭。他像一株被拔了根的老藤,在寒风中瑟缩着。
胳膊的肿胀是年前就开始的,起初以为是串珠子(老蔫硬塞给他的)累着了或是冻着了。开春后非但没消,反而沉坠着隐隐作痛。老母亲念叨了几次,贵厮心里也发毛。他攥着最后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咬咬牙,过了正月十五,挤上了去县城的破旧中巴。

县医院的白墙晃得人眼晕,消毒水的气味呛得人头晕。排队、挂号、等待,像一场无声的漫长审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捏了捏他的胳膊:“多久了?怎么个疼法?平时做啥活?”
贵厮嗫嚅着:“俩…俩月吧?胀疼…种地…在厂里打工…也…也串过珠子…”声音低得像犯了错的孩子。
医生刷刷开了单子:“先去拍个片。这…看着不像单纯的劳损。”
那几个字像冰锥,扎进他本就绷紧的神经。机器嗡嗡作响,他躺在冰冷的检查台上,感觉命运被塞进了未知的齿轮里。等待结果的半个小时,比在地里刨一天还难熬。
“喏,看这里。”医生指着灯箱上的灰白影像,“肌腱韧带劳损粘连,问题倒不算太大。但是…”笔尖点向一个模糊的小阴影,“肘关节里面,有个小的游离体,可能是碎骨渣或者钙化物,卡在关节腔里了,所以活动受限,肿胀发炎。”
“碎…碎骨头?”贵厮懵了。
“可能是旧伤没在意留下的。得做个小手术,关节镜,取出来就好了。”医生刷刷写着,“住院几天,费用大概五六千。”
五六千! 这三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得他眼前发黑。家里买稻种的钱还没着落!孩子的书本费,还是老母亲颤巍巍地掏出压箱底的老票子凑的!这“小手术”的钱,对他来说是座雪山。
“能…能不做吗?开点药…”贵厮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磨。
医生看着他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旧棉袄,叹了口气:“药只能缓解,治不了根。拖久了关节磨损加重,胳膊就真使不上大力气了。”他顿了顿,“农合能报一部分,但自费也不少。你…好好考虑下吧。”
贵厮攥着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诊断单和缴费通知,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大门。外面的阳光刺眼,他却浑身冰凉。命运似乎在他刚喘口气的时候,又狠狠踹了他一脚。种地,地没了;打工,厂不要了;想靠双手做点零活,手又要废了!他看着自己肿胀的右臂,一种深沉的无力和恐惧攫住了他。
他没有直接回家,鬼使神差地拐到了村尾那间弥漫着塑料味的废弃仓库。
老蔫佝偻着背,在昏黄的灯泡下,手指捻着细小的珠子,神情专注而麻木。看到贵厮进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抬了抬,又垂了下去:“咋?串珠子胳膊受不了了?”声音里是同病相怜的疲惫。
贵厮没说话,把那张单子拍在落满灰尘的破桌上。
老蔫放下手里的活计,拿起单子凑到昏黄的灯光下,眯着眼费力地看。“五六千…手术…”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游离体”那几个字,又看看贵厮明显肿胀的胳膊,再看看自己开裂变形、沾满胶水的手。“咱这号人…命比纸还薄,身子骨就像破筛子,四面漏风漏雨。”
他倒了碗浑浊的凉水递给贵厮:“在商都工棚里听人侃大山,说南方有些地方,像咱这样被‘优化’出来的人,凑一起弄合作社,不靠那些大公司,弄点小块地,种点不打药的有机菜,养点满地跑的土鸡,直接送到城里小区…听着像做梦。”老蔫自嘲地笑了笑,露出焦黄的牙齿,“可咱的地界呢?地都姓了‘公’,土坷垃都难抠一块出来,哪弄小块地去?”
仓库里一片沉默,只有塑料珠子偶尔滚落发出的轻微声响。绝望像陈年的灰尘,厚厚地积压着,令人窒息。
“吱呀”一声,破旧的仓库门被推开。张卫国站在门口,脸色铁青,手里紧紧捏着一张纸,指关节都攥得发白。他大步走进来,“啪”地一声,把那张纸拍在桌子上,盖住了贵厮的诊断单。
“看看!你们都看看!”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发抖,“村里刚贴出来的‘入股自愿书’!让各家签字画押,把边边角角的零碎地、自留山、宅旁菜园子…统统作价入股,归拢到农业公司名下!美其名曰统一规划,提高‘附加值’!这是要把最后一点糊口的根须都刨了!”
昏黄的灯光下,三个被时代浪潮拍打上岸的男人,围着那张冰冷的纸和更冰冷的诊断单,如同三尊凝固的雕像。空气中弥漫着塑料的异味和灰尘的气息,无声的绝望在爆裂。“合作社”那点微弱的希望之光还未真正亮起,就被更深沉的黑暗吞噬了。张卫国眼中逼出的军人锐利怒火,老蔫话语里那点不甘的余烬,贵厮被逼到墙角、身体和生计同时崩坏的剧痛,如同几颗冰冷的火星,在这绝望的冻土下无声地碰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