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者的创造法
上部
一
清脆的下课铃声响起，同学们纷纷离开了教室。我凑到吉安面前问道：“老师让咱写的人生格言，你想好了没有？”
吉安没说话，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而后将一张纸条递给我。
我看着吉安用异常丑陋的字迹在纸条上写的一句话：“在作家与杀人犯之间，我选择成为前者。”
“这句话可不能让老师看到，他会觉得你思想不正常，把你当成怪物的。”我好心提醒着吉安。
吉安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我只让你一个人看。”
我和吉安从小学就开始认识了，一直是同班同学。第一次见到吉安，他给我的感觉就是性格木讷，眼神呆滞，傻子一般的存在。老师安排我和吉安做同桌，我还挺不乐意。
接触一段时间后，我发现吉安虽然沉默寡言，也不善交际，但并不是智障。相反的，吉安很喜欢看书，写出的作文极具文采。偶尔与其闲聊，吉安阐述的一些观点，也令我对他刮目相看。
然而大部分时间，吉安还是处在独自发呆的状态。有时候我会问他在想什么，吉安只是笑笑不说话。
真正了解吉安，是在一次放学后。
那天轮到我做值日。打扫完卫生后，已是傍晚六点半，教学楼里变得空空荡荡。我背起书包离开学校，往家的方向走去。刚走了没一会儿，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抬头看去，心里骤然一紧，竟然是附近学校的无良初中生阿明。阿明经常对小学生进行抢劫，没想到今天竟然让我遇到了。
我呼吸急促地攥紧双拳。比我高近一个头的阿明俯视着我，面无表情地说道：“小兄弟，借我点钱花花。”
声调不高，却极具压迫性。
“在、在我的书包里。”我结结巴巴地回应，打开书包胡乱翻着。阿明在一旁盯着我，我的心情愈加烦躁。可恶，为什么偏偏是今天，把一直随身携带的美工刀遗落在家里。
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条黑影突然从阿明的身后窜了出来。我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吉安已将板砖拍在了阿明的脑袋上，下一瞬间冲至我的面前，拉住我的袖子，大喊：“快跑！”
我和吉安玩儿命似的一路狂奔，连回头观望的想法都没有，生怕一停下来就被满脸带血的阿明追上。
不知跑了多久，我和吉安终于都跑不动，停下脚步查看阿明并没有追过来，我俩这才放下心，蹲在地上气喘吁吁。
待缓过劲儿来，我看向吉安，困惑地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学校附近？”
吉安回应道：“放学的时候我看到阿明在校门口转悠，肯定想做坏事。我注意阿明已经很久，早就想教训他了。”
“你那一板砖可够狠的。”我佩服道。
吉安的眼神突然一冷：“其实我想杀了他。”
我的脑神经陡然跳动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低声问道：“为什么？”
“他这种人已经没救了，活着也只会给大家带来麻烦，不如死掉算了。”
我没吭声，继续等吉安说下去。
“你以前经常问我，我在发呆的时候会想些什么。现在告诉你，我在大部分时候都会幻想如何杀死那些讨厌的家伙。”
“实不相瞒，别看我这人文文静静的，其实内心充满了暴力倾向哦。如果有人因为一点小事惹恼了我，虽然在表面上我会选择原谅，但在脑海里，我会用极其惨烈的方式和他干一架，最终我会杀死他。”
说完这些，吉安微笑着看向我：“当然，这一切都只会存在我的脑海之中，绝不会将其付诸于行动。不过话说回来，有时候想象一下犯罪的事情，心情还挺愉快的。”
我也笑了起来：“如果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喂，你不会将我今天的话告诉别人吧？如果让第三个人知道，我可是不会放过你的。”吉安的表情很认真。
我急忙摇头：“自然不会。你帮我摆脱了阿明，我还要感谢你呢。”
自那以后，我和吉安就成为了好朋友，但没有到形影不离的地步。因为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吉安的性格过于古怪冷漠，这导致他没有一个朋友。鉴于这一点，我有时候并不想表现得过于亲近吉安。
二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都是发生在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我之所以会回忆起这些往事，主要是源于高中时代的班长组织的一次聚会。
我和吉安的友谊一直维系到高中时代结束。
高中毕业后，我俩分别去往不同的城市读大学。因为吉安的性格因素，见不到面也不会主动联系，我俩逐渐就断了来往。
后来听说吉安在读完大学后就回到了这座城市。但是我和吉安已疏远了这么多年，所以最终还是放弃了和他见面的念头。
直到参加了高中同学的聚会。
接到班长电话的时候，我还颇感意外。因为高中三年，我和这个叫做谢奎生的家伙从未亲近过，说过的话总共不到十句，没想到他竟然会邀请我参加同学聚会。
假装寒暄了几句后，我突然问道：“吉安会不会去？”
谢奎生停顿了一下，急忙说道：“去的，去的。全班同学，我几乎都请到了。”
到了约定日期，我早早地来到了聚会地点。谢奎生已在那里等候。和几个许久未见的同学打过招呼后，我就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玩手机。
过了没多久，有人坐在我的身旁。我抬头看去，不禁兴奋地喊着：“吉安！”
吉安看向我，微笑着点点头，叫了一声我的名字，算是打过招呼。我不禁在内心狂呼：你这家伙也太冷淡了吧！
我刚要询问吉安最近过得如何，谢奎生招呼大家一起过去聚餐，我只得先将话咽回肚子里。
饭桌之上，同学们谈天说地，回忆往昔。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谢奎生，毕竟他是聚会的组织者嘛。不过我只顾着大快朵颐，也没工夫搭理他。就在我忙着对付一只皮皮虾的时候，突然听见谢奎生说道：“吉安，没想到你这小子还真来了。如果不是苏飞提起你，我几乎都把你给忘了。”
我停下忙碌的手，看向吉安。吉安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之色，勉强笑了笑，没说话。同学们也都没有言语。谢奎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和你开玩笑呢，我怎么会忘记老同学呢？”
大家也都笑了起来，气氛再度恢复喧闹。谢奎生继续道：“最近几年也没你的消息，在忙什么呢？”
“无业游民，在家待业。”吉安淡淡回应。
我听出谢奎生是想让吉安感到难堪，但吉安似乎并不在意。见诡计没有得逞，谢奎生不再搭理吉安，转而和别人开始交谈。
酒足饭饱，我和吉安互留了联系方式，然后一起走出酒店。看到吉安站在路旁准备打车，我说道：“你家在哪儿啊？我送你回去吧。”
吉安犹豫了片刻，最终答应下来。
“谢奎生的事，你没必要放在心上。”我一边开着车子，一边安慰吉安。
吉安冷哼一声，没说话。
“不过话说回来，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总不能真是待业青年吧？”我好奇地问道。
吉安眯了眯眼，道：“还记得我上学时最爱做的事情吗？”
“你好像挺喜欢写小说。”我回忆道。
吉安点点头：“我现在已把爱好作为职业了。”
“所以你现在是靠写作为生？”我诧异地睁大双眼，“感觉挺酷啊，有时间一定拜读你的大作。”
就这样一路闲聊，跨过了好几个街区，终于来到了吉安的住处。
“你家可够偏的啊。”我不由感叹。
“一个人住。远离市区，比较清静。”吉安一边说着，一边下了车。
“挺符合你的性格。”我觉得吉安不会邀请我去他家，所以坐在车里没动，“我就不进去了，有机会一起吃饭。”
“好嘞。谢谢你载我回家。”吉安挥了挥手，转身朝家里走去，果然连一句邀请的客气话语都没有。
我笑着摇了摇头，调转车头离开了这里。
三
吉安没有骗我，他真的把学生时代的爱好延续到现在，成为了一名小说家。我在网络上搜索吉安的笔名，就会出现吉安所写的海量作品。
我在闲暇之余就会阅读吉安的小说。不得不说，吉安写的小说十分有趣，但主题几乎都是血腥暴力的杀人犯罪故事。例如一个独居男人因为邻居太吵闹，制造了灭门惨案。还有变态少女将一个大学生碎尸后装进了行李箱，诸如此类。
吉安果然很喜欢幻想将别人杀死啊。
虽然有了吉安的联系方式，但我俩并没有过多交谈。有时候我会开玩笑道：“你不会真的去杀人吧？”吉安则回复了一个笑脸：“暂时不会。”
大约过了两周的时间，吉安突然在网络上更新了一条心情状态：「焦虑，烦躁。」
我在状态下面评论：兄弟，有什么可烦的？然而吉安并没有回复我。
隔了几日，吉安又发表了一条状态：「无法抑制的内心黑暗世界，该如何面对？」
我急忙鼓励吉安：勇敢面对，不要逃避。
吉安依旧没有搭理我。接下来的几日，吉安经常会发布一些类似于「感觉糟透了」、「 担心自己精神崩溃」的言论，这让我感觉到事情有点不对劲，吉安这小子，不会真出现什么问题吧？看来有必要和他谈一谈了。
周末时间，我拨通了吉安的电话：“小吉，最近忙不忙？要不要出来一起吃顿饭？”
“太好了。我今天中午就有空。准备请我吃什么？”吉安的声音里明显透着兴奋。
“呃，还没有想好，你有不错的饭店推荐吗？”
吉安提议道：“最近市里开了一家袁记串串香，我去吃过一次，感觉挺不错。要不咱就去袁记吃串串？”
“可以。中午十一点，不见不散。”我对食物不太挑剔，所以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到了约定时间，我驱车来到目的地。走进店里，发现吉安已经比我早先一步到达。
“来的真早。”我走到吉安面前，打着招呼。
吉安面露微笑：“民以食为天，我们要认真对待每一顿食物，不能随意。一日三餐，都要吃得精致。”
“你在电话里的口气挺兴奋啊，不就是请你吃顿饭吗？”我在吉安对面坐下。
“你有所不知。我常年一个人宅在家里，没有朋友和我来往，我也几乎不出门。今天好不容易逮着你请吃饭，我能不开心吗？”
我忍俊不禁：“敢情除了我你没别的朋友了，你就天天憋在家里写小说？”
吉安苦笑着点点头。
“可以自己出来吃嘛。”
“一个人在外面吃饭这种事，我实在是做不来啊。”吉安连连摇头，“你想象一下，在一家火锅店里，周围坐满了情侣，或者结伴而来的朋友家人，只有你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涮火锅。你会感觉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你身上。这种无形压力，我可承受不起。”
我想了想，理解了吉安的感受。
吉安继续道：“而且在外面吃饭，很容易碰到熟人。有次我一个人去吉野家吃牛肉饭，刚刚点好餐，一个许久未见的亲戚和他太太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还和我打招呼。我差点想说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这亲戚和我差不多大，已经成家了，而我还是孤单一人。【注1】”
我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这还不算最惨的。那次我吃完牛肉饭走出吉野家，发现我的电瓶车被偷了。自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想一个人出来吃饭了。”
听完吉安的讲述，我不禁眨了眨眼，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安慰他。
“两位先生准备点什么锅底？”看我和吉安聊得火热，一旁的服务员忍不住催促。
“不好意思。”吉安急忙道歉，然后看向我，“要不咱点鸳鸯锅吧？我不太能吃辣。再来俩猪脑花，我可喜欢吃猪脑花了。你爱吃猪脑花不？”
我点点头，表示可以品尝一下。
“咱去拿串串吧。”吉安站起身。来到食品区，我挑选了一些自己喜欢的食物，转身看向吉安，发现他的双手里各自握着一大把串串。
左面是蘑菇，右面是小酥肉。
我不禁瞠目结舌。吉安则哈哈大笑起来：“我最喜欢蘑菇和小酥肉了。”
重新落座。吉安一边涮着蘑菇一边问：“怎么想起要请我吃饭了？”
我面色一正：“看你最近发的心情状态，都是负能量。发生什么事了？”
吉安叹了一口气：“在写作上遇到一点问题，构思不出满意的小说，所以特别痛苦。”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控制不住内心的想法，想要去犯罪呢。”我开玩笑道。
吉安无奈地笑笑：“如果我再写不出小说，或许真的会疯掉。”
我安慰道：“你不必太纠结，可以尝试不同的事来获取灵感嘛。你的小说写得不错，就是内容有点过于血腥暴力了。”
“我是把心中的想法转变成文字，算是一种宣泄方式吧。毕竟真实犯罪太麻烦了，在小说里合法杀人的感觉其实蛮爽的。”
我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你这么热衷于犯罪小说，应该对现实犯罪案件也会有所关注。前两天的咚咚快车司机杀人案听说过吧？一个女大学生在凌晨时分准备赶去机场，约到的快车司机却是一个变态狂魔，最终姑娘被残忍杀害。”
吉安面色骤冷，点了点头：“事情就发生在这座城市，我自然知道。”
“警方已经查出司机的真实身份，但是还没有抓捕归案。”我望着鲜嫩的脑花在油锅里翻滚浮沉，“你说为什么有的人会去杀人？家庭环境？性格因素？还是精神疾病？”
吉安冷笑一声：“我不在乎杀人心理的形成原因。我只坚信一点，凡是伤害无辜者，即为恶。任何理由都无法为其解脱。”
“我还以为你会理解这些杀人者的心理呢。”
‘别把我和他们混为一谈。虽然我内心有杀人的欲望，但我知道，死亡只会带来痛苦，我不愿意让别人感受到痛苦。”
我若有所思：“这说明你很有同情心，能够体会到他人的情感。是不是有的杀人者理解不了别人的喜怒哀乐？”
吉安点了点头：“情感缺陷，我也有这种症状，但并不严重。或许是我从小喜欢阅读书籍的缘故。”
“看书会使情感变得正常？”
“通过阅读书籍，我拥有了正确的三观，分辨善恶是非的能力，知晓何为对，何为错。当然，还提高了我的自制力。”
我扬了扬眉，示意吉安继续说下去。
“别看我的小说充满了暴力犯罪，但在现实生活里，我十分痛恨那些泯灭人性的犯罪者。我想正是文学的力量丰富了我的内心世界，使我的情感更加充沛。”吉安的声调变得高昂，“当年鲁迅先生弃医从文，不就是想拯救国人的麻木灵魂嘛？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文学也是有局限性的。有的人根本不爱看书。就像那个快车司机，如果他喜欢阅读，灵魂就会得到救赎，也就不会选择杀人。”
“阅读确实会使人类拥有正确思考的能力。”我对吉安的观点表示赞同。
“快车司机杀人的欲望，其实并不强烈。他杀人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灭口。”吉安望了一眼坐在隔壁位置的金色短发姑娘，又迅速将目光收回来。
“难道还有其他类型的杀人犯？”
吉安解释道：“有一种人，对杀人有着本能的渴望，纯粹为了杀人而杀人。这种人在作案的时候，一定会制造周密的计划，绝不会冲动杀人，暴露自己，除非这人是疯子。”
“你果然对犯罪心理很有研究。”
吉安笑道：“为了写小说，确实阅读了许多与犯罪有关的书籍。其实杀人有许多种有趣的方式，有的杀人者甚至无需动手就可导致目标死亡，这种杀人方式很高级。”
说到这里，吉安猛然睁大双眼，兴奋地说道：“咦，我还从没写过不必亲自动手就可杀人的角色，有灵感了！”
我不由称赞：“不愧是大作家，聊天都能聊出灵感。”
“这还要感谢你请我吃饭啊，哈哈。”吉安心满意足地起身去厕所。
和吉安小聚后的第三天下午，我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一条紧急插播的新闻引起了我的注意。
“继咚咚快车司机杀人案后，本市再次发生一起残忍碎尸案件。今天凌晨，有市民在半川路附近的大型垃圾坑里，发现一具成年男性尸体。尸体被肢解后装于两只黑色塑料袋中。因垃圾坑周围没有监控，目前尚无法查证是何人所为。”
半川路？我思索着这条路的具体所在位置，随即我的大脑神经陡然跳动了一下，吉安居住的小区，不正是位于半川路吗？
新闻主播还在继续报道：“经过警方全力排查，现已确认死者的身份。”
当听到主播说出的死者名字，我的心脏如同一颗响雷，轰然炸开。
下部
四
警察找上门的那一刻，我已经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事情，所以内心并不慌张。
“吉安先生，你涉嫌一桩犯罪案件，麻烦你跟我们回警局协助调查。”一个明显刚从警校毕业的小女警说道，同时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我。
我本想将小女警一招制服，然而站在她身后的两名警察以及三人别在腰间的配枪让我瞬间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不需要戴手铐吧？”我满不在乎地说道。
小女警犹豫了片刻，道：“只要你肯配合，暂时不需要。”
刚抵达警局，我就被提取了指纹，然后被带到了审讯室。
冰冷严肃的审讯室里，我坐在一张椅子上，目视前方。正前方的审讯桌后面坐着一名中年警察，在他身边，则是那名将我带到警局的小女警。通过刚才偶然听到的警察之间的谈话，我得知小女警的名字叫做于佳丽。
中年警察开口道：“犯罪嫌疑人吉安，因涉嫌‘505’碎尸案，现对其进行审讯。”
于佳丽宣读了我的权利，然后审讯开始。
姓名？年龄？职业？面对中年警察的提问，我一一作答。
例行讯问完我的基本信息，中年警官直接切入正题：“吉安先生，请问你在5月3日至5日期间，都去过哪些地点，具体做过什么？”
“于警官，请问你们是怎么知道我是罪案嫌疑人的？”我没有回答中年警察的问题，反而将目光看向于佳丽。
于佳丽显然没有料到我会突然和她说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有人匿名举报——”
话未说完，就被中年警察及时制止。于佳丽自知失言，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我则一脸玩味地盯着这个比我年轻好几岁的小女警。内心想象着锋利的匕首划过于佳丽的脸颊，流淌出殷红的鲜血。
原来是被人举报了啊，我在内心暗自思量。冷笑一声，我回应道：“这三天我一直呆在家里，忙于创作。”
“有人能证明吗？”
我摇了摇头。一个人生活就是这样，别说证明了，连我被抓了都没人知道。
“谢奎生和你是什么关系？”
“是我的高中同学。前不久还在一起吃过饭。”我面色不改，淡然回答，“碎尸案的男主角应该就是谢奎生吧？”
中年警察以为我听到谢奎生这个名字，会产生本能的慌乱之情，但我早已练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领。
于佳丽道：“吉安先生，你从得知自己成为嫌疑人那一刻起，表现一直很镇定，而且也从未询问过碎尸案的具体案情。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你对整个案件很熟悉？”
“我是从电视新闻上得知这个案子，自然了解一些内容。至于我的表现，我又没有杀人，为什么要紧张？”
房间里陷入沉默。于佳丽突然对中年警察道：“师父，我申请使用测谎仪。”
测谎仪？我暗自冷笑。一种只能判断生理反应是否有变化的仪器，大概只对小孩子才管用吧。
中年警察点了点头。于佳丽神气地看了我一眼，走出审讯室。我突然有种预感：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片刻后，于佳丽回到房间，手中拿着一个小巧的仪器，仪器外表是银灰色长方体。于佳丽来到我面前，将一只薄如蝉翼的金属圆片贴在我的太阳穴。
这款测谎仪看起来挺先进，竟然还是无线操作。我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突然发现在仪器的一侧镌刻着四个汉字：花园科技。
我正在研究这几个字的含义，于佳丽突然打断了我的思路。
“吉安先生，现在继续对你审讯，请你认真思考再作答。”
为什么要认真思考？难道不是观察被测试者的第一反应吗？我猜不透于佳丽的话是什么意思。
“5月4日夜间，你有没有离开过家？”
我的思绪闪回到三天前的那个夜晚，然后坚定地回答：“没有。”
测谎仪突然警报大作，发出尖锐的声音：“Liar！Liar！”
怎么搞的？！眼前的测谎仪有这么精准吗？竟然识破了我的谎言！我可是很完美地控制了我的生理变化啊！
于佳丽一拍桌子，大声叫道：“你在撒谎，还不快如实招来！”
“我真的没出去啊。”我嘟囔着。测谎仪还在尖叫不断。我突然灵光一闪，犹豫着道：“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我去离家不远处的便利店买过几罐啤酒。”
测谎仪陡然寂静无声。我暗舒了一口气。
“怎么这么晚去买啤酒？”
“深夜创作，睡不着。喝点啤酒提提神。”
于佳丽和中年警察对视一眼，继续问道：“那天晚上，你去过半川路垃圾坑附近吗？”
“没有。别说那天晚上没去过，几个月前到现在，我都没有去过。”
测谎仪没有报警。
于佳丽楞了一下，看得出她很信任这台测谎仪。现如今仪器没有报警，也就说明我没有说谎。
“会不会有作案同伙，是另外一个人将尸体抛弃到垃圾坑里？”于佳丽和中年警察小声嘀咕。中年警察面色凝重，用凌厉的目光盯着我，一字一句道：“谢奎生是不是你杀的？”
我笑着摇摇头：“不是。”
测谎仪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你真的不是凶手？”于佳丽露出疑惑的神情。
“那当然，我说的可都是实话。而且我压根不了解测谎仪的原理，还是通过测验了。”我摊了摊手，“于警官，能不能透露一下，这台仪器是如何辨别谎言的？以后写小说可能会用到。”
于佳丽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神情：“不妨告诉你。花园科技的测谎仪，是通过大脑记忆来分辨谎言的。”
我的大脑飞速旋转着：“也就是说，当你询问到某件事情，我自然会回忆起与那件事有关的场景，测谎仪就会通过我的回忆来判断我的回答是真是假。”
于佳丽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刚才我的心态如此平和，测谎仪还是识破了我曾经外出的真相。还好那天晚上我真的去过便利店买啤酒，不然我的麻烦可就大了。
“那如果我制造一个虚假回忆呢？”我继续问道。
“自然回忆真实记忆与刻意制造虚假记忆时的大脑运作方式，是有区别的，不要妄图骗过测谎仪。”
“我想到破解方式了！只要在回答问题时不去回忆相关场景，就能骗过测谎仪了！”我得意地笑着。
“你以为花园科技会想不到这个漏洞吗？先不说一般人根本无法避免回忆，就算你能做到拒绝回忆，大脑一片空白，或者用另外一段记忆代替，测谎仪也会察觉到你是在刻意回避记忆。”
“也就是说，测谎仪的准确率是百分之百了？”我询问道。
于佳丽肯定地点点头。
我兴奋地大叫：“那还等什么？赶紧放我回家啊。”
于佳丽不禁愣住，她没想到我的所有假设，就是为了得到她肯定的回答，我是无罪的。
中年警察开口道：“吉安先生，等我们做完最后一项测试，完全洗脱你的嫌疑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最后一项测试？我正疑惑着，一个医生打扮的男人走了进来，将一份表格交到于佳丽手里，悄悄和她说着什么。
待男人走后，于佳丽阴着脸看向我：“吉安先生，你平时很爱干净吗？”
我被问得莫名其妙，但还是答道：“自我感觉还可以，问这个问题干嘛？”
于佳丽冷笑着，扬了扬手里的资料：“我们在抛尸现场发现的那两只黑色袋子，被凶手精细处理过，几乎没有发现任何指纹。注意，我说的是几乎。在我们警方的不懈努力下，终于在一只袋子内侧边缘发现半枚指纹，经过检测，已经排除是受害者谢奎生的指纹。”
我的心脏在逐渐下沉。案情亦在一步步，趋近于真相。
“也就是说，这极有可能就是凶手遗留下的指纹。就在刚才，法医已经完成了指纹对比，吉安先生，我相信你已经猜到结果了。”
“那半枚指纹和我的指纹，匹配率是百分之百。”我缓缓地说道。
“没错！”于佳丽怒气冲冲地将表格摔在桌子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不是已经通过谎言测试了吗？我是无罪的啊！”我急忙大喊。
于佳丽闭口不言。中年警察道：“测谎仪只是审讯的辅助手段之一，警方办案，不可能完全依靠测谎仪！”
“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吉安先生，你现在是‘505’碎尸案重大嫌疑人，暂时要被关押在这里。我们会尽快查明真相。如果你不是凶手，我们会还你清白。”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大喊：“等一下，有一个人能证明我是无辜的！”
于佳丽疑惑地看着我。
“他叫苏飞，是我唯一的朋友。前几天我俩还一起吃过饭。你可以给他打电话。”
五
于佳丽通过我提供的电话号码联系上了苏飞。我不确定苏飞能不能帮到我，或许苏飞都不愿意来警察局看我，不过最终，苏飞还是来了。
当看到苏飞的身影时，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依旧呆在审讯室，苏飞也被允许进入。
“吉安，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被关进来了？”苏飞满脸焦急。
“五月五号的碎尸案。我被诬陷成杀人犯了。”
“什么？不可能！”苏飞看向于佳丽，“警察同志，吉安不可能杀人。”
于佳丽道：“苏飞先生，吉安说你可以帮他洗清罪名，请问你是否掌握一些信息，对我们破案有帮助？”
苏飞愣住，凝神思考。
我接过话茬：“苏飞和我吃过饭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他不可能知道我五月四号晚上做了什么。”
“那你什么意思？”于佳丽变了脸色。
“我只是想让于警官看一样东西。”我拿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递给于佳丽。
苏飞也凑了上去，当看清那张照片后，苏飞惊讶地说道：“这……”但随即闭口不言。
“苏飞先生，怎么了？”于佳丽不解地问道。
苏飞停顿了数秒，指着照片道：“这是我的车，吉安，你让我们看这张照片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反问道：“于警官，如果照片里是你的车，你会有何反应？”
于佳丽想了想道：“我会感到很意外，甚至会说，咦，这不是我的车吗？”
“这应该是所有人的第一反应。”我点点头，看向苏飞，“你刚才也想说这句话吧？怎么突然停下了？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听了我的话，于佳丽也面露疑色。
苏飞眨了眨眼：“我只是有点惊讶。你从哪里弄来的照片？”
“这是我在五月四号晚上拍到的。当时我正从便利店出来，突然看到了你的车子，就顺手拍了下来。还没来得及询问你的车子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我认真说道，“于警官，你可以将照片放大，找一下亮点。”
于佳丽放大照片，看清路标后，惊讶地说道：“半川路？”
“苏飞，咱俩家之间的距离，应该相隔有半座城市那么远吧？为什么你的车子会在三更半夜出现在半川路？”
苏飞的脸顿时阴沉：“吉安？你什么意思？”
“虽然你将车子停放得十分隐秘，但你没有料到，我会在深夜出门吧？而且碰巧看到了你的车子！苏飞，你确定五月四号那天晚上，没有将两袋垃圾抛弃在半川路吗？”
苏飞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你是在暗示，我是碎尸案的凶手吗?吉安，你血口喷人！”
“那你解释一下车子的事情吧。”
“这么晚的时间，我早就睡下了，怎么会去半川路？这张照片一定是假的！是你PS的！”
“照片有没有造假，很容易就能验证。”于佳丽将手机交给另外一名警察，“让技术部鉴定，十分钟内就可知道结果。”
那名警察离开后，审讯室里的人们都沉默下来，不再交谈。我一脸平和地盯着苏飞，苏飞的脸上依旧挂满了难以抑制的愤怒。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苏飞的神色越来越阴沉，眼神开始飘忽不定。
“我知道了，是你杀了谢奎生，然后想将罪名赖在我头上！你果然控制不了想杀人的欲望！”苏飞突然打破了沉默，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咱俩吃饭那次，你一直对我说你痛恨杀人犯，其实都是骗人的！你小学时候就说过，你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幻想杀死一个人。谢奎生在聚餐的时候让你感到难堪了，所以你就杀了他！吉安，我一直拿你当朋友，没想到你的本性如此残暴！”
听了苏飞的痛斥，我不怒反笑：“既然你提到了一起吃饭，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把我的指纹留在藏尸袋里的，应该就是你吧？还有，那个拨打匿名电话的热心市民，应该也是你吧？”
“指纹？我怎么会有你的指纹？”苏飞急得脸都煞白了，“拨打匿名电话的，其实是你自己吧？为了诬陷我，先将自己送进了警局！你构思的这个局，真是煞费苦心！”
“既然你不承认，那咱可以拜托警方调查一下串串店的监控，看你有没有趁着我去厕所的时候，偷取了我杯子上的指纹。如果我猜的没错，在请我吃饭之前，你就想杀掉谢奎生，然后陷害我了。”
我突然将脸凑到苏飞面前：“其实你和我一样，从小就有杀人的欲望吧？否则你不会整天将一把美工刀放在书包里，也不会在得知我的暗黑想法后，依旧和我亲近。”
“胡说八道！我是看你可怜，没有朋友，不忍心让你孤单。”
我连连冷笑：“说得好像你有朋友似的。”
苏飞怒哼一声，不再说话。
然而我却没有闭嘴，继续喋喋不休：“就在刚才，我又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性。在这近三十年的生活里，你的黑暗欲望无从释放，而且越来越难以控制，所以你想到了我。你觉得咱俩是同一种人。你请我吃饭，讨论杀人犯的心理状态。其实就是想得到我的理解，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去杀人、去犯罪。但经过一番交谈之后，发现我和你想的有所不同，你的内心一定很失落，感觉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理解你的人也离你远去。所以你最终决定要杀了我。”
“不愧是写小说的，想象力真丰富。那你为何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就像我刚才说的，杀掉谢奎生，然后嫁祸于我。无需亲自动手就能置我于死地，很高级的杀人方式。”
“你已经走火入魔了。”苏飞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数分钟后，一名警察推门而入，对我们宣布：“经技术部鉴定，照片为原始照片，没有PS痕迹。”
我露出得意的笑容。于佳丽目光凌厉地问道：“苏飞先生，现在可以解释一下汽车的问题吗？”
苏飞愤怒地喘息着，冷冷吐出几个字：“我不知道。一定是吉安想要陷害我。”
于佳丽的表情愈加严肃：“苏先生，如果你无法解释车子为何会在五月四日晚上出现在半川路，我们就有理由将你列为碎尸案的凶手嫌疑人。”
“简直胡闹！”苏飞大发雷霆，“凭借一张照片，我就是杀人凶手了？”
“苏飞先生，请你冷静些。我们不会遗漏任何可以破获案件的可能性。”
我突然插嘴道：“于警官，你的测谎仪不是很精准吗？我建议在苏飞身上使用一下。”
“好，我接受测谎试验！”苏飞急于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所以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我缓缓说道：“你现在可以回忆一下，是如何杀死谢奎生的。”
苏飞咬牙切齿道：“这得由你来告诉我！”
于佳丽将测谎仪的金属圆片贴在苏飞身上，待准备就绪，我知道警方只会询问常规问题，所以抢先发问：“你把谢奎生变成肉块的时候，是不是很兴奋？”
“我没有杀谢奎生。”苏飞的表情毫无变化，眼里却喷着火。
测谎仪登时发出警报：“Liar！Liar！”
苏飞惊讶地张大嘴巴。我暗自冷笑，苏飞一定和刚才的我一样，以为花园的测谎仪只是分辨生理状态是否有变化的简单仪器。我感觉此刻苏飞的心理防线快要崩溃了。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一名警察走了进来，对于佳丽说道：“于警官，找到串串店五月二号的监控视频了，现在就可播放。”
我看了苏飞一眼，发现他的脸上布满了汗珠，面如死灰。于佳丽道：“苏飞先生，我们还有必要播放吗？”苏飞没有回答，紧闭双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苏飞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用赤红的眼睛瞪着我，表情狰狞。“没错，谢奎生是我杀的。想不到你的思维逻辑能力如此缜密。”
“毕竟我是写小说的，最喜欢胡思乱想了。”我哈哈大笑起来。
见苏飞承认了罪行，两名警察急忙上前将其控制。苏飞本能地反抗，一边拧动身体一边疯狂大叫：“吉安！这次我认栽了。但我告诉你，咱俩都是一样的人，你不可能不杀人！不可能！”
我凑到苏飞面前，道：“还记得我在高中时代写的格言吗？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做出了选择。”说罢，我不再理会苏飞，转身离开了审讯室。
六
回到家，已临近傍晚。我刚要躺下，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我看了一眼来电号码，按下了接听键。
“吉安先生，我是……刘振华的父亲。我找到那个畜生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听到此话，我的心脏骤然一紧，不由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那个畜生果然想要逃跑。我按照你教我的，对他说想见他最后一面，再给他一些钱。”电话那头的声音无力地颤抖着，“他还问我会不会把他的行踪告诉警察，我再三保证没有。最后，逆子终于答应今晚和我见面。”
我松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道：“刘先生，你做的不错，剩下的就交给我吧。我会把你儿子伪装成畏罪自杀的样子，这样可以避免更多的社会舆论。当然，请你一定要对这件事保守秘密，不要告诉警察。”
我刚说完，刘振华的父亲突然发出凄惨的哀嚎：“作孽啊！我有罪啊！”随即嚎啕大哭。
我没再搭理他，挂掉电话，翻箱倒柜找出一把刀子，然后走出了家门。
注1：吉安去吉野家吃牛肉饭的故事，改编自 My Little Airport 的歌曲《给亲戚看见我一个人食吉野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