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蒙古袭来,万古人间一昏晓(中)
公元1274年农历十月三日,元朝至元十一年,日本文永十一年,征东都元帅忻都、右副帅洪茶丘、左副帅刘复亨以及高丽将领金方庆统领蒙汉军二万人、高丽军五千人,合计二万五千余人,自高丽合浦(今朝鲜马山)出发,膺惩忤逆忽必烈的海东瀛国日本。
这四员将领里面,忻都是蒙古贵族,成吉思汗幼弟铁木哥斡赤斤的六世子孙。铁木哥斡赤斤当年被成吉思汗分封在大兴安岭西麓,以皇太弟自居,多次宣谕高丽。此后铁木哥斡赤斤和玄孙乃颜两次意图争夺汗位,叛乱失败,势力遂衰。忻都身为东道诸王后裔,负责为忽必烈攻略高丽,其整兵突袭,在金方庆的协助下夺取珍岛,攻灭耽罗,彻底灭亡三别抄,打断了高丽武臣集团的脊梁骨。忻都可谓是蒙古征东方面的总负责。
洪茶丘本名洪俊奇,茶丘是他蒙古名字“察尔球”的音转。洪茶丘的父亲洪福源原是高丽驻守北境的将领,凛冬侵袭,蒙古南下,洪福源很爽快地就地投降,还帮着异族侵略祖国。后来洪福源因为高丽人的反间计叫蒙古处死,洪茶丘自此便恨高丽入骨,担任高丽军民总管期间特意征收极高的赋税以作报复。在朝韩的史书里面,洪茶丘是以叛国贼身份载于史册的。
至于高丽将领金方庆,原是新罗王族后裔,庆尚北道安东金氏出身。金方庆跟随蒙古军一同讨伐了三别抄之乱,又作为高丽军的统帅参与了这一次的文永之役。由于他在一系列战事里面忠君爱国的表现,后代韩国史家给了他很高的评价。金方庆与洪茶丘,一个是民族英雄,一个是卖国奸党,云泥有别的不同结论也能从一个侧面表现出金洪二人在文永之役中的尖锐对立。
最后一位刘复亨出身山东东平齐河,父亲刘通是世侯严实的手下。蒙古初期,成吉思汗任命木华黎为太师国王,负责灭金事务。木华黎极力招纳北方汉地的割据军阀,授职赋权,允其世袭,称之为世侯。这批汉族军阀帮着蒙古南征北战,出力甚多,到忽必烈时代才逐渐消亡。文永之役的刘复亨作为北地汉人的代表,地位相对超然。因为金方庆与洪茶丘的针锋相对,刘复亨的立场反倒有了一锤定音的效果。可惜,他的决断成了阿喀琉斯之踵,葬送掉了首次讨伐日本的蒙古东征军,这就是当事者所无法预见的憾事了。
十月五日,征东大军的庞大船队抵达对马岛。第二天凌晨四点,蒙古高丽联军在小茂田附近的佐须浦登陆。首批上岸之千人队匆匆列阵沙滩,对面默默警戒的是对马当地的守护代宗助国带领的八十骑小小队伍。
宗助国发射鸣镝,寻求与敌方将领一骑讨的机会,回答他的却是铺天盖地的一通箭雨,以此宣示日本武士全然陌生之异国战法的降临。八十骑宗门子弟奋勇争先,徒以个人血勇纵马突击阵型严密的蒙古大军,两个时辰过后日方全军覆灭,无一孑遗。
稍后几日,蒙古高丽联军蹂躏对马岛,杀死岛上男丁,掠夺妇女上船奴役。洗劫一空以后,蒙军恋恋不舍地离开对马,航向九州外海的壹岐岛。
十月十四日傍晚,蒙军分南北两路登陆壹岐,守护代平景隆的百骑人马抵挡不住,困守孤城负隅顽抗。蒙古兵强马壮,器械精良,只一天便攻破岛城。平景隆在落城前夕切腹,举族自杀,手下宗三郎逃亡博多通报异族入侵的凶信。
十月十六日,蒙丽联军迫近九州肥前,守护松浦一族溃灭。
蒙古袭来绘词 蒙日水军海战十月十九日,联军船队到达博多湾,刀枪如雪,舟楫蔽日。半夜黄天荡,楼船雪浪中,旌旗遍草木,兵马如云屯。
自古以来这心气高昂的草根侠,平日自认混世王,大难临头两脚羊。异国兵马侵袭,九州当地的武士与百姓这才慌张起来。北中国战乱蜂起,也屡次三番有大陆的僧人海客渡波跨浪来到日本,口中不停声地渲染蒙古狼兵的凶恶,仿佛天降灾厄,地涌凶神。日本人只道有星辰大海做阻隔,胡人断不敢来窥看;全没料想凛冬降临,异国来袭,原来只在旦夕之间。
十九日当日,高丽洪茶丘率先于今津登陆,击破守备的少量日军,沿海线向着博多方向前进。占领生松原,洪茶丘估算此去九州首府太宰府尚有一日行程。由于只是担负试探攻击的任务,出击兵员有限。而九州地方武士少贰景资、大友赖泰等人听闻蒙军上岸,纷纷前来应战,主力麋集博多一带,逡巡不前,却严重威胁到了洪茶丘进军太宰府的侧翼。
洪茶丘权衡再三,后撤返回船队,首日攻击便如此波澜不惊地揭过去了。
第二天清晨,气定神闲的蒙古高丽联军分两路在博多左右大举登陆。日本方面九州诸国部队总数约十万挺身迎战。
蒙古袭来进军路线蒙古的西路军由高丽将领金方庆带领在博多西侧的百道原上岸,迎面阻击的是镇西奉行少贰经资的九州队伍。武士阵型疏散,往往一人一骑驰骋冲锋,妄图以一己之力突破蒙丽联军的漫天锋矢,寻求罅隙撼动敌方严整军容。这自然是痴心妄想,自己作死。蒙古高丽联军包夹缠战,轻易便击破了武士们的第一阵。而后西路军追击东行,接近鹿原、赤坂一带,遭遇日方菊池武房率领的援军,双方在百道原、鹿原一线反复争夺,战况焦灼。
蒙古袭来绘词 百道原奋战百道原战场上万千将士抛头颅洒热血,虽百万军吾独往,肝脑涂地惟求天地怜,其间慷慨赴死,壮怀激烈的事迹不可胜数。然而留存后世殊功一、光万丈的却是一名叫做竹崎季长的穷困御家人。
蒙古西路军击破百道原,向赤坂、鹿原急进时,时年二十九岁的竹崎季长带领手下四员侍从加入到了少贰景资的队伍。熟知地利的季长向景资献策:“赤坂、鹿原两地多具泥泞,军马往来颇有阻碍,于此伏击,当有斩获。”
两军实力悬殊,献策的又是刚刚参阵的陌生武士,少贰景资对这种无谋的莽断根本不予理会。竹崎季长再三请命没有结果,激愤之余带领麾下脱队而出,大声叫喊说:“我五郎兵卫独力前去迎战,军功一番驱请留待我等归来再作书写。”主从五人向着鹿原疾驰而去。
将近鹿原时,竹崎季长偶遇同为肥后御家人的菊池武房队伍。季长唯恐被菊池武房抢了先驱的头功,急忙上前探听蒙古军的动向。
正在此时蒙军前锋杀到,菊池的队伍一哄而溃,士卒呼喝着四散逃亡。
群氓退散,唯我逆行,只见竹崎季长昂首挺胸,迎着惊涛骇浪一般的蒙古军团匹马独进,口中不住高喊:“肥后住人竹崎五郎兵卫季长在此守候多时,哪位来将前来厮杀!”
季长想的是双方武将互报名号捉对厮杀,若是能在一骑讨里面斩获一二首级,那便是头等的殊功,能够从幕府换得丰厚的恩赏。只是对手哪里能够理会得他这种小心思,眼见五员骑马武士不要命一样呀呀怪叫着冲锋过来,蒙古人下意识便是弯弓搭箭,覆盖杀伤。无数箭矢如雨倾盆,竹崎季长当即落马,被活活射成了一个刺猬,身后两名侍从也是中箭负伤。
蒙古袭来绘词 文永之役 词一至四,绘一至七正当竹崎等人困于敌阵,万难幸免,背后忽然杀声大作,武士白石通泰带领生力军赶到,而先前溃散的菊池武房亦整合队伍返身杀回。蒙军见敌手有了大队的增援,于是向着日军阵营发射多枚“轰天雷”火炮,狼烟直上,雷声震耳,碧血黄沙间人喊马嘶,混乱不堪。竹崎季长趁此良机,顺利逃脱死地。
蒙古袭来绘词 文永之役 词五,绘五至八战后论功行赏的时候,原本以为殊功第一的竹崎季长没有拿到让自己满意的恩赏,心生怨愤,索性卖掉爱马,东行镰仓,向幕府御恩奉行安达泰盛直诉冤屈。兼任肥后守护的安达泰盛对落魄潦倒的季长颇有好感,再次确认了他的功劳。喜极而泣的竹崎季长后来请画师绘制《蒙古袭来绘词》,详细描绘了自己奋勇抗战以及镰仓直诉的种种情状。绘卷保留到后世,成为日本国的国宝文物。
蒙古袭来绘词 镰仓 词六至九,绘九至十回头再说博多湾东部箱崎郡登陆的蒙古东路军。此部由左副帅刘复亨带领,兵力过万,以北方汉人和女真人居多。东路军上岸之后,轻松击破阻挡当面的日方守军,而后于路放火,即刻南下。
此时少贰景资等日军已经先后加入百道原方向的激战,对阵双方反复厮杀,难解难分。刘复亨的东路军包抄而来,正好切断了日军的退路,完成对日方武士的包围。腹背受敌的日军顽强抵抗,伤亡惨重,渐次向太宰府水城撤退;一路之上,遗尸遍野,流血漂杵。
这太宰府水城原是日本与大唐争夺百济,白江口战败之后在太宰府外围修筑的一道水坝兼防御工事。当日一战,唐将刘仁轨四战捷,焚舟四百,烟焰涨天,海水皆赤。日本被驱逐出朝鲜半岛,唯恐大唐一鼓作气,攻占日本,在九州各地到处修造工事,以备来袭,水城便是当时的存留。虽然年代久远,此地土垒高达十米,堑壕深有数米,足以借此抗战到底。
日军逃奔水城,刘复亨带领大队骑兵尾追不舍。少贰景资见状,喝令左右瞄准身后的蒙军将领密集放箭,意图遏制追兵的攻势,稳定本军阵型。
少贰景资弓弦爆响,只见一员盔甲鲜明的蒙古将领应声落马,周围众多骑手一阵慌乱,救起负伤的将领迅速后撤。正欲攻打水城的蒙军将士收到讯号,也如同落潮的海水一样卷身后退。
少贰景资不明所以,只能暗自庆幸又得苟活一日。
无须明言,中箭落马的便是蒙古东征大军的左副帅刘复亨。虽有明盔精甲,日本人这一箭还是破甲而入,令刘复亨伤重不起。
入夜以后,蒙古高丽联军撤回停泊在博多海边的船阵休憩。主帅忻都找来洪茶丘、金方庆等诸位高级将领,研判第二日的作战主旨。
依照忽必烈战前的布置,这一次的蒙古东征未必有灭亡日本的野心,区区两万余人的军团如果没有持续的后援也不足以破城灭国,其首要目标应该还是给予对方适当程度的毁伤,以达到日本降服,承认蒙古为尊的贡藩体系。
而今一日激战,虽然高丽名将金方庆坚持主张以破釜沉舟的气势直下太宰府,彻底粉碎九州武士的抵抗,然后徐待大陆的援军;忻都和洪茶丘却对日方奋力抗战寸土必争的决死气势颇有余悸。当前的战场上,虽然蒙古高丽联军凭借成熟的战阵和犀利的器械占尽上风,九州武士却仿佛蜂蝇云集,源源不绝。所幸白天日方在各处的激战中往往是以小股部队的形式逐一投入,形同添油,这才被蒙军各个击破。倘若日方集结优势兵力固守太宰府,全力一战,最终孰能胜出,犹未可知。
金方庆与洪茶丘两个人本来就有罅隙,现在立场各异,更加是针尖麦芒争执不下。忻都不能决断,就想到去听听刘复亨的意见。左副帅刘复亨原本是个勇于战阵的猛将,从他孤身涉险,率领前锋骑兵追击溃敌直趋太宰府水城就可以看出他的果敢。只是水城中箭落马以后,刘复亨受伤痛所困,满腹的貔貅胆烟消云散,只剩下一腔的归乡念。
大局至此抵定,忻都下令还船撤退。结果会夜大风雨,战舰触岩崖多败,两万五千余人的东征大军半数死于风暴,成了溺死异乡的浮浪鬼。
噫,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叫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第三十节 完)
题外话,由于生活所困,停更了一段时间。
总而言之一句话,人这种动物,一过四十,天嫌人憎,穷途末路。何以解忧,唯有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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