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随流水20-11-15

11月15日，十月初一，周日，晴，11至23度

昨晚看了两部电影：印度片《炙热》和美国片《为奴十二年》，凌晨两点入睡，七点半醒。夫昨出差支部活动，故也不着急起床。斜倚床头，拿起《发现生活之美——周作人智慧小品文》一书读起来。见周作人写“慈善这句话，乃是富贵人对贫贱人所说，正同皇帝的行仁政一样，是一种极侮辱人的话。”吓了一大跳，这位周大师咋也是个愤青。

继续往下读“平民的文学者，见一个乞丐，决不是说施粥施棉衣的事。平民的文学者，见了一个乞丐，决不是单给他一个铜子，便安心走过，捉住了一个贼，也决不是单给他一元钞票放了，便安心睡下。他照常未必给一个铜子或一元钞票，但他有他心里的苦闷，来酬付他受苦或为非的同类的人。他所注意的，不单是这一人缺一个铜子或一元钞票的事，乃是对于他自己的，与共同的人类的运命。他们用一个铜子或用一元钞票，赎得心的苦闷的人，已经错了。他们用一个铜子或一元钞票，买得心的快乐的人，更不足道了。伪善的慈善主义，根本里全藏着傲慢与私利，与平民文学的精神，绝对不能相容，所以也非排除不可。”

原来前文侮辱全人类的“慈善”和“仁政”并非其原始义，而是批判心藏傲慢和私利的伪善表演。我以前读昆德拉的小说《不朽》，谈到镜相世界的荒诞，感觉是遥远的童话。没想到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立此存照，成了我们存在的主要方式。春节晚会上有一小品，说一领导去慰问住院的劳模，随从让劳模反复起床躺下地配合领导拍照。拍一组塑造领导高大形象的宣传照片，成了慰问团此行的主要任务。小说和小品都采用夸张的手法，可反思现实中的我们又何尝不是那些可笑的对象。魏晋竹林七贤说：“礼岂是为我辈所设”。鲁迅却说他们是礼教最忠实的维护者，因为他们反抗的并不是礼教本身，而是反抗利用礼教来维护统治的僭主政权。周作文起笔时的激愤之言，其对善的忠诚，不弱于七贤。孔子“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国者”, 伪善,乱德，让人难辩是非，是比作恶更可恶。所谓“假作真时真作假”，假的流行，就使真徒具其形，确是对人类智商的侮辱。

读完米兰·昆德拉的《无知》。现在少有心情读小说。即便有，读来读去也不过昆德拉和《红楼梦》。每次读，都能感到理解境界的提升。昆德拉是个高度重视个人隐私权的作家。曾读过一篇报道，说有位记者在法国街头偷拍昆德拉，他发现后就冲上去，夺了相机。他在现实生活中如此严防死守，却把人生的秘密都毫不避讳地招供在小说里。他在《生活在别处》中写主人公雅罗米尔到警察局检举了自己情人的哥哥。2008年，布拉格一位年轻的历史学者根据警方档案，指控昆德拉1950年曾向当局告发同学罗斯拉夫·德沃拉切克潜回布拉格。昆德拉不愿在公众面前就自己的过去道一个字，可我们却能在小说里听到了他忏悔，无情地鞭挞和审判自己的过去。

这部《无知》，也是对昨日的审视和批判。无知的主题，我以为可作两种解读：一是对自己年轻无知岁月的否定，二是不认同价值多元论，即是无知。

先说第一种解读：小说有三位主人公：伊莱娜、约瑟夫和米拉达。米拉达就是以昆德拉为原型。小说中对米拉达的人生经历有段概括性的论述：

“一个爱上了一个富家男孩的穷人家的小姑娘，一个想在共产主义中找到其生命意义的年轻女子。一九六八年后，一个嫁给了持不同政见的成熟女子，他一下子认识了一个比以往更广阔的世界。不仅有起来反对共产党人的共产党人，还有教士、老政治犯，失去社会地位的大资产者，后来，一九八九年以后，就像从梦中醒来，她又变成原来的那个人，一个穷人家的姑娘，但已经老了。”

米拉达年轻时爱上了约瑟夫。有一次学校举行出游，约瑟夫不同意米拉达参加，并以分手威胁之。米拉达不敢向学校撒谎请假，又害怕校长的权威，只好接受了男友的分手，并决定在出游时，以死来成就伟大的爱情。她服了五粒安眠药，准备躺在雪地里在睡梦中冻死。结果药的剂量不足，睡眠太浅，她被抢救回来，只是被冻掉了一只耳朵。

这个故事充满着隐喻。安眠药可解读为一种意识形态的麻醉剂。昆德拉十九岁就加入捷共，直到七十年代离开捷克时，还是一位信仰坚定的共产主主义者，他相信自己还会回到祖国，用共产主义把他建设成一个理想的国度。可当他移民法国后，就转变了。他这种转变在我看来，并非如捷克人所说，迎合资本主义国家喜好的投机行为，而是信仰幻灭后，对昨天的全盘否定。他很多小说都围绕此话题，对自己极尽挖苦、讽刺之词，读得人不忍直视。当他的信仰大厦坍塌后，他在国外过起了充耳不闻窗外事的隐居生活，这就是迷拉达冻掉耳朵的隐喻。

小说里写她复活后的生命状态：

“两片天空将她的生命一分为二：蓝色的天空和黑色的天空。就是在这另一片天空下，她将走向死亡，她真正的死亡，遥远而平庸的老死。”当一个人对世界投入的全副热情和真诚遭到打击后，生命就被抛进了虚空，很难再找到一个支柱将坍塌的精神世界重新撑起来，他将如此颓废地终了一生。

第二种解读是对独裁思维所统治的一元价值论的否定。二十世纪的捷克经历了法西斯、斯大林独裁，后重建资本主义。政治独裁被推翻，可思维观念上的独裁却根深蒂固。受荷马回归文化的影响，祖国、故乡、母亲总于被置于情感的最高道德等级，小说中伊莱娜和约瑟夫两位流亡者，就被捷克人视作对祖国的背叛。当他们回到祖国后，亲友们只与他们回忆过去，而拒绝倾听他们的流亡生涯。可他们却认为流亡才让他们找到生命的真谛，而过去国内的生活反而价值不足，他们不想在回忆中受虐畸形。

小说开头，昆德拉借荷马史诗尤利西斯回归的故事，悲愤地叹息：“人们却赞叹帕涅罗珀（尢利西斯故乡的妻子），却不在乎卡普吕索（异乡的情人）的泪水。”亮明自己的价值立场。后又在评论勋伯格音乐时说，他的音乐迅速退出历史舞台的原因是“在精神高层展开讨论，对下面毫无因由、不合逻辑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他以为这些都是庸众无知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