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利泽(一)
夏明不声不响坐在书房,只开了一盏小灯。他想抽支烟压一压内心的激动。
因为夏小梦。
他好多年没看见她了。
她比小时候好看多了。妩媚动人,但一点不张扬。一颦一笑自然生动。她并不骄矜,问什么也都回答。可夏明觉得夏小梦站在身边却悠远得无法靠近。
当年,两个人还是小屁孩,也曾手儿相牵,脸儿相对。嘻嘻哈哈,花脸脏手,亲近得很。什么时候起,两个人不再相见?应该是自己留级之后吧?谁让自己贪玩心重呢。若干年过去,他偶尔会想到她,想到她的温柔眼神,想到她那时曾流露出的对自己的依赖感。他突然觉得要是时光回溯,他能一直牵着她的手,把她拥进怀里。他有点痴心的幻想着拥抱夏小梦的甜蜜,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味道。
夏小梦,夏小梦,她的目光时常越过人的头顶飘向远方。只有说到家乡利泽的时候,说起旧石板路,老黄桷树,戏台子和榨油厂,她的眼光才立刻温柔似水。
利泽的男孩是虾子坂的跳虾,利泽的女孩是水做的骨肉。
他的那群小学校友经常在一起聚,也偶尔约起回利泽吃大河鱼,到中坝玩。现在他找到夏小梦了,应该马上把她带入那个群体。想想,和夏小梦一起到中坝,到芦苇荡,也被称为芭茅夜总会的浪漫之地,会不会让久违的心擦出点爱的火花呢?
夏明看他周围的男女,有好些出双入对的情人。他也曾幻想过,到大学城去钓一个妹儿也不是难事,可关键的是自己不动情就像在演戏。夏明讨厌这种感觉。现在,上天为他送来了夏小梦!回忆起临别时和夏小梦握手,他稍稍用了点力,可夏小梦依然温柔的对他一笑。夏明受了鼓舞的心激荡着,两只烟抽完了,他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猛转身,门口站着他的妻子,妻子的样子有点生气。一定是因为烟味,他立即软了嘴,双手扶着妻子走向卧室。
让老实交待,交待什么呢?
歌厅的灯光朦胧出一种暧昧不清的味儿,几十个男女有唱歌的,有跳舞的,有斗酒的,有发呆的,有玩手机的,还有喝醉了睡着了的。春节期间,到处可见歌厅的欢聚场景。战友会,同学会,家庭会,家族会,各种聚会。
夏氏家族的聚会在年前被提上议事日程,四十几岁的夏明是夏氏家族聚会发起人。他帅气潇洒,口齿伶俐,用极为煽情的话很快发动了几十个夏姓族人参加。
年龄最大的夏熙岸已经85岁,他的爸爸是被镇压的地主。虽说是几十年前的事,夏熙岸一说到爸爸就会很激动。所以这次聚会,全家人都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夏熙岸的儿子夏泉是个中学老师,他理解老爷子的心情,何况他是学历史的。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可历史老师不会这样给学生说的,他们总作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正确样子。学生们必须对历史有一种尊重。而夏泉的内心并不认同教科书,所以他一般照本宣科,基本上不引伸发挥。小心翼翼的他深怕生出口舌之祸,何况以考试为重心的应试教育根本不需要他内疚,他是受人敬佩的名师,他的学生总能考出高分。
但是退休后的夏泉却反省着自己的人生,恨不得脱胎换骨重新作人。他一边着手写自己的自传一边整理家族历史。这时候他表现出一个历史学者的严谨认真。
在整理爷爷的故事时,夏泉内心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作为利泽的大地主,夏崇显是深受当地民众敬服的乡绅。他兴办学校,开垦荒地,又鼓励栽桑养蚕,创办棉花厂、榨油厂和糖厂,让利泽小镇成为远近闻名的富足之地。
但是,他却是在解放后被镇压的大地主,被指控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霸,说他强抢民女,草菅人命。而民众对杀死他哭声一片也没能换回执政者的一丝反悔。他的棺椁竟被挖出来做成了一艘船。
若干年后那艘船沉在江底,而夏家人,连夏崇显的尸骨都没找到埋于何处。他们只在嘉陵江边为他简单的垒了一个坟,潦草的代替他们的哀思。
背着地主子女之名的夏家后代,默默的把这一段旧事隐在朦胧的江雾之后。他们顽强的活着,活得隐忍。
夏泉积极的参与夏氏家族的聚会,他想听到更多的历史故事,属于他们夏家的历史细节。
歌厅聚会达到高潮,所有人一起大唱《难忘今宵》。确实是很难忘,夏家几十人第一次聚在一起。
未来路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