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渡船
“林子衿，你说的陵川江景也不过如此罢了。”
沈越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来陵川了，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下刚好11个小时59分钟34秒，这一次，她还是没能找到答案。
斜阳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昏暗的光线透过船上甲板间隙缝渗透到沈越的半张脸上，她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已经顾不得整理自己有些凌乱的衣服，径直向外走去。
沈越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五点五十八分。
“林子衿，夏天又要来了。”
“……打扰一下，这是你们班期中考试的语文试卷，找一下你们班的语文课代表。”
沈越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下正在说话的女生，然后熟练地朝女生微笑，“给我吧，我就是语文课代表。”
沈越坐在靠窗的最右边，第一排，她漫不经心地把一沓语文试卷放在桌子旁，把自己的试卷挑了出来，没有人注意到她微小的情绪。
从语文老师办公室出来后，她差点和迎面而来的男生撞上，手上的作业本和试卷由于惯性都洒落在地上。
面前的男生很面生，眉骨温润，皮肤白皙，身材纤瘦，一双眼睛却像熠熠生辉的山水般明亮。
林子衿见沈越诧异的眼神，连忙帮她拾起了散落在地上的书本，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抱歉，你有没有受伤？”
沈越摇了摇头，顺势接过了男生帮她拾起的书本，转身离开。
“林子衿。”
沈越离开时，好像听见了他的名字。
这个名字，沈越想起了前几次周考成绩单上一直分数为0的一个人，原来他就是林子衿。
高三开学已经快两个月了，回到班级她才知道，林子衿是他们班的复读生，去年高考考了六百多分，还是退学复读了。
她走得很慢，眼神逐渐涣散起来，她不知道这次又怎么跟父母解释她的考试成绩。她已经要被自己不稳定的成绩状态逼疯了，总是一次好一次差，这次很重要的期中考试她又没能逃过这样的规律，这一次她又延长了回家的时间。
沈越无法忍受父母充斥在她耳边的责骂的声音，“我们该做的都做了，你自己不努力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
“又是这样，难道你能确保高考刚好是你发挥得好的那一次吗？”
“这些课外书看了有什么用，看了成绩能好吗？以后不许买除了教辅资料以外的书回家，看到都给你扔了。”
“你看看隔壁张阿姨家的孩子，又是年级第一，人家天天在家里学习，你以后周末也不要去图书馆了，就在家里学，我和你爸哪也不去，就陪着你。”
“你不去努力，以后怎么能过上好的生活，你一个女孩子更应该比男生更努力，这样别人才能看得起你。”
……
沈越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学习成绩变成了她和父母之间唯一的交流话题，她越来越不想回家了。
这一天下午刚好下大雨，大雨一直延续到了晚上还没有停，晚自习下了很久沈越才从教室出来，在门卫处等待的，还有一个人。
“这个时候要是在陵川就好了，大雨过后的江景一定很壮观。”
沈越注意到了他被雨淋湿的头发湿哒哒地贴在他的头皮上，和他轻松愉快的语调相反，沈越只是在担心自己该怎么回去，她没有随身带伞的习惯。
校门口的积水很多，沈越目测了一下，走过去的话，大概要淹没到小腿膝盖，下课前老师说已经通知家长来接了，只是没想到，今天多了一个人跟她一起等。
沈越突然想起了那句“槛外低秦岭，窗中小渭川。”她好久没有走出去看看山水了，不知道是被天气影响的，还是什么原因，她自言自语自顾说道，“真的有那么壮观吗？”
林子衿对着她灿烂一笑，“等你亲眼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开学前在那里呆了一个月，我见过太阳初升时的江景，也在深夜里听过江水翻滚的呜咽声。”
……
“在乌篷船上惺忪着睁开眼，就是一个明朗的夏天。”这句话是沈越后来在林子衿高分作文里看到的。
大家都以为林子衿又是因为生病暂时离校了。
只有沈越知道，他又去陵川江上看夏日的日出了。
那天晚上，沈越被接回家后就被批评了，“早就让你随身带伞你就是不带，外面下雨了你就坐在教室里，等我们去接你啊，这下好了，要高考了，感冒生病耽误你学习怎么办？”
她突然好羡慕林子衿，那个可以在下雨天被淋湿都能想到壮阔江景的人。或许在雨天里，坐在乌篷船上听着雨声，被阳光晒醒，然后看日出的场景真的很美吧……
她淡淡地对母亲说了句知道了就回房间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她梦到自己考砸了，被父母逼着复读，但是她永远没有机会跟林子衿一样，能在七八月份的时候拥有一个完整的夏天的回忆。
时间总是过的很快，黑板上的倒计时从三位数变成了两位数，沈越逐渐回归到了正常作息，忽然某一天，她发现自己桌子上刻着的那块已经模糊了的小小的一行字重新变得醒目。
“自强不息，止于至善。”
那是她很久以前的一个梦想，她想去南方的那个沿海城市，想去看看鲁迅先生曾任教的地方，想去看看海。
就在沈越诧异回头时，就看见了林子衿挂在嘴边淡淡的笑容。这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林子衿，明亮透彻的眼睛里，坚韧明朗；没有一丝忧伤。
“不是说要呆上几天再回来吗？”
那次下雨后的交谈之后，林子衿会时不时地跟沈越分享他在陵川的生活，书信偶尔塞在沈越的桌子里，偶尔在沈越右边的窗户边的绿叶纸盒里。
林子衿请病假的前一天照常给沈越塞了封信，“我看了天气预报，我明天出发的话，说不定能赶上陵川雨景。”
沈越很羡慕林子衿这样想走就走的自由，“如果赶上雨景的话，我想看看你写的乌篷船处看日出的景色。”
当时沈越以为林子衿会在那里呆上很久。
林子衿笑了笑，从身后拿出了一张照片，“时间紧迫，这是给你的。”
沈越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照片。
陵川江面上，波光粼粼，雨后的乌篷船还在滴着雨滴，彩虹在江面的南方，依靠在船侧的是林子衿。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你描绘的陵川江景要比这画里的更壮观一些。”
“答案很简单，等你有时间的话，拿着这张照片，去陵川江面看看就知道了。对了，一定要在七八月份的夏季去，顺便再租一个乌篷船。”
看着林子衿满眼诚挚的眼睛，沈越轻轻地点了点头。
沈越一直不知道林子衿从名校辍学复读的原因，她觉得高三是一个充满压迫，让人窒息的环境，她只想逃离。
所以，她羡慕林子衿，羡慕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他可以放弃自己不喜欢的大学回来复读，他可以在想念陵川雨景时立刻去捕捉，而她，一直在处在无尽的压迫与痛苦中。
有一次，林子衿突然告诉她，他们第一次相遇，其实是透过班级门口右窗口的那个绿叶纸盒的缝隙中，他说那个时候沈越的表情，就像两年前的他一样，他理解那样的她。
当时沈越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像林子衿那样积极乐观活着的人怎么能看透她的忧虑，所以她只是无奈笑笑，让林子衿继续讲陵川江景。
高三的最后一次运动会，并没有多少人参加，所有人都只想争分夺秒冲刺一下最后的几十天。
林子衿帮沈越报名了，他自己也报名了。
在比赛前林子衿跑到沈越身边小声地说，趁着这次比赛好好释放你的压力吧。
只是她没想到，林子衿的身体素质会这么差。林子衿在参加一千米比赛的途中晕倒了。
沈越见到他的时候，他面色苍白，但他还是在看见沈越时，露出了和以前一样的笑容，那个时候沈越才知道他生病了。
原来一年前，他就生病了。
难怪他会从那么好的大学辍学，难怪他说他理解那个时候沈越的低落无措的情绪，难怪这些天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的事情他总会保持那样笑容。
“我怎么能没看出来呢……”
沈越别开脸去，她不愿意看到林子衿这么脆弱的一面，她一直以为林子衿是幸福的，快乐的，她一直在羡慕他的快乐、自由、乐观。可是现在，上天仿佛和她开了一个玩笑。
像林子衿这么热爱生活的人，竟然最先被剥夺自由的权利，怎么可以这样？
“沈越，别难过了，人总会死的，我只是提前了而已。再说了，这些天，我真的从来没那么快乐过，或许正是得了病，我才拥有了自由的机会……”
沈越紧紧咬住嘴角，眼泪止不住地往眼眶外窜，“可是，你才19岁啊……真的治不好了吗？”
林子衿笑着摇了摇头。
“沈越，我的病情又恶化了，以后，我没法再去看陵川江景了，你下次去的时候，记得一定要在七八月份的夏季，再租上一艘乌篷船，要是有小雨的话，就更美了……”
…….
林子衿由于病情恶化，已经被转移到其他医院。
沈越经常会对着成绩单发呆，偶尔眺望座位上右窗边的绿叶纸盒，她想透过纸盒的缝隙看到陵川，看到那艘乌篷船上的林子衿。
沈越不知道林子衿的病情到底什么样了，她也不敢打听，因为她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时间过得很快，她再也无暇顾及父母给她施加的“言语”上的压力，她只是一遍又一遍盯着桌板上的刻字，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
高考之后，沈越没有听从父母的话，填了她一直想去的那个南方沿海的城市，临走之前，她去了一次陵川。
这是八月初。
陵川江面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夕阳渐落，晚霞倒影在江水上，沈越在这里从天亮等到了天黑。
她没有看到照片上那艘乌篷船，她拿出那张依然保持得很好的照片，双眼紧闭。
林子衿，你所说的陵川江景不过如此罢了。
从那以后，沈越每年都会再来一次陵川。
大学毕业的第三年，她在陵川边租了一艘乌篷船，她躺在甲板上，阳光透过甲板间缝隙照在了她的半张脸上，她睁开眼，透过江水翻滚的浪花，她仿佛看到了林子衿那双清澈明朗的眼睛。
“自强不息，止于至善。”
桌板上的字，是沈越学鲁迅先生警示自己的，她一面想达成梦想，一面又害怕自己的梦想被嘲笑，她一直都不敢直视自己想要的生活，只是在不断地吸取负面影响，质疑和胡思乱想打乱了占据了大部分她本来应该投入到学习上的时间。
桌子上由浅变深的刻字让沈越越来越正视了自己想要的，窗边的那个绿叶纸盒微小的缝隙，让她在压迫和质疑中看到了光亮。其实陵川江景并没有那么美，只是刚好，这是林子衿在无数个被病痛折磨的日子里唯一能看到的景色。
而这样简单的景色，却被他描绘的那么美。
沈越那个时候才明白，什么是自我打击，这样的人太多了，唯有林子衿那样的人，才能享受到世界上最美的景色，因为无论是什么景色，透过他明亮清澈的眼睛都会变得更加美丽。
又是一年夏季，太阳被逐渐积起的乌云遮住，我猜陵川又要下雨了，船夫们着急的收拾好东西离开，我突然来了兴致，自己掌舵着一艘乌篷船。
“阿姨，为什么每年只有七八月份的时候陵川江水这才会租乌篷船？”
我划着船桨，看着船上小姑娘充满稚气而灵动的眼睛。
“因为，有人跟我说，七八月份的时候，租上乌篷船看陵川江景的时候，所有烦恼和忧愁都会被江风吹散，一切好运都会来临。”
“真的吗？”
我朝着那个租售乌篷船的站点指去，“当然啦，你看，你刚从乌篷船的站点下来，上面写着什么？”
小姑娘朝着站点上的乘客挥手，家人厉声让她小心点，她依然堆着满脸笑意，高兴地朝我大喊。
“阿姨，我想起来了，是悠悠我心。”
我朝着昏暗的天空淡淡一笑，我感受到，承载在江面上的那些情感已经远远超过这艘乌篷船了。
*灵感来源于任然的《花落雨》
（也许在未来某一天，沈越能遇见痊愈的林子衿，谁说得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