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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花》:被拐卖者的自我救赎

2017-11-04  本文已影响115人  丘水之

1.

读贾平凹的小说需要跨越一道门槛,而我至今也没能跨过去,我不过是站在门外瞅了瞅。

《废都》和《秦腔》都是读到小半放弃了,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那种密实的叙事,几乎没有修饰语句,而且还有大量的方言入文,这倒是跟他笔下干旱少雨的陕北农村很匹配,读下来简直让人感觉吃了一口黄泥,难以下咽。

他的最新作品《极花》貌似有点改变,起码在叙事上还算吸引人,而且它的篇幅不长,所以它成为我目前为止唯一读完的贾平凹作品。

《极花》采用女性第一人称叙事,对女主人公胡蝶的遭遇、心理进行了细致的呈现,从被拐卖、被监禁、被强暴到慢慢接受命运,最后变成虼梁村的一员。

读者的代入感还是很强的,甚至有让人做了一回女人的感受。

要知道,男作家用女性视角写作并非易事。

苏童因为很能写女性而声名远扬,而且他的第一人称同样炉火纯青,可是他从没有用女性第一人称写作过。

莫言在《檀香刑》尝试过借用孙眉娘第一人称讲述,但也只是占全书的两个章节,而且孙眉娘是虚构的人物,有潘金莲、孙二娘等人物的影子,不像《极花》里的蝴蝶那么的现实主义。

在后记中,贾平凹说他的艺术灵感来自传统水墨画,是采用水墨写意的笔法来写作的。

“现代的小说,有太多的写法,似乎正时兴一种用笔很狠的、很极端的叙述。这可能更合宜于这个年代的阅读吧,但我却就是不行。我一直以为我的写作与水墨画有关,以水墨写文学,文学是水墨的”。

写意也就是跟着心走,在小说中,他的叙事完全是对人物的命运亦步亦趋,这是不受作者掌握的。

从这里也多少能理解一点他的文字,小说有大量玄妙的句子,可不是随意写写的,比如下面这几段:

老老爷说:他们都没用了么。人要是活着没用了,这世上就不留你了。

我不再有想法了,想法有什么用呢?黄土原想着水,它才干旱,月亮想着光,夜才黑暗。

她竟然唱起来:正月里二月中,我到地里壅血葱,地里有个空空树,空空树,树空空,空空树里一窝蜂,蜂蜇我,我蜇蜂,我和蜂被蜇得虚腾腾。

2.

我上周也刚读完严歌苓《小姨多鹤》,故事跟《极花》还有点像,同样是农村男子花钱把女人买回家当生育工具,但是在叙事上差别很大,这也导致了读者对这两部作品的不同观感和评价。

严歌苓的叙事一派温情脉脉,加上人物的苦难命运,很容易感动得让人泫然泪下。读者对它的评价也多趋于正面。

可仔细想想她的故事是有问题的,多鹤虽然是日本人,但也是个无辜的日本人,在战争结束后的逃亡途中被人抓走、贩卖,出于求生意识,她给张二孩生儿育女,出逃过,没成功,在那个家里时间长了,居然还产生了感情,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大爆发。

小说里的那股温情遮掩了张二孩一家的禽兽行为,始终没有看到丝毫对这些不人道行为的忏悔,同时高举多鹤吃苦耐劳与朱小环深明大义的品质,感动你,其实也是在骗你。

贾平凹说他用的是水墨写意的手法创作,这也代表他对这个故事的态度:高视点的超然,不狠,不极端,采用平视的角度。

结果他遭到了女权主义者的围攻。

批评者大多认为:他在为贩卖女性背书,理解拐卖者,弱化受害者的痛苦,凡是农村的总是值得原谅的……

可事实上,贾平凹在剖析胡蝶的心路历程的同时,又何曾在美化拐卖者,小说描写的那个村子恐怕是任何读者都不会觉得它是值得同情的。

“訾米的话让我突然醒悟了这个村子里其实有些人并不是人,不是外人给他们强加的,而他们自己也承认。”

村里的光棍们野蛮、粗鲁、暴力,行为跟禽兽无异。这些段落也不能忽视。

至于胡蝶最后又回到村子,成功出逃的经历反倒变成了梦境,其直接原因是社会对于被拐卖的女性的不接纳,人们只喜欢看别人笑话,没有一点关心和同情,而那个所谓的丈夫黑亮,至少还对她有很多温柔。

如果要对拐卖者进行简单的唾骂和批判是很容易的,但如果那样做,文学作品跟新闻报告、网路批评还有什么区别,相反,贾平凹对这种社会现象有着自己更深层次的思考。

3.

可能是预感到会引发争议,贾平凹在后记中陈述了他的创作思路。

小说取材于真实故事,并且已经酝酿了十年。

朋友的女儿被人拐卖,在当地生了孩子,后来家人把她救出来,却又跑回去了。

这个故事引发了作者对城市与农村的思考。

在他看来,中国现在正处于大转型时期,城市在肥大的同时夺走了农村的劳力,也夺走了农村的女人,而留在残山剩水中光棍们失去了繁衍的权力。

或许贾平凹内心真的有对农村的同情,在表现他们人性恶的同时,也不忘写他们的善良和纯朴。

村里的光棍们买媳妇只是渴望有一个家,是本能的欲求,黑亮囚禁胡蝶一年,是为防止她跑掉,而且在这一年里他并没有违背她的意愿而强行接近,一旦胡蝶表现出安顿下来的迹象,他的态度就变得温和、善良。

善与恶的交织在这些光棍身上得到集中体现。

而往往出于善良的作恶是最可怕的。

小说中写到的极花,是一种“冬虫夏花”的珍贵药材,被城里人发现后,以高价收买,虼梁村的村民为了挖极花甚至荒废了庄稼,后来极花被挖得快绝种,村里人才不得不重拾庄稼。仅剩的极花被人装在相框里,制作标本,挂在窑洞的墙壁上。

小说还描写到另一种植物:血葱。生长于温泉旁,营养价值高,壮阳效果尤为明显,七八十岁的老头吃了血葱都能提枪上阵。

无疑,“极花”象征农村女性,“血葱”象征农村男性。

极花是抢手货,而血葱并不好卖,最后生产基地还在地震中被掩埋。

村里的女人都进了城,剩下一窝光棍吃了血葱无处发泄情欲,只能去摸石头刻成的女人,花钱买女人然后在窑里关上一年半载就变成媳妇。

被囚禁的胡蝶看见相框里的极花,想到了自己的命运,本来是一只正在冬眠的虫子,正做着来年破蛹成蝶的美梦,没想到被一粒植物的种子侵入,变成一株跑不掉的植物,开出紫蓝色的花,然后等着被人贩卖。

从这些地方看来,贾平凹在超然的同时确实对农村抱持有同情。

或许,引发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并最终找到症结所在,才是作者的初衷。

而不是简单粗暴的鞭挞。

4.

胡蝶在老老爷的指点下,终于在一个晚上看见了自己的星。

老老爷是虼梁村辈分最高的老人,是个无所不知的奇人,被村民们尊为神一般的存在。他的只言片语蕴含无尽玄妙,诸如地震不叫地震,叫走山,烟升到天上就变成云,在葫芦上写字,看葫芦,其实是葫芦在看你。

他也见证着胡蝶的命运,他看星象,分析东井,他说每个人都有一颗星,让胡蝶找自己的那颗星。

胡蝶不相信她属于这里,她渴望城市,所以她看不见自己的星。

但是后来她怀孕了,开始慢慢接受自己的命运,于是她看见了自己的星。

有两颗,一颗大,一颗小,黑亮都看不见,只有她看得见。

胡蝶的故事可以抽象为:面对违背意志的艰难和绝境人的自我调整。

生活有时候囚禁你、强暴你,可又不失温柔,当失去选择时,我们又该如何面对唯一的选择?

在小说中,胡蝶的一段独白很能说明问题:

“我知道了小时候在河里游泳时是胳膊腿扒拉着水前行的,现在没有水了,走路胳膊腿在扒拉着勇气,空气也就是水。我知道了月亮和星星是属于夜的,梦是属于夜的,有些动物和植物也是属于夜的,我睡在哪儿瞌睡了都在夜里。知道了乌鸦乐意着乌鸦,它们在白皮松上有说不完的话,而何首乌的枝条和何首乌的枝条交接了也开花生香。知道了修房子,房子的人把砖瓦抛上去让房上的人接,接的人越是抗拒,砖瓦越会打伤手,只有迎合着,就能顺势转化冲力,接起来轻而易举。知道了你用石头凿狮子用纸剪老虎,凿成了剪成了你也会恐惧它。知道了心理有多健康身体就有多健康,心境能改变环境也能改变容颜。”

胡蝶生下了孩子,尽管一开始觉得他很丑,跟自己没关系的,可很快,她的母性爆发了,对孩子充满怜爱。

她给孩子取名兔子。

嫦娥有兔子陪着,她也有了兔子陪着,从此再也不寂寞。

胡蝶也曾获得一枚逃出生天的“灵药”,母亲和派出所所长找到村子里,在与村民们的混战中逃了出去,终于回到了城市,但那已经不是属于她的城市,媒体的大肆报道,让她的伤疤曝光在人们的眼前,她无处容身无所适从。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逃出村子终究是黄粱一梦。

她像一张纸片,在狂风中吹到墙上,再也撕不下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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