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长夜孤灯话《论语》——关于孔子的材料
05、关于孔子的材料
文|翻腾四海
长夜孤灯,古卷为伴。
一、纸上之材料
王国维提倡研究古史时需用二重证据法,即纸上之材料和地下之新材料相互参证,方能求得古史之真相。读《论语》不得不涉及孔子的生平事迹,而在研究孔子这一历史人物时,王氏的二重证据法同样适用。无奈的是,有助于我们了解孔子的地下之新材料,几乎没有。因为,虽然孔子在世之时于诸侯间小有名气,但他最高也只是做到鲁国的司寇,不过属于大夫这一级别,而且为时很短,所以孔子死后,时人没有为其树碑铸鼎,也就没有什么金石器物能留存至今。而孔子被奉为圣人,受到朝廷的认可并加以尊崇,那是他去世五百年之后的事情了。所以,我们今天通过考古发掘获得的实物,能和他生平事迹有直接关系的基本为零。
最近考古人员在发掘海昏侯墓时,发现了一些残简,有可能是失传了的“齐论”,其中比现今通行的《论语》多出“问王”、“知道”两篇。学界为此异常欣喜,认为这一考古发现可能要改写学术史。兄弟以为这么说有些夸大。首先,即便多出“问王”和“知道”两篇,并不会对孔子的基本思想产生多大改变,孔子仍是提倡君君、臣臣,仍是尊礼崇礼。其次,海昏侯上距孔子四五百年,当时“齐论”抄本的真实性可靠性与现今通行的《论语》是一样的。今本《论语》的后五篇,内容已经很驳杂,所以,即使发现了完整的“问王”、“知道”两篇,它们也纯不到哪里去。所以,除非发现“齐论”的全本,否则只有“问王”和“知道”两篇,意义不大。
无奈之下,纸上之材料,便成了我们研究孔子的唯一凭据。而有关孔子生平的纸上之材料,也令人头疼,不是因为它少,而是因为它太多。如清人孙星衍编纂的《孔子集语》一书,它所搜集的有关孔子的言行记录多达八百一十三条,而且这还不包括《易经》《礼记》《左传》《孝经》《论语》《孟子》等众人熟知的经典。我敢说,流传至今的言语事迹,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及孔子的多。
1919年之前,刻有孔子名言的匾额楹联,遍布全国。既然多,那其中不可靠的材料所占之比例自然随之增加,为什么?就因为他是孔子,就因为他在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地位!崇拜者们赞美他,反对者们诋毁他。崇拜他的人将其神圣化,对他的赞美真是真无以复加,这些人留下的材料所塑造的孔子形象,伟大到令人难以置信。而反对他的人,或是无中生有,刻意诋毁丑化孔子,或是对孔子别有用心地加以利用,将一些话附会在孔子身上,以证明自己的观点。如老墨等学派,他们所引用的孔子的话,严重违背孔子的一贯主张,根本不可能是孔子所言。其所作所为,或是借孔子以自重,或是借孔子之口来攻击儒家,各位千万不可信以为真。
二、对偶像的神圣化
汉武帝听从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那以后,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寻常百姓,中国人皆奉孔子为偶像。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个人崇拜”,其崇拜之尊之高,堪称中国历史之最。而对偶像的神圣化,是人类的通病。若是一个人的某一方面异于常人,他的事迹在便会在人们口中流传,而且越来越夸大,越来越失真。人们加入了美好的想象,还有自己深埋于心底的不能实现的愿望,这样,历史变成了传说,传说又变成了神话。周星驰的电影《大内密探零零发》里有一句台词,很好地指明了这一点:“高手不一定要长得多英俊,只不过是你们这些星斗市民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高手不一定要长得多英俊,孔子也不一定要有多神圣。事实上,后来的读书人也难免会一厢情愿,把孔子奉为圣人,将其捧上神坛。儒生们在学习、宣扬孔子之道的过程中,对他的各个方面进行有意无意的加工和夸大,孔子的体型是如何的骨格精奇,异于常人;智商又是怎样的洞悉世事,神机妙算;品格上又是这般的纯洁高尚、毫无瑕疵……一些言语、事迹,只要有助于孔子的伟大,人们不管它是真是假,不管它到底是不是孔子所说、孔子所为,统统附会在孔子身上。殊不知这些对孔子的夸赞,在两千年后,却成了一些人批判孔子的把柄和口实。孔子之幸,也成了孔子之不幸。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其实不仅对文化和宗教上的偶像,就是对那些影响天下兴亡、治乱兴衰的帝王将相,人们也倾向于将其神圣化。如清代中兴名臣曾国藩,民间就有传说他是大蟒蛇转世。还有,兄弟小时候就听老辈儿人讲过,说毛主席是什么转世,蒋委员长又是什么托生的。当然这些说法都是鄙陋不堪,为博学君子所不道。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只有那些困而不学的愚民才会有如此荒诞不经的怪论。还是那句话,这不过是那些星斗市民们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孔子、毛主席这些被庶人鄙夫神圣化了的人,他们都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孔子当然是历史上的杰出人物之一,但绝没有后人所描述的那么神、那么圣,孔子自己也是这么认为。
0906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春秋时宋国和吴国都有太宰一职,这里的太宰到底是哪国的已不可考。
有一天太宰问子贡:都说孔子是圣人,他真的是圣人吗?为什么他会如此多能?多能就是多才多艺,孔子懂音乐,会弹琴,年少时替人放羊,看管仓库,可以想见,除此之外的技艺,孔子也学过不少。当然这不是在夸赞孔子,孔子所掌握的那些技艺都是百工和贱民所从事的,太宰的意思是,作为一个圣人,这些微末技艺是不应该学的。
而子贡的回答也是在为孔子开脱,他说:这固然是因为上天要使他这样,既可以成为一个圣人,同时又如此多能。孔子听到这些话之后,感叹道:还是太宰了解我啊,我年少时出身微贱,为了养活自己,才学会了那么多鄙事,君子是不会掌握那么多末流技艺的。
《论语》中的君子有两个含义,一个是指有德之人,一个是指有位之人。这里的君子应该是指在位的士大夫。孔子“少也贱”即是指他处于贱民这一阶层,他后来官至司寇,步入大夫行列,才可称之为君子。孔子的话,只是表明他“多能鄙事”,而对太宰的质疑,自己是不是圣者,孔子这里没有明说。
0734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为之:为,行也,作也。“之”代表什么呢?朱熹认为这里的“之”是指达至圣与仁之道,所以“为之”即是为仁为圣之道。这么解释有些牵强,既然孔子不敢自许为仁为圣,那后面说的“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就该是低于仁与圣的另一件事了。
还有人认为,这里的“为之”应是“学之”。孔子常说自己“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所以这里的“为之不厌”也就是学而不厌的意思,而且“为之不厌”与“诲人不倦”对举,一个说学,一个说教,所指相关。兄弟比较认可后面这种说法,为之不厌就是学道不厌之意。此外,《孟子》中也有记载,可以作为佐证:
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
云尔:文言文中的“云尔”和“云云”相当于今天的这般、如此、等等。“可谓云尔”即是“可以这样说”、“可以如此评价”的意思。孔子的意思是,他不敢说自己是圣人,是仁人,但是对自己,可以说是“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弟子公西华说:“为之不厌,诲人不倦,这正是弟子学不会的。”
都说孔子是圣人,中国传统中认为做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内圣外王”,那什么是圣呢?
圣的繁体字为聖。聖者,通也,从耳,呈声。圣人便是通人,通什么呢?简而言之,便是通了道。在孔子晚年,特别是归鲁之后,他的名望越来越大,再经过弟子的宣扬,开始有人称孔子为圣人。其实,圣人,不过是指通道明道之人而已,远没有后世所赋予的那般神秘高尚得无以复加的内涵。连通道明道的圣者,孔子尚且不敢自许,兄弟敢说,后人加给他的那些神一样的头衔,他更不会接受了。虽然孔子一贯谦虚,但“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这一句绝对是他的真心话,绝不是在自谦。李零教授说“去圣乃得真孔子”,去了圣不一定就能得真孔子,但不去圣,绝对得不到真孔子。
四十年前,当全国人民手持红宝书高呼“毛主席万岁”时,他老人家对自己却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说:“我历来不相信,我那几本小书有那样大的神通。”可见,历史上的大人物对自己都有着清醒的认识,他们都明白,自己没有那么神圣,没有那么伟大,这只不过是星斗小民们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