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走进她的心。她从未走出他的眼
他读这段话给她听是在某年的三月间,记不清是哪年,但是应该有微信了。起因是她前阵子突然和他讲起这种鱼的事迹,刚在某个公众号上看到的。他为此不惜上网搜了半日,目的在于正告她,网络流言虽然未必没有真实的部分,但鸡汤文章为求煽情随意篡改事实对科普工作只有害多利少。肺鱼确有此物,是肉鳍鱼亚纲肺鱼总目的统称,其中非洲肺鱼和美洲肺鱼确有依靠休眠度过旱季的习性,但离水时间最长也不可能超过一年。而且还需在外界环境并非完全干涸的情况下才能达到——
她还没听完就悄悄打了呵欠,但肉身仍端坐在饭桌对面。在家她总是显得过分疲倦,仿佛应对家里家外若干事宜已用尽九牛二虎之力;然而其实也不过只是上了一个正常的班回来,做了一顿日常的饭上桌。他假装没看到,坚持不带情绪地读完,并自顾自发表评价。终于说完的那一刻饭桌复归于神圣的静默,只听到她发出极其轻微的咀嚼声:半根芹菜配肉丝,一勺剁椒炒鸡蛋和感知自己平白说了半日的焦渴:这条问答至少两百个字,足以令人口干舌燥。
这细碎动静更显出饭厅教人窒息的死寂。
他不禁想起那句法国人的谚语:彼此沉默的时候,其实正有天使飞过。
这也是时下饭局冷场流行的说法,可通常没几个人能接得住这太冷的笑话,说罢这句,局面只会更快降至冰点,以终于有人不堪忍受起身兴辞、大家如释重负纷纷作鸟兽散而了局。然而他想,用在此处会不会同样因为过分频繁使用而失效。如果真的有天使肯时时看顾一对夫妻之间的日常,那么它一定是一刻不停反复展翅掠飞过头顶,在这狭小的八十五平方的空间里,朝夕往返。疲于奔命。筋疲力竭。
有没有天使是因为人类的沉默而累死的呢——然而天使本来就无法再死。想象那狼奔豕突场景他嘴角不免抽动。面前的沉默却渐渐笼罩成一种具象有分量的压迫,教他失去再开口饶舌的勇气。
究竟何以至此?
不知何时开始,只要与她一起,沉默便渐渐占据更多的时间,也许任何话题都已熟稔,彼此爱憎也早经熟知,不可触碰的某些雷区一直存在,而未知的禁区也无从逾越。沉默遂变成可自我繁殖的息壤,又如同病毒失控般蔓延不止。不是没试过无话找话,然而他接过新话题总像溺水者迫不及待抓住救命稻草,过分滔滔不绝,反而只能引发体量更庞大的沉默。好比冬天里好容易烧开的热水,袅袅热气虚假繁荣不了多久,放凉速度之快足以寒心。
他索性也就放弃。
她却也不是完全不为他所动。过了一会,她勉强地说:不知道这种非洲肺鱼能不能吃。
他喜出望外就坡下驴:肺鱼鱼鳔不存水,所以根本不存在挤出肺囊里的水解渴的情况。人家捉这种鱼本来就是为了吃。
她说,哦。这样。
他瞪着她,不能相信一番苦心孤诣再次投入深渊,寸骨不留。只好虚张声势再下一城:我就怕你出去说错话。这种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知的事瞎说八道就丢人了——
主要是怕丢你的人。她一直不看他,眼睛望向虚空的某个点:但肺鱼这种事,本来也没多重要。我也不会去和别人讲。没想到你这么在意,以后不说了。
他清了清已经开始嘶哑的喉咙:根本就不是我纠结。我最近越来越发现简直没法和你沟通,任何小事,任何话题。这样太影响生活质量。
那就别说了。
她蓦地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碗筷。两个日式樱花菜碟里的汤滗尽倒在饭碗里摞在一起,剩菜扔进用超市铜版纸海报页叠成的方形垃圾袋:惊喜大特惠,周末全品种放送。新鲜猪肉、酸奶、火腿肠、奶白菜。高级陶瓷汤煲最低售价29.9。洗衣液卫生巾牙膏买一送一。再把汤碗置于碟上,两只青花瓷饭碗摞放进汤碗。大小搭配,严丝合缝,只需要一次就能把所有吃饭家什拿走,端起时最上面饭碗里的菜汤甚至没有一点摇晃。
他还在气头上,定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看她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甚至具备了某种熟极而流的美感,像茶道。
而里面的清洁和了无情意却也差相仿佛。
吃完饭他继续瘫靠在沙发上很久,仿佛也间接传染了她的疲惫。电视遥控器就在茶几边缘上,就是没有力气伸手。电视一直黑屏,厨房动静却长久不停。先是放水洗碗的哗哗声,再是碗碟一个个被放入碗柜的轻轻碰撞,中间极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他猜大概是在往擦灶台的抹布上挤洗洁精。这时候他才渐渐明白他是在等她从厨房出来,似乎刚才的话还没有聊完,说透。然而还可以说什么,除了那该死的肺鱼?
也许可以聊聊今天在学校的插曲。那个新招的助教又企图挑衅他的权威。工作过的男生就是不好指挥,不如自己手把手带出来的毕业生好调教。以及她为什么今天看上去那么烦躁,面色不好,是不是在单位遇到了什么事。充盈的怒气渐渐化成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也不能光是自说自话。也得让她说说。
厨房的动静不知何时已止息。他又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任何声音。按照她的习惯,洗完碗筷放进橱柜,就会用另一块抹布擦拭灶台。最多再做一壶纯净水泡茶。但今天吃得不欢而散,她不见得就肯给他泡。如果是在额外多做一个水果沙拉,单位发的冰糖心苹果和库尔勒香梨都放在阳台,她不可能一直不出厨房。
又等了一会还是毫无动静。他终于忍不住起身走进厨房,却惊愕地发现她正站在洗碗池前一动不动。听到他过来,她并不回头,却慌乱地伸手揉了一把眼睛,重新打开水龙头。
洗碗池明明空无一物。
碗早洗完了。他站在厨房门口有点迟疑。你刚刚一直在干吗?
她仍然不回头。他这才突然明白过来她刚才可能一直在哭。
怎么了,你?
刚才做饭有个洋葱没用完。刚才扔的时候不小心擦了一下眼睛。她闷声说。
他默默退出去,打开电视机。礼拜四有好几个综艺节目可以选。他随便选了一个。当红花旦小鲜肉们在屏幕上挤眉弄眼,插科打诨。他跟着哈哈笑了几声,低头一看手机,又是十分钟过去了。她依旧没出来。终究不放心,又踅进厨房。她依然站在洗碗池面前发呆,这次倒是很快就回过头。脸色看上去很正常,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以后洋葱用不完就在直接扔掉吧。他说。刚刚吓我一跳。
她说,噢。
你是不是觉得我嘴太碎?他突然忍不住:还是话题太无聊?闷到你了?
没有。是我自己状态不好。对不起。
事实上她状态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近一年来他经常发现她夜里睡觉时背对着他肩膀轻微耸动。有时她半夜起身上厕所,他还没睡着,闭眼伸手摸去,她那边的枕头多半有点潮润,也说不好到底是汗是泪。但他困极了,往往还没等到她回来就已再次昏睡。她说读书时睡眠就不够好,婚后也常辗转反侧,他熬不过她。她的睡姿同样典型,背对他,双手紧紧环抱住肩胛骨,是心理学上胎儿型睡姿的升级版。据说这样的睡姿表示极度缺乏安全感。他偶尔试着从后面搂紧她,她的反应是更紧地蜷缩,并持续避向床边。因此早上醒来他常发现她贴睡在床的最边缘。
这些事情他倒是从来不问。不知从何问起。
他娶了她就好像娶了一个问号,一个哑谜,一个日夜躺在身边的不定时炸弹。他疑心她轻微抑郁,但除了不太爱说话——而且很可能只是不爱和他说话——之外她表面上一切如常。脾气温和,情绪稳定,收拾家务也井井有条。不是没有走得近的同事朋友,和父母关系也堪称和睦。而且也并不是完全拒绝交流:比如肺鱼,就是她主动和他说起的。偶尔也聊聊单位里的鸡零狗碎。每当这时他的急切反应往往又过了头,然而他天性是如此热烈的一个人,尤其是在和人意见发生分歧时,他一定会是最后总结陈词的一个。
其实他就是想说说话。尤其想和她说话。结婚数年,他竟然还如此渴望交流。
也是旷日。因此持久。
他偶尔也强迫自己干点家务,但终究还是粗心闲散惯了,而且她也无可无不可并不硬性摊派,渐渐就能偷懒则偷懒。自问多年来其他方面也没什么值得指摘之处,下班后按时回家,周末也不太和朋友喝酒——他在这城里相交本就有限——平时还是宅在家里居多。一起去超市菜场电影院也是有的,无事的时候,他坚持从后面抱着她睡也就睡了。她骨肉匀停,正好一把抱个满怀,他有时候设想上帝视角,目光穿透被窝,大概就是一只大虾严丝合缝地搂着一只小虾。他柔情蜜意起来就叫她虾。
然而野外的小虾却也是极其容易受到惊吓闪退回石头缝隙间的物种。那么羞怯和敏感的小动物,拒绝时刻保持活泼愉快的状态。他有时会想起自己幼年从池塘捞起的虾米,总是养着养着就泛白浮起死掉。养鱼也是如此。她的确也像某种水生动物,精巧,好看,体温偏低,说不上是冷血还是娇气。很久都不生病,一旦病起来便无计可施。他从来都摸不准她心底真实想法,比如刚才流泪这件事。他只能强迫自己相信真和洋葱有关。
然而他有时候问自己,对她持续关注与好奇,也许正不过因为桩桩样样熟知之后,总有一点摸不准,吃不透的地方?并不多,就是那么一点点。因为似乎不影响他人,只和性格有关,她可以不必解释。他就从来不得其门而入。
但这门也许是她故意关上的。也许。
结婚第三年他暑假回了一趟北京看母亲,回来还有半个月无事可做,突然来了兴致说起婚后一直没度蜜月,不如去老挝越南消磨余下的十多天假期。她答应了,也和单位请了年假。据说越南美奈的海鲜有名,同时兼有壮阔海滩和无边海景,又是旧美军基地。去了以后才发现这座小城的特色就是海岸线长,所谓城市,根本整个就是沿着海边公路修了两排度假别墅和饭店,区别只在于靠近海岸的旅馆偏贵,路另一边的便宜。她本来提议住在海边听海浪,但最后他们还是选择路这边的酒店住下,折中方案是每天都去路那边的海边排挡吃饭。也是他决定的,理由听上去很充足:睡得太靠近海可能夜里风浪声太大,本来她睡眠质量就不好。而海边的大排档客人多,海鲜周转快,材质比较新鲜。大事小事,只要他拿定主意,她通常不再坚持,看上去似乎也是心情愉快地,被动地被他的热情裹挟着往前走。
也是那一次在美奈点了龙虾刺身,他才会像小男生一样雀跃地指着案板上肉壳分离的牺牲者:你看!你知道为什么虾血是蓝色?那是因为——
一大摊如靛蓝颜料的液体中,那团莹白仿佛还没有完全丧失知觉,微微痉挛了几下。他疑心是自己的幻觉,她看了一眼却垂下眼:噢。
他这才想起她怕见杀生。和她成家那么久,家里从来没做过一次活鱼,要吃都是去饭馆吃,而且最好是鱼缸里自然死亡的——她说小乘佛教让居士吃三净肉,自己不杀生之外,还要“不见为己杀、不闻为己杀、不疑为己杀”。他一想起来便取笑:又来了。你又不是居士。
她说:但知道了这戒律,心里就难免存了念,一不留神还是忍不住想起。那些素食主义者还说,动物死前分泌的毒素最多,吃了也不见得好。
你就是给自己定的条条框框太多。他笑道。而且不知道从哪里看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网络谣言。蒙田说过,人总是习惯于给自己自设障碍,你要知道怎么破我执——
她张了张口,终究没再说话。
嗯?你总该知道蒙田,中文系毕业的。
这些蓝血,让我想起蓝胡子。她轻声道。
暮色四合之下的露天排档看不清表情,只见她转身回到座位。他们交谈时那个越南厨师一直好奇地停手观看,脸上维持一个听不懂的友善微笑,看她走了以后才继续操刀作业。
他在一旁呆站着。那人问,Is she your wife?
Ya.
Such a good couple! You are a handsome man ,but your wife is really beautiful! 厨师高高跷起大拇指,一脸看似真诚的笑意。也许他对每一对确认关系的夫妇都如此盛赞,这样才能够卖出更多的龙虾,流出更多的……蓝血。
他看着白色帽沿下一张憨厚的赭脸,惟有苦笑。厨师要是知道他们刚才的对白,也许不会轻易地下此结论。从龙虾也可以扯到蒙田,他是一个被妻子拒绝对话的stupid husband。他们是一对并不真正合衬的Couple。
龙虾被烹调好端上来,她果然只勉强动了一筷子。被煮熟后那些蓝色的血都变成了盆底一摊酱色的汁液,现杀虾肉的鲜甜脆弹被他一个人吃得兴味索然味同嚼蜡。蓝胡子的典故他是懂的,无非就是说他是一个糟糕恐怖的丈夫。然而婚姻已至皮革之年,还一直停留在三观分歧的初级阶段,这现状也的确让人沮丧。他婚后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娶错了人。她的冷淡,敏感,神经脆弱,以及让人难以忍受的固执。好在至少还算善良。也正因为此,每次争到最后,退让的都是她。有时候甚至还会和他道歉。起初几年他一直为自己的舌灿莲花口才了得沾沾自喜。后来才发现,只是她懒得争辩。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爱了的,她,他,或者他们一起?他在偶尔失眠的夜晚也曾如此不乏惊心地自问。在她背对着他、肩膀轻耸的那些暗夜,他尝试抱紧她,就像两只严丝合缝的对虾,然而却仍旧好像比白天见到的任何路人都更遥远。他拼尽全力仍然无法逼近她的内心,说多错多。越说越错。她也许一直都蔑视他,而这正是他最受不了的地方。凭什么,她一个三本中文系毕业的小城文员,看不起一个千里迢迢为她来到此地教书的211重点经管博士?
不是没试过找解决方案。是从第六年开始,他开始借助社交工具和女同行私下打情骂俏。如有机会也绝不排斥让一切可能发生的关系发生。基本都是去外地开学术会议认识的,中国版《2666》,他的秘密生活。女学生则从来不碰,一怕学校知道身败名裂,二也觉得有代沟,三怕耽误人家大好青春粘上身甩不掉。找来找去,还都是情况差不多的外校女老师。身份、地位、见识、资历、年龄、职称、婚姻状态,样样势均力敌。到这年纪了,彼此都有顾忌收敛,也有性的刚需。他一直自诩自己是个完美情人,除了没法重婚之外,知情识趣,风度也堪称渐渐养成。而且见好就收,从不指望把关系推入到多么难分难舍的地步。他的高明之处在于一开始就把所有实情和盘托出,——太太不够了解自己当然是永恒的开场白,然而,也一定会尽量坦率地说:自己仍然对妻子有深厚感情。并不真的打算离婚。
就像那个越南厨师一眼指出的。他长得不难看。长相谈吐穿衣品味都在平均线上,年轻,尚不到丧失力比多的年龄,出手也足够稳、准、狠。他一直不缺少机会,更不缺乏技巧。
其实也就是愿赌服输。游戏规则聪明人一目了然,实在难缠的他也绝不招惹。通常来说,开始快慢和结束难易成正比。开始得快,结束也相对容易。太难追的他便知难而退。当然不是每个对象都能接受,但是她们也可以选择不开始。同一个时间段,有那么一两个远距离维系着也就够了。再多,他也着实应付不过来。
何况还绝不能让虾知道。
很奇怪地,一想到她知道之后的反应,他便隐约觉得某种报复的快意。他并不是没人渴求的,她却从不知道珍惜。然而他也并不敢把这种报复付诸实现。毕竟情智双高,加上火烛小心,真想要翻船却也不易。
三四年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让他最挫败的,是她竟似乎从未怀疑过,婚后第六年到第十年,一直维持几乎同样的温度,同样的稳定,同样的,无限趋近于重复循环的夫妻生活。
他有时候在宾馆的床上,疲惫地想:其实我只是想找人说说话。性反倒变成次要的事。
多么荒唐。他在外面和那些情人的关系反而显得比婚姻关系还要更趋向于明朗、家常和健康有序。他在床上和她们闲聊的话,比被他称为虾的她要多得多。虾在他头脑里渐渐简化成存在感降到最低的节肢动物,大部分时间里,都自己待在长满水草的黑暗洞穴里。然而他偶尔注意到她的存在时,却又不是不心虚胆怯的。
也正出于心虚,他越来越主动地没话找话。那些话语却又越来越迅速地被黑洞纳入,被古老的莎草纸吸干,被什么看不见的怪兽吞吃得尸骨无存。他的家务也越做越多,甚至经常给她带回礼物,就在他外遇的短途中,也会带回某件猜她势必钟意的纪念品。她每次都默然收下,并不道谢。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关于那些发际时时变化莫测似有若无的轻熟女香水品牌:Miss Dior(迪奥小姐),Le Parfum EDP,Chloé Rose。以及只有女性才会采购的小礼物:过于花哨的领带夹,新钱包,一套崭新的内衣裤。
她一直是安静的,却也不是以不变应万变的那种静,更接近于暴雨将至的前夕,气流无声翻涌的静。静得让他没法不觉得恐怖,不去思考。更奇怪的,是他想起她的平静,会感到一阵销魂蚀骨的软弱,心里不是不清楚,无法真正面对别离的恐怕不是他曾半轻蔑半暧昧地称之为虾的她,而是他自己。虾半透明的构造精微复杂如老式钟表。虾是离他最近、关系看上去最合法、却又最不可捉摸的生物。虾脆弱表面之下的弹跳力和防御力惊人。虾有两只看上去似乎无用的大鳌。除了龙虾之外的其他虾的血,同样是蓝色。究竟为什么是蓝色呢,那次在美奈没说出来的话,其实是:
虾的血液呈微蓝色。因为其血液中含血蓝蛋白,是一种含铜的呼吸色素,也能与氧结合和分离来运送氧气,和氧结合后是淡蓝色的,而脱氧后则无色或呈白色。这就是在贝类或昆虫、虾蟹中从未见流鲜红血的原因。它们血液中悬浮的,是血蓝蛋白而非血红蛋白。
而恐怕当时成功地说出来她也不会感兴趣。她更不知道的,是虾是甲壳亚门十足目游泳亚目动物,有近2000个品种,大都生活在江湖河海中……都有胡须钩鼻,背弓呈节状,尾部有硬鳞脚,善于跳跃。许多种为重要食物,从数米到几毫米不等。借腹部和尾的弯曲可快速倒游。吃微小生物或腐肉。雌虾可产卵1,500至14,000粒。在成体前要经过5个发育期……口器在头胸部的底部。粗短的尾肢与腹部最后一节合为尾扇,能控制虾的游泳方向。
她只是有一次说,你虽然教政府管理,其实真应该去学生物学。你对这个兴趣明显比专业大。
有时候他想,也许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饶舌乃至于犯错,不过是为了让她重新在意自己,甚至妒忌,大闹,却不至于真的离婚。但他空自留下无数蛛丝马迹,却从来枉费心机。更遑论每段婚外关系的开始总是比想象中简单,结束却毫无例外地趋于复杂。
也许她也早在外面有人了。只是不说。
他料不到自己的妒忌竟然发作得比他诉求于她的更强烈。强烈到会在她睡着后翻看她的手机,在夜色里映出一脸幽幽蓝光,自己都觉得自己心理变态。也曾在她出差时破解过她的QQ密码,进入她的邮箱,把所有近期聊天记录一一看完,阑干拍遍,凭栏处潇潇雨歇。没有。毫无破绽。任何一点草蛇灰线都找不到,如果不是她过分清白,那么一定是聪明绝顶,早就预料到了他势必如此。
那么他喜欢的,到底是她的沉默,还是她的聪明?
最初他对她却是一见钟情。
说来可笑,他们居然结识在南京开往北京的火车上。他去上厕所,偶尔发现同车厢一个女子在看他最喜欢的麦尔维尔的《白鲸》:
最终的港口在哪儿,让我们不再远航?
在哪一片穹苍下航行,能使疲惫者永不疲惫?
……真正的地方,从来不在任何地图之上。
是先看到书,再看到人。人是垂首坐在下铺,书封面朝外,齐耳短发如一匹黑缎挂在耳边,琼瑶鼻,菱角嘴,因看得入神用力抿紧唇,偏瘦面颊微现精巧咬肌形状,下铺的光影更显出皮肤细洁。在火车嘈杂混乱的氛围里,和周遭完全格格不入,又好比文艺片镜头的焦点。好几个男乘客走过去都惊鸿一瞥,他则近水楼台,坐在窗边偷偷端详她,出了神。
她最初也寡言。但是有问有答,谈吐有度。他迅速地被她用词的简短和有效打动,更震动的,也许是被她眼底那种石子沉入深潭的沉静的幽光,看一切都像隔了六朝迢迢烟水。临别时他飞快在笔记本撕下来的一页纸上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聂鲁达的诗: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最古典的表达方式也最直接。她低头接过去,没有任何表示。火车还有一分钟到站,他马上就要下车了。行李已经取下,就放在她的下铺前面。他是博士毕业前去南通参加同学婚礼。而她就是南通人,工作三年,第一次北上出差。差一点他们就永远不会有机会认识彼此。
她静静把纸条收起,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她永远都不会找他的。虽然她表面并不抗拒。对看似古典的她看似古典的方式却注定无效。
最后三十秒,列车已缓缓驶入月台。他一把紧抓住她的手: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快。
她受惊吓地看他,黑眼仁又大又亮。大概是没有想到这个一路腼腆的男子竟然也有这样放诞无礼的一面。
他说:快点,来不及了。
他不肯放手,她几乎是在被胁迫下喃喃报出十一个数字。他口头重复一遍,心里又默记一遍,这才抓起行李飞快冲下车。刚下车火车就缓缓开动了,他站在窗外冲她微笑招手。心里却还在默记号码。车开到看不到她的地方他立刻拨过去,通了。
响了五声之后,他再次听见那边她迟疑的声音如天籁般响起。一个号码都没错。
是你吗?是我啊。虽然明知道车已经开远了,他仍然下意识地跟着车尾跑了几步,不免气喘吁吁。
她在那边轻轻地笑起来。过了很久,他依然没办法忘记那轻笑。那么轻俏,愉快,那么让人瞬间充满不可说不可测的希望。
是不顾一切来到了这座博物馆之城之后很久,他才知道虾那时正处于和前男友将分未分的阶段,她或许也正急于随便找到一根救命稻草,让她从之前泥沼般的关系中挣脱出来。她的前男友照片他也见过,据说是她的高中同学。他那个时候对她的感觉百分百是一种逃不掉的命中注定。在刚刚知道此人存在世上不到一天、还不包括卧铺睡觉的七八个小时后,就死心塌地认定她是他一生非娶不可的人。下车后神奇地打通电话强化了这信念。他意识到她和他这二十七年所有遇到过的女子——其实他所遇样本也极其有限——都不一样,柔美,羞怯,轻盈得像一只小鹿,又敏感如牵牛花上的露水。那时他还差半年就博士毕业,正在找工作的当口——也是天时地利人和——朝思暮想五个月后,他来到南通工作,在此城最好的经管学院当了老师。
她这时候还没彻底分手,然而他的神兵天降加速了这进程。几经努力终于获得了家长认可——主要是男方这边。同时也获得了共同祝福和经济支持。他母亲起初完全不能接受,最终发现无法改变现实之后说服自己的借口是,去小城市也好。南通离上海近,交通便利物产富饶,适合过日子。这时北京房价早已暴涨数倍。依靠博士刚毕业的底薪加上母亲退休工资,猴年马月才能供完一套商品房,真实情况还有,他根本找不到京城教职。真打回河北原籍,又不甘心。
相识一年之后,他们正式在南通结婚。在各自的城都摆了酒大宴宾客,北男南女,银行职员和大学老师,才子佳人,一切都像完美的天作之合。他在婚礼上喝得酩酊大醉,主动告诉每一个宾客他们在火车上的邂逅罗曼司,所有人都惊叹称羡。她几个闺蜜甚至还听红了眼眶。而她那时在哪里?她只忙于脱掉全市最贵的婚纱又换成胡静大婚时穿过的小凤仙同款,静静地,眼睛含笑地看他踏着五彩祥云昂首阔步走近她的人生。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的城。她自己。
而第一道真实的裂缝来自他半年后从她密友处无意得知她曾经为前男友割过腕。一个有妇之夫,她的本科老师。他当时的狂怒让她惊慌,事实上,他的愤怒也许只是出于妒忌:如此人淡如菊的女子竟然也有过如此疼痛激烈的过往。而且不是为他。第一次永远不可能再为他。
在深夜里他用力摇晃她的肩膀:你们有没有……过?更无耻一点的:他厉害,还是我厉害?
她一开始还咬着嘴唇用力摇头,后来就保持缄默。也许就从那个时候虾开始越来越习惯于退回洞穴中。不可解不可说的过往迷思横亘彼此之间,他则越来越娴熟地扮演一个吃醋丈夫的形象。他甚至偷偷尾随过她上班,疑心她中午和前男友约会。直到头一年过去,波澜终于渐渐复归平静。心情好的时候,他甚至自嘲自己当时不可理喻的疯狂。
他的话越来越密,而她却并未真正从偶然迷途的密林中走出。
他一直怀疑她不够爱他。或者更可怕一点,她从来没有爱过他,只是在小城闹得名誉渐渐不大好了,需要找一个不了解内情的外地戆大结婚。她银行职员的生活圈子原本狭小,工作三年来唯一一次出差,战果竟然昭彰。还有什么比他这样一个在火车上萍水相逢又一见倾心的外省大好青年更合适的结婚对象呢?更何况的,是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子,竟然真的为她放弃了整个北京城——他从没告诉过她其实是他留不下来——来到了这个以博物馆和河鲜著称的小城。
正因为他看上去牺牲太大,他才得到尽情表演失望的权利。
也正因为此,纵使经历如此歇斯底里的大闹,她竟也从来没有表示过离婚意愿。闹得最厉害那两年,逢年过节,照常和他回石家庄探亲访友,默默把该准备的一应年节礼物备好。看到他母亲,也都恭恭敬敬叫妈妈。一起去走亲戚,插不进嘴家长里短,她就默默在一旁看书刷手机。到时间了,一同微笑起身告辞。这样一个毫无破绽的南方淑女。倒是他渐渐变得理亏,即使在自己母亲面前。到底怎样才可以从一团乱麻里找出头绪?到底怎样才可以好好告诉她,其实他并没有牺牲那么大,因此也不必待他那么小心?
他也怀疑过自己的折腾其实只是因为远离政治文化中心的不甘。又或者,看到另一种被轻易放弃的可能性的后悔。那么多同学选择留在北京,比他强的不如他的,最后也都挣扎着活出来了。过了几年,也都好好结了婚买了房。房子也都很快两倍三倍五倍六倍地升了值。等到退休,每个人大抵都会成为千万富翁。而最初为爱而生的迷狂过后,他却发现昂藏七尺的自己被货真价实地困在这河海之滨,狼山之下,乏人问津。京城那些开不完的学术会议,见不完的名人大师,因为失去而显得广阔无尽的一切可能性。他听不懂南通话,吃惯啤酒烤串火锅的肠胃也对清淡做法的虾蟹鱼肉无感。他的燕赵悲歌和这南方小城的秀丽格局风水不合。偌大的城他甚至找不到几个可以一起喝酒的朋友。他和她父母的关系也远谈不上和睦,听方言如闻天书。即便不住一起,周末相见也仍不免尴尬冷场。家里的天使被随身携带到了她的娘家——继续在天花板下无头苍蝇一样飞来飞去。
渐渐他周末越来越少回去。只借口出差或者备课,任由她和她家人一起共享天伦。
发泄的出口最后只剩下一个:唯一的,轻车熟路的,不无快乐、然而背德的。那么问题来了:她为什么不愤怒?除非是不知道。但是怎么能一点都不知道?还是不在意。那么如果一点都不在意,又为什么不离婚?再退回最初的假设:事情都已经这么明显了,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她知道?
有一次在床上,他和其中一个外地情人说起此事一段因果,苦笑连连。到了后期,他和每个情人的话题都越来越多地关于她。通常这种情形发生的时候,这段关系也就行进到了尾声。每任情人最后都会放弃和他讨论他的妻子,因为发现,无论说什么,他都成竹在胸,早有应对。他说出的一切她们都无法理解。他显然无法回到北京:档案户口都已落定。更不会离婚:和那样一个古怪的,虾一样沉默的南方小城女人早已结婚多年。但是当他谈起北京城热火朝天的旧日生活,西门烤翅,南门老蜀人,成府路的雕刻时光和豆瓣书店——说来说去也不过学校周边那几家旧店,有好些也许都已经拆迁了——总好像在谈论刚刚离开的昨天。
红颜知己们前仆后继,去去来来。习惯性出轨造成的最大后果只是他和虾的日趋冷淡。但非常奇怪地,虾竟也从不抱怨。
他晚上从后面搂住她的时候,有时候也会生出欲望。但是立刻因为她的拒绝配合油然而生恨意。还有什么,比妻子是性冷淡更好的出轨理由呢?但他又清楚记得,最初一步一步如何踬踣至此。她身体深处的蜜很久之后才干涸。他心底情意亦然。所有的失望和试探。每一条出路都被彼此齐心协力结结实实地堵死。
暗夜里他不止一次对自己说:我毫无办法。我真的毫无办法。
她父母看他们一直不要孩子,一直以为是身体方面的问题而不好明说。他自己的母亲反倒对他的种种韵事比虾更清楚,每次从北方过来小住,总轻易察觉许多端倪。因此变得非常疼惜儿媳,对虾甚至比对自己儿子更好。而虾对婆婆却也真是无可指摘。逢年过节,总是她记得打电话回去。他母亲退休早,工厂退休金不高,她隔一段时间就给婆婆打一笔钱回去零花。他作为儿子,却是典型的撒手掌柜。他父亲前两年去世,按理说应该把母亲接过来的。然而母亲一口拒绝:除非你们生小人。
然而她不知道那个“小人”如无意外,也许永远不会到来。
这就是他的人生。他的婚姻。所有事都错了;他想。一开始就全错了。下车记对了号码,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他每个情人维持的时间其实都不算太长。相对最久的一任,名叫凡凡,年纪也最轻,也是他唯一一个搭上的硕士生,九零后,和他年纪差不多相差十岁。凡凡其实长得不算标致,只是胜在身材凹凸,第一次研究生面试有好几个男同事私下取笑:总算来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学生了,要当心。
然而她在校三年竟真的无事。他不是毫无定力的人——何况又不是没有别的机会。
毕业那年凡凡想要留校。好几次来办公室找他出主意,都是四顾无人的黄昏。他不想回家吃饭,就借口在学校改试卷。凡凡每每翩然而至,他便欣然坐而论道。聊论文,聊学术,聊系里八卦,聊她留下的可能性,说得高兴,也一起出去吃过几次便饭。
事情终于发生在一个五月底的傍晚。当着凡凡面,他给虾打电话说他晚上不回去吃了。凡凡站在一旁,一声不吭。
他挂断手机,对她笑笑:杨凡凡你笑什么。他叫学生从来都是连名带姓,以示尊重,当然也是先示撇清,把自己的攻击性降到最低。
杨凡凡笑道:我刚才听老师你打电话,一直忍不住在看你无名指上的婚戒。真好看。说起来,我研一第一次上课就注意到了。
他低头看了看。也就是普通白金,素圈。一直坚持戴在手上,欲盖因而弥彰。一低头脸却不可控地烫热起来。窗外风雨声如蓄意配合般陡然大作,两个人都没带伞,一时出不去了。他莫名感到口渴,当即提着水壶大步去水房打水。再回来却发现凡凡已在办公室唯一的沙发上合衣躺下,闭目养神,好像睡着了。
他放下水壶,在沙发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那一刻办公室的氛围非常宁静。同样是静,却是他不忍开口破坏的富有情调的静。他看着那张过于年轻的还有茸毛的团子脸,心底模糊闪过念头,如果将来生女儿,一定要警告她不能随便乱去男老师的办公室。男老师不全是圣人。
却没有想过女儿和谁生。也许还是虾?
也只有虾。
外面雨声密起来,或许还夹杂了冰雹。房间里光线越来越暗。他准备起身去关窗,一直闭眼的凡凡却突然伸手拉住他的衣角。他复又颓然跌坐,心底渐渐生出百爪,又觉得哀伤。一切关系开始都是哀伤的,因为势必结束。
老师。你看上去很寂寞。你好像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说话。凡凡说:你这样有才的人,根本不应该只待在这样的三流学校。
他张大嘴。眼泪却不自控地落下。
那天晚上他回去得不算太晚,何况还有雨做掩护。他说他一直被雨困在办公室里备课。然而那天晚上虾却似乎第一次有所察觉。长久背对他睡觉,第一次突然在黑暗里转身看定他。夜晚并不完全是漆黑的,何况还不断有闪电打过,短暂照亮两个人脸上深深浅浅的阴影和彼此戒备。
虾说,要个孩子吧。都结婚这么久了。
他说:唔。
那些你喜欢的生物学知识,也许可以和孩子说。她突兀地说。
过了一会她又轻声说:对不起。
他蓦地背过身。竭力控制自己肩膀耸动。
这种事一旦开始总是很快,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然而这次仍然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太一样,英文里说的,affair。中文翻译作:事务; 风流韵事; 事情,事件; 个人的事,私事。
他想,也许可以就叫做情事。故事很多,而情事并不会太多。
就像他第一次在火车上遇到虾。他自己知道的。
然而虾也同时终于像从长久的冬眠里醒来,开始温柔而固执地不断需求他。他无法拒绝自己的义务。也许潜意识里她同样清楚知道一切。不到最危险的时刻,不会出手。这是动物最基础的本能。
每次他都很怕怀孕。越勉强越出戏,越出戏越恐惧。出轨那么多次,是从这一次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精赤条条站在两个立场截然相反的女人之间。终有一天将被发现,被撕裂,被审判。
而每一天都是劫后余生。苟延残喘。
凡凡如前设想般顺利留了校,他的确出力不少,与此同时两人身边的流言蜚语渐渐开始增多,他在学校感到无法可想的压力,也渐渐渴望得到一个解脱。和以前一样的,他开始越来越多地和凡凡聊到另一个人。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心里给自己暗下指令。一个人要像一支军队。诸如此类。非常可笑的心理暗示。万分不愿的杀伐决断。或曰毫无决断。
与别不同的,凡凡居然完全不接他的话茬。本来从一开始到后来,一直牢牢控制局势的都是整整小十岁的她。她来访,她开口,她躺下,她决定一切开始。在这段关系里,他表现得过于束手无策。也正因为此,他对凡凡也比对其他女人要更深刻地迷恋。也许他的本质就是孱弱的,期待被驯养的。不是被凡凡的恣肆。就是被虾的沉默。
五个月过去,一切仍悬而未决。凡凡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她不无嘲讽地说:我可以离开。去别的地方找工作,或者干脆去你心心念念的北京再读个博士。就算读不了北大清华,也一定会去你一直说的那个万圣书店看看。那书店上面有家什么来着,醒客咖啡?我去了,也许就彻底醒了。
但是她的意思其实只是不要再继续现状。现状太痛苦了因此也太没有必要。
他看着她。莫名其妙地,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肺鱼的故事。他开口道:你知道吗,非洲有一种鱼,可以在沙漠里一待四年……
凡凡打断他,你说过的。但是你当时告诉我,其实最多只能维持一年。是你妻子说四年。
接下来又说:我和她,其实都不是肺鱼。却被你埋进土里。
对此他唯有报以沉默。
凡凡说:我都明白了。
他继续沉默。并且突然明白沉默原来未必是一种有恃无恐。也不是什么冷暴力。他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就和这么多年来,虾始终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凡凡不再来系里上班的第二天,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沙发里很久,抽了一烟灰缸烟。下班后回到家里,没开电视,忘了取报纸,无声无息。是夏日热烈大势早去的晚秋,窗外又在淅淅沥沥地下雨。和凡凡开始那天不太一样的雨。又或者,和她生活这么多年来,从来没真正下完过的小城的连绵阴雨。
虾和往常把饭菜端上桌子,让他吃饭。叫了几次都没反应,她步子很轻地走到他面前。
我刚叫了你五次。她说。
他说,噢。
今天有鱼。我爸爸钓的,下午专门送过来。
他答非所问:我在想肺鱼的事。
什么?
没什么。我开玩笑的。
没什么就吃饭吧。她利索地摆好碗筷。饭菜都凉了。
他的眼泪再次毫无预兆地落下。胆怯而缓慢地,他起身搂住了她。很多很多场景从眼前一一掠过。疾驰的火车车厢里面目模糊的见证者们。婚礼当夜穿着小凤仙的她。无数背对他耸动的荒凉暗夜。那半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洋葱。总是下雨天。一直下雨天。骄傲的年轻女孩去北京。他从来不曾真正拥有过的另一种富有激情的生活。
但是此刻虾是他眼前唯一可以拥抱的人。
虾轻轻推开了他。
下了好几天的雨,窗外正好有一轮将满未满的月。刚拉开窗帘,无数银币就大量地慷慨地倾洒在她身上,几乎能听到互相碰撞的声音。那一瞬他看得发呆,心底却洞然冰凉。月亮的光是那么冷硬,那么耀眼那么亮,月光里的她是他法定的妻子,其实完全是个陌生人,如此沉默,却又比任何时候都坦白。凡凡也一样坦白,一样直接。——他的心突然疼痛地痉挛再缩紧。那些身体反复的容纳与推拒。女人总比他更明白如何用行动说话。而他一直自以为知道一切并选择一切,表达一切,却完全是愚蠢的。就在此刻,一千只肺鱼在遥远的北京的月亮地里开口唱起歌来,满嘴泥涂不成声调。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肺鱼生活。雨一直下但真正的雨季永不会来。不必再唱了,他蹲下身子头痛欲裂。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不必多说,我一切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