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忘了我是谁

文 | 陈北宋

1

北风呼呼刮过，窗边椿树的枝丫打在窗棱上，发出扑棱棱的声响。

深秋已过，冬天就要到了。

小菊躺在木板床上，身下铺了两层棉被，硬硬的床板仍然硌得她浑身发疼。她微微侧了侧身子，腹部一阵疼痛，喉咙里涌上来熟悉的腥甜。她探出头，哇的一口吐在床边放着的破旧脸盆里，黑红色的血落在盆底一块一块暗红色的结块上，在四周散射开来。她有气无力地重新歪在枕头上，摸到枕头边放着的手绢擦擦嘴巴，气喘吁吁地躺回枕头上，只觉得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

仿佛听到了屋里的动静，门口有人走了过来。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小脑袋伸了进来：“......妈妈！”

是她三岁的小女儿。小菊微微侧头，有气无力的叫了她一声：“小丫......”，没听到孩子说话，似乎被抱了出去。是孩子的奶奶。

木门咣当一声关上。小菊重新躺回枕头上，尽量忽视那无处不在地疼痛，放空地看着房顶上一根一根的木头条子。一根木头上面写着一行字，大概是为了纪念什么吧，因为看得太久，这些字一笔一划小菊都很熟悉，但她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小菊不认识字。

但她知道她得的什么病，胃癌，晚期。

小菊和小丫的爸爸是半路夫妻，小菊原来的男人死了，有一个儿子留在了婆家；男人的老婆在几年前病死了，留下两个儿子。

腹部又开始疼，连带着背部也开始疼。小菊觉得全身都在发抖。她试了几次想变个姿势躺着，都没有成功。从几天前开始，她连翻身都开始觉得吃力。上次坐起来是什么时候？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小丫她爸命真苦，死了一个老婆不算，还要死两个老婆。自己要是死了，估计以后不会再有人嫁给他了，他一个人怎么养活大这三个孩子？小菊气息恹恹地想着，嘴巴里干干的，她吃力地歪头，枕头边有一个吸管杯。她努力地吸了几口，从好几天前开始，她已经吃不下饭，只能吃一点米糊糊，喝一些白开水。

看来没几天活头了。她想。

不知道自己妈妈死的时候，还有赖钢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2

小菊从小没有妈妈，听说是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小菊不觉得难过，因为从来没见过，所以不会想念。

奶奶在家带小菊，父亲出去捡破烂换钱。小菊四五岁的时候，奶奶也死了，父亲把小菊送到小菊的大姑家。大姑家有两个儿子，二表哥都已经十几岁了，大姑毕竟是个女人家，照顾孩子比男人好点。

小菊父亲还要出去捡破烂换钱，不然他连盐都吃不上。

小菊在大姑家长大。到现在快死了，她才觉得在大姑家的时光竟然是她不到三十年的生命里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姑父的兄弟姐妹家有几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她们天天都带着自己一起玩耍，上树摘柿子，下河摸鱼，去田里偷玉米用火烤了吃。

哥哥们都在上学，都不是好学生，隔三差五被姑父用皮鞭抽一顿。

小菊从来没上过学。那时候不是义务教育，上学要交学费和书本费。虽然不多，一个学期总要花十几二十块。小菊的父亲把小菊送到大姑家后很少来看她，说是去市里捡破烂了，后来听说认识了一个女的，两人一起过日子，没过多久又散伙了。

父亲一年也不来一次，每次来了只呆一会儿，急匆匆的离开。小菊通常一句话也跟他说不上。后来她就不再盼望着父亲来。

父亲果真再也不来了。

叔叔家的姐妹们都去上学了。小菊觉得寂寞，去找比她小的孩子玩。后来比她小的孩子也去上学了，她开始跟着姑姑去田里干活，跟邻居的大婶学织毛衣。

每到星期六，小菊都会眼巴巴地看着地头的大路，她的伙伴们都快从中学回来了。中学离家五六里，上中学都住校，姐姐们星期六下午放学能回来，星期天下午回学校。

远远看见她们，小菊对正在种菠菜的大姑说：“我去找她们玩会儿。”

大姑眼也不抬地说：“去吧。”

她飞快地穿过麦田，大声喊：“我在这儿！”姐姐们却跟她招手，让她过来。小菊快速跑过去，姐姐们跳进灌溉渠里说：“这儿有很多野菊花，咱们摘一点塞到枕头里，晚上睡觉闻着才香呢！”

小菊低头看，果然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野菊花。

她们一起嘻嘻哈哈地摘菊花，小菊在草丛里发现一个叠的厚厚的小纸包，她好奇地打开，上面写了不少字。她不认识字，对姐姐说：“你看，这上面写的啥？”

姐姐拿过来，念着念着脸色变了：“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捡到这封信的人，一定要原样抄100遍散出去，不然全家不得善终......”后面是一大串诅咒的话。

姐妹几个面面相觑，“怎么办？”

“抄吧！”

她们拿出纸和笔，趴在沟沿上快速抄信。小菊不认识字，大家抄好一封，她就胡乱地叠一叠跑得远远地扔出去。

天全黑了下来，小菊听到大姑在叫她回家，可她们还没抄到一半。几个姑娘吓哭了，大姐姐说：“我拿回家抄吧，放心我一定抄够100遍！”

3

最近听说抄信的大姐姐已经研究生毕业了，还要继续上博士，肯定是当时抄了一百遍的缘故。

那几个一起抄信的姐姐都比自己命好。小菊觉得自己受了那封信的诅咒。

要是我也识字就好了，我会一直抄，抄几百遍都行。小菊后来无数次这么想。

小菊十六岁时，在田里干活遇到了赖钢。

赖钢从外地打工回来了，那时他已经二十五岁。小菊认识赖钢，他到二十五岁还没有找到对象，因为有个算命先生说他活不过二十七岁。村里人都知道这件事，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后来方圆几个村子都传遍了，赖钢更找不着媳妇了。

可是赖钢对小菊很好。他帮着小菊干活，有时还给她买好看的头绳和头花，对她说些好听的话。小菊渐渐地喜欢上他，回家对大姑说自己要和赖钢结婚。

“你疯啦！怎么能嫁给他！”大姑很生气。

但小菊坚持要嫁，她觉得赖钢好，不相信他活不过二十七岁。大姑拗不过她，小菊的爸爸又跑得找不到踪影，大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你们家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只是有一点，不能从咱们出嫁！”姑父说。

“可她家的房子早就烂塌了呀！”

“她又不是这家的女儿！从哪儿出嫁我不管，不行就找个旅社住一晚！”

小菊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回到自己家，对于这片坍塌的废墟她早已没有任何记忆。赖钢不知从哪儿找了一辆摩托车，小菊穿着赖钢给她买的新衣服，坐着摩托车跟他回了家，就算是结了婚。

4

赖钢二十七岁的时候死了，因为车祸。那时小菊的儿子才几个月。

“一定是因为我没有抄那封信”，小菊在那段晦暗的日子里一直这么想。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识字。她想着想着，深深地叹口气。

婆婆一开始很感激小菊嫁给赖钢，有时还帮着她看孩子。自从赖钢去世，婆婆开始看她不顺眼，不再帮她带孩子。小菊烧水洗澡时，只好把儿子拴在桌腿上，儿子正学着爬，试了几次爬不动便开始哇哇大哭，小菊边洗澡，边跟儿子一起哭。

慢慢的，小菊连给儿子买袜子的钱都没有了。

她只好把儿子留给婆婆，自己出去打工，跟村子里的姑娘们一起去市里的饭店当服务员，洗碗洗盘子，一天下来累的腰酸背痛。由于经常过了饭点还吃不上饭，常常胃疼。

“你不知道，出去当了几个月服务员，回来这儿疼那儿疼，我看是染上脏病了！”小菊有次回家，走到村口，就听到婆婆的大嗓门。她甚至能想象得到婆婆翻着白眼，撇着嘴的样子。

我该怎么办呢？小菊感觉自己瑟瑟发抖。

5

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是隔壁村的鳏夫，带着两个儿子。小菊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她想带着儿子一起过去。

“儿子是赖钢留下的，你别想带走”，婆婆说。

她一直在外面打工，儿子跟她很生。小菊看着儿子，四岁的男孩怯怯地抱着奶奶的臀部，躲在奶奶身后警惕地看着她。

小菊转过身，抹了一把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

跟小丫的爸爸结婚后，前妻的两个儿子很排斥她。小菊也不觉得有什么，自己的亲儿子还不认她呢！她只想离开婆婆家，随便找个人搭伙过日子。没想到时间久了两人也生出一些温情，有了女儿小丫后两人开始像真正的夫妻一样。

小菊很知足。可是她的胃病越来越严重了，经常冷不丁地抽痛，胀得她吃不下饭，直到有一天早上起来，她觉得嗓子里堵着什么东西，张了张嘴，哇地吐出一口血。

小丫她爸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胃癌，晚期，不用看了。

回来后，他把自己关在偏房里，小菊能听到他的哭声。小菊没去理他，自己在屋里呆坐了半晌，穿好衣服，回了一趟前婆婆家，她想去看看孩子。

刚走进村口就看见儿子跟一群小男孩拿着树枝在打仗。儿子没看见她，肩上背着一个树枝，小菊仔细看了看，树枝的两头绑着绳子，绳子挂在他的肩上。

他虎虎生风地跑跳着，手里甩着一根树枝，嘴里发出“咻......咻......”的声音，好像在模仿着树枝穿越空气的声音。在他心里眼里，已经完全没了她。秋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身又回了自己家。

从此卧床不起。

6

小丫的奶奶过来帮着做饭，照顾孩子。只是再也不让小丫靠近她。小菊想，这样也好。

大姑不会骑自行车，步行几里地来看她。看着躺在床上气息奄奄面如枯槁的小菊，放声大哭。小菊说很想见见自己的父亲，这么多年未见，她已经快忘了他的模样。

终究没等到父亲来。

天气越加冷了，窗外北风更加肆虐，不管身上盖再多的被子，小菊都觉得如坠冰窟。小丫爸爸给她屋里点了一个火炉，仍然于事无补。吐血更加严重，全身的疼痛时不时袭来，她大汗淋漓地承受着，不发出一点声音。疼痛过后，她常常在自己嘴巴里发现很多破败的棉絮，却无力吐出。

真想马上就死啊！但她不敢。记得很小的时候，她跟大姑去一个庙里听师傅讲经，说人必须修完这一辈子，不能自己中断，不然你的苦业会带到下辈子，来世继续受苦。

虽然这辈子已经破败不堪，她依然希冀着来生。

在一片昏昏沉沉中，小菊破天荒地睁开了眼睛。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阵力气，让她可以在枕头上转过头去，好像看到了她的一双儿女就站在她的床前，叫她妈妈。

她听见自己说，都忘了我吧。

她又调转头去，在一片光亮中，好像看到了赖钢。

她朝着一片光亮走去，慢慢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