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
[本文为美国作家福克纳的《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的同题小说,并以此向我喜欢的福克纳致敬!]
这是个遗失的世界。
人类已经被驱逐,植物正一点点地清除人类留下的痕迹,收复失地。浓密的枝叶深处,夏日的阳光变鬼鬼祟祟、躲躲闪闪。风走过出,树丛里出出了窃窃私语。我们路过的那个院子,已完全被荒草和乱树占领,恐怕屋里也是,可是我们不能能贸然进去查看,藏在暗处的怪物随时可能袭击我们。
小心那些枝叶拦到路上的树,它们可能会把你拖到阴暗里撕得粉碎——幸亏我们来得早,再晚些这条路就会被封上,无法通行了。作为这个区域仅存的两个人类,我们必须提高警惕,保护好我们自己就是保护人类。
“瞎说!前边那些不是人?”跟在我后面的艾米丽说道。
你是说那些走路摇摇摆摆的东西吗?他们已经被感染,变成了行尸走肉,和《植物大战僵尸》里不一样,这些僵尸和植物是一伙的,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进入地下,然后成为真正的植物重现世间。要是被他们抓住,够你受的。不过不用担心,他们动作慢,也没啥劲儿,即使被抓住,你也能轻易挣脱。何况有我呢,我会救你的——就像在《第五人格》里一样。
艾米丽比我大两三岁,今年也就十三四岁,却比我高出半头,甚至比许多大人都高,远远看上去也像一个大人了,但是她那两个离得有点远的眼睛里的天真表明她还是一个孩子,一个需要我保护的孩子。
“好啊,你竟然说自个儿爷爷奶奶是丧尸,看我不……”
这时,尖锐的汽车喇叭在后面猛地响起来,吓了我们一跳。不用看我就知道是谁,我们这里很少有外人到访或者经过,老家伙里会开车的只有一个人,而且是里面最讨厌的一个。
车在我们身边停了,窗户落下,那张讨厌的脸伸了出来,冲着我身后的艾米丽训斥道:
“小丽,你不好好在家待着,瞎跑啥?不是告诉你离这些小流氓远点了吗?你这样,那我只能惩罚你了——”奇怪的表情在那张看起来一本正经的脸上闪过,像是一只迅速爬过的蟑螂,让人忍不住一激灵。他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在求证什么,又像是嘲弄和炫耀……还没等我明白其中的含义,一切都消失了。他再次转向艾米丽,比刚才更正经了:“我现在出去办点事,晚上你去我家。”说完,车窗升起来,车猛地哆嗦一下,怪叫着蹿了出去。
艾米丽呆呆地看着远去的汽车,脸上的表情有点怪:厌恶,恐惧,期待,喜欢,迷茫……等到汽车在远处拐了一个急弯不见了,才冲着虚空“哦”了一声。
看到艾米丽见了尚德就一脸温顺的呆相,我气不打一处来:
“米粒,他总让你上他家干啥呀?你得加小心,他已经被感染了,比丧尸更狡猾,更恐怖。你看到的他那张脸,其实是个面具,内里早已溃烂,流脓流血,还爬着蛆……要是让他咬一口你就完了,你的身体里就会就像《异形》电影演的那样,长出怪物来……”
“闭嘴吧你!”艾米丽猛地大喊一声,吓我一跳,“小轩我告诉你,少给我起外号,我叫艾丽,不叫艾米丽,更不叫米粒!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告诉你爷你奶,不,我告诉尚德大爷,让他惩罚你……”说到这里,她突然像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捂着嘴笑起来。
她笑得真好看,我看得呆了。本来我想说,艾米丽有什么不好,比艾丽洋气多了。她这么一笑,我把想说的话全忘了。
艾米丽是我捡来的。在这里还属于人类所有的时候,大人都说她心眼儿不全,不让我跟她一起玩。那时我有的是伙伴,才不会跟女孩子玩呢——和她心眼儿全不全没关系。可是,后来我的伙伴都随父母逃离了,我的时间一下子无比漫长,每天除了玩手机游戏就是闲逛,再没有别的事可做。那天,我在街上遇到了她,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我和她两个真正的人类了。那时,她正一脸讨好地追在一群我都不稀罕的小孩子的后面,要求加入人家的游戏,也不管那些小崽子是不是已经被感染、变异了。可是他们都躲她远远的,好像她已经被感染了一样。那些大的,还把小的手里她给的好吃的丢还给她:“别吃傻子的东西,小心把傻病传染给你!”他们这样对她,她还对他们笑!
从那天起,她就跟着我了。我突然发现了可以做什么了,我们就像《小小梦魇》里的小六跟着主人公那样形影不离,在这个遗失的世界里到处历险,打怪升级。
艾米丽止住笑,撩起裙子扇了扇风,白色小短裤若隐若现。我感到一阵燥热。她对一切都浑然不觉,神秘地说:“你敢不敢去尚德大爷的院子里给我摘朵花?”我的身心正被莫名的激情所鼓荡,别说花,就是摘星星月亮我也敢。于是我们折返身,向尚德家的院子走去。
“轩轩,你不回家写暑假作业,到处瞎跑啥去?看你爸妈知道不收拾你……”
身后传来我爷爷的喊叫声,我理也不理——我倒希望我爸妈来收拾我,可是自从春节,我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他们了,开春时种地都是找别人帮忙的——紧紧跟在艾米丽的身后。一阵风吹过,带来艾米丽身上特有的好闻的味道,我感觉自己要醉了。
在这个衰落的世界里,尚德和他的院子却反常地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这也是我觉得不对头的地方。别人家院子要不全是菜,甚至全是苞米,要不全都铺满了砖,用来抵御植物的入侵(虽然注定了是徒劳),尚德家的院子里却只有少量的蔬菜,更多的是各种各样的花,红的白的紫的粉的什么颜色的都有,妖艳无比。他一个大男人孤老头子,种这么多花干什么。我觉得,这些花就用来勾引人类上钩的陷阱。我经常看到不少女人被这些花所吸引,在墙外流连,甚至想进去揪一朵。不知道是欲擒故纵还是想保护他的植物盟友,尚德轻易不让碰他的花。他好像给他的花做了记号,哪怕只是一朵他也能发现。
“小轩,你能不能给我摘朵那个?”
我和她趴在墙头上,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到通红的一片,像燃烧的火焰。问道:
“刺玫花吗?”
“恁土老帽呢,你看过这么漂亮这么大的刺玫花吗?玫瑰!懂不?”
玫瑰我当然知道,象征爱情的,男人向女人求爱,就会给她一朵或者不少朵玫瑰。我第一次知道长在地里的玫瑰原来是这样的。
“你要玫瑰干啥?那么多刺,不小心就扎手,然后你就被感染了。这花的香味是有毒的,闻了人就迷糊了,到时候尚德让干啥干啥。那天,我看到他给一个女孩子花,她就迷迷怔怔地跟着进屋去了,好长时间都没看她出来,估计给吃掉了……”
“瞎说!不敢就说不敢。尚德大爷刚才开车出去了你还怕啥?胆恁小。算了,不用你了。反正今天晚上我就要有一朵最好看的了——每次完事他都让我自个儿在花园里挑,我看上哪朵就给我哪朵。”
“不是说惩罚吗,咋还给你花?”
“不光给花,还有好吃的呢,巧克力、冰淇淋、奶油蛋糕、可乐……多着呢。”
艾米丽说得我都流口水了。这些好吃的,有的我爸妈回来时候我才能吃到,有的我只听过,没吃过。尚德这老家伙一个人过,儿子是个大老板,虽然从来没看他儿子回来过,但听说每年都给他不老少钱,自然想吃啥有啥。
“这还叫惩罚?奖励还差不多——你吹牛吧?”
“不信拉倒!反正说了你也不懂。他就是对我好,比所有人都好。你知道吗?尚德大爷人很可怜的,一个人住那么大房子里,可孤单了。我好几次看到他一边翻相册一边悄悄抹眼泪……他的惩罚——”艾米丽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复杂的表情,不耐烦地说:“大人的事,你小毛孩子懂啥?”说完跳下墙头走了。
第二天, 我问她昨晚去尚德家接受惩罚了吗,她脸一红,没说,我也没再问——我知道,虽然她看起来很温顺,可要被惹毛了脾气可不小。要是她不搭理我,那我在这个村子里一天也待不下去。带着她历险,比玩手机游戏有意思多了。
我们就像两条无所事事又欢快无比的鱼,无拘无束地在村子里四处游荡,把死一般沉静的时间划出些动静——我爷爷奶奶只能唠叨唠叨,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艾米丽那个耳背的奶奶更不用说了,也就做三顿饭,别的什么也管不了。我们要小心的,只有尚德那个老家伙。他就像游戏里的大boss,总是在你想不到的时候幽灵般地出现,把你逮个正着,真是烦死人了!我尤其厌烦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仗着自己在所有老家伙里最年轻,总是一副很有见识的样子,什么事儿都指手画脚。让我气馁的是,连我们父母对他都客客气气,每次回来都带东西去看他,感谢他对我们的照顾。可是他照顾我们什么了呢?当然,对我们男孩子还好点,大不了骂句“小流氓”,训斥一顿;艾米丽就惨了,动不动要去接受惩罚。唉,我要是有在游戏里那么厉害就好了,非得把尚德这老东西溜得团团转,并且痛扁他一顿不可!
开学的日子到了,我没法经常见到艾米丽了。天越来越短,天一黑,我爷爷奶奶就不让我出门了,只能在家玩手机。到了九月底,我彻底见不到艾米丽了,去找她,她奶奶大着嗓门说:“病了!”收庄稼的时候,艾米丽她父母早早回来了,而且两个人一起回来了的,大概是因为艾米丽生病的缘故吧。
关于艾米丽的病,村里还有一种说法,像夜游的鸟一样飘忽不定,却又无所不在。大人们兴奋地嘴巴凑在耳朵边上嘁嘁嚓嚓的时候,我听到了只言片语,意思是说艾米丽得的根本不是病,而是别的东西。我想完了,真让我说中了,尚德那老东西在她身体里种下怪物了。
艾米丽病了之后,尚德那老家伙从村子里消失了,说是进城看孙子去了。
很快,我父母也回来了。当天晚上,艾米丽的父母来串门,问我成天和艾米丽一起玩,她和我说过什么没有,我看没看到谁欺负她。我立刻想起那天晚上我趴在尚德的窗外看到的情景,可是我一想起他们对尚德点头哈腰的样儿,决定什么也不说。听到我说什么也不知道,我父母松了口气,说:“我们家轩轩还小呢,就知道玩啥也不懂。”艾米丽的父母又闲聊了几句就告辞了。在门口的时候自言自语似地说:“你说我们两口子在城里累死累活的一天,还要照顾小丽她弟弟,容易吗?谁想到,这该死的丫头出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
送走了艾米丽的父母,我妈庆幸地说:“还是男孩儿好啊。”我爸看了我一眼,小声说:“男孩儿咋滴,这也就是小,再过两年,要是给你惹点啥事,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唉,孩子还得带在自个儿身边,才能放心点。”
十几天后,我和我爸妈坐着火车去城里了。虽然我这不是第一次去城里,但是感觉很不一样,因为我将告别遗失的世界,到人类中间生活去了。这是我期盼已久的,可我却高兴不起来。看着车窗外不断向后掠过的光秃秃的大地,我的眼前晃动的却是艾米丽的影子。她也离开了,比我早两天。我爸妈也在谈论艾米丽,他们说,她家和尚德要了不少钱。我没心情听那些,想的是:在人类社会的汪洋大海里,我和艾米丽这两条分属不同海域的小鱼,这辈子很难再碰面了吧。
艾米丽离开前一天夜里,尚德院子里失火了。等到村里人赶来救火的时候,火势已经落下去了。别的都没事,只有靠围墙的那片玫瑰被烧成了一片焦土,猜测是谁不小心扔进烟头引燃的。最近天旱,加上前两天的一场霜冻,曾经花满枝头的玫瑰早已变成了丑陋的干枝,遇到点儿火星就烧起来也是正常的。没有人察觉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煤油味。
在他们到来之前,我和艾米丽就站在不远处。艾米丽是我喊出来的。她抱怨说:“大半夜的喊我干啥,被我爸妈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你不是要玫瑰花吗?我这就给你。”
“骗人!尚德大爷院子里的玫瑰都干巴了,哪里还有花。”
“有的,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没有让她失望,只一根火柴,那片枯枝就盛开出了美丽的花朵,而且这花朵越开越大,无数鲜艳的花瓣在夜色里舒展,跳跃,照亮了整个夜空。我好像听到了尚德和他的植物盟友的哀嚎,开心极了。在玫瑰的映耀下,艾米丽的脸上看不到病容,反倒比以前更加丰腴、娇艳了,真像一朵盛开的花。我看呆了,拉住了她的手——这是我第一次拉她的手。我感到了她的颤栗,也许是我传给她的?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像被刺了似地一下子把我的手甩开,但是眼睛仍盯着那朵火红的玫瑰。
“好看吗?”
“好看。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