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士隐和贾雨村

我初一那年暑假躲在麦秸堆里第一次读《红楼梦》，读的如醉如痴，完全沉醉在你侬我侬的故事里无法自拔，读到宝玉宝钗成亲而黛玉油尽灯枯，宝玉来看望黛玉，两个人“你是疯儿我是傻”时心如刀割，想这人间再炙热的情事亦不过如此了罢。彼时我注重于故事性，以为读懂了贾雨村的寓意是“假语村言”，甄士隐的寓意是“真事隐去”就算是读懂了红楼梦，就算是理解了曹雪芹的“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十二三岁的少年，面对隐藏在海面下巨大的冰川，像梦见听十二支《红楼梦曲》的宝玉一样，懵懂不解，昏昏欲睡。

而我的一位朋友，说她读《红楼梦》时分三重境界，像张无忌修炼乾坤大挪移一样郑重而神秘，第一重看故事，第二重读诗词，第三重研究服饰和吃食，看到她由当年的“榨胡萝卜汁加南瓜饼”一族成长为会做意大利面、炒拉条、糖醋排骨、炖牛腩的高配家庭主妇，我想，曹老先生当可以瞑目矣。

《红楼梦》是值得用一生去读的书，不止是“假语村言”，不止是“千红一哭”，曹雪芹使用了非常繁复的手法演绎一个大家族的荣盛衰败，用百万言表达他对人世的悲悯之情，“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真中有假，假中有真，而贾雨村和甄士隐，是一个引子，也是一个对比，是一个纽带，也是一种态度。

第一回说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甄士隐这个人特别有意思，在《红楼梦》的百万言里只是昙花一现，但曹雪芹给他定性为“神仙一流人品”，就是这个“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的人，在人世的命运却极为悲惨，他来这个世界上跑一遭，酱油没打着，却惹了一身骚，是祸不单行的杰出代表，生于富贵之乡、望族之家的他，被命运作弄，丢了独女，烧了家园，败了家产，索性抛下家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甄士隐与癞头僧、坡足道人的缘分极深，不仅在梦中听见他们道出《石头记》前后的因果关系，而且一再的碰见他们，最后一把抢过坡足道人的褡裢，道一句“走罢”就做了出走的娜拉，他是《红楼梦》中第一个得到解脱的人，他的解脱与柳湘莲的解脱有区别，柳湘莲是因为尤三姐自杀后的如梦初醒，甄士隐是看过人世繁华之后的大彻大悟，因此他说“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以曹雪芹对贾宝玉之爱、之怜，是断不肯将“神仙一流人品”这句话定义在别人身上的，因为在他的眼里天下男子皆“浊臭不堪”，他对他们的态度唯有蔑视，而且从甄士隐的个人简历中看，从头至尾无不透着那句评价宝玉的《西江月》：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有经历过富贵后的痛彻心扉，有看透因果后的大彻大悟，因此甄士隐就是贾宝玉，贾宝玉就是甄士隐，甄士隐是简化了的贾宝玉，贾宝玉是具化了的甄士隐，这两个名字的命运相似，这两个名字的结局相同。

贾雨村不是宁荣二府的人，但贾雨村的一生囊括了宁荣二府的人，在官场人世中钻营了一辈子，最后锒铛入狱、下场凄惨。甄士隐是出世的，贾雨村是入世的，甄士隐不以功名为念，贾雨村心系功名，甄士隐禀性恬淡，贾雨村老奸巨猾，甄士隐是作者展现给读者的贾宝玉，贾雨村是作者展现给读者的营营众生。

甄士隐是名士自风流，贾雨村是奸雄自苟苟，在收到甄士隐上京的资助后雨村“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此时的他是自信的，他对自己即将飞黄腾达毫不怀疑，这些小恩小惠自忖能还得起，因此并不介意，他第一次被革职时“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虽未必够“黑”，但在“厚”字上已经修炼的七八成了，到做了黛玉的授业老师时，则又是一番模样，林如海准备为他向贾政写一封荐书，此时雨村则“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雨村已经听冷子兴解说过荣国府，有此一问，则奴才之态、奸猾之相毕现，等到他见到护官符，判了葫芦案，则就厚黑俱全了。

台湾的蒋勋老师读到林如海为贾雨村写荐书这段的时候显然就“图羊图斯莫”了，他就贾雨村佯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时评道“这个贾雨村到现在还不是一个做官的料，人家帮他写推荐信，对方是谁他都不知道”，雨村已经听冷子兴演说过荣国府，没有此一问，则断然显不出他的城府，有此一问，则是画龙点睛，大有深意，蒋老师显然把这句画龙点睛之笔看的太浅了，此时的贾雨村不仅是一个做官的料，而且经过第一次在宦海的沉浮，厚黑方面已经有了相当的成就，不仅瞒过了林如海，瞒过了读者，还瞒过了慧眼独具的蒋勋老师。

贾雨村与甄士隐的对比体现了曹雪芹的哲学，贾雨村是儒家的代表，是积极入世的，为了出仕，不择手段，没有廉耻，很像是贾府两名清客相公的名字：单聘仁（善骗人）、卜固修（不顾羞），是“天下男子皆浊臭不堪”的具化，深得厚黑学之味，甄士隐则是道家的代表，不以功名为念，消极，随性，看过人间繁华后，懂得舍弃，能洒脱地放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