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的灯
最近我们单位的职工宿舍发生了一件怪事,就在我住的那层楼。其实它一开始是件坏事,但在最近,它突然变成了一件好事,所以我不知道它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于是只能用怪事来形容它。其实,跟我曾经经历过的以及预料到将来还将经历的怪事比起来,这件事实在是不值一提,没有什么好说道的。但它确实又有着独特的地方,所以我还是觉得应该拎出来说一说,不然这件事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的唯一一点价值也要被浪费掉了。
我要说的是厕所的灯(楼梯拐角的那个厕所),有一天晚上它突然坏掉了。起初我们没有发现这件事,直到有一天老张半夜起来去解手,快完事儿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自己竟然不能确定有没有拉在坑里。正巧这时打窗户外吹进来一阵风,让老张一个激灵,赶紧掏出手机来照了照,确定再三,这才松了气,放了心。也就是这时他才恍然大悟——灯坏了。
按说灯坏了真不算多大个事,肯定没有人会觉得厕所里灯坏了有什么了不起,我敢打赌,要是有人敢把厕所里灯坏了这件事总放在嘴上说,或者把对这件事的担忧挂在脸上,我想他一定会被人瞧不起甚至说闲话的。
这是当然的,生活中每天重要的事那么多,那么多要紧的工作要办,得是多么没有志向,多么游手好闲的人才会去关心厕所里的一盏灯坏没坏。
可要是因为灯坏了晚上起夜看不见真的拉在了岸上,没拉进坑里去怎么办呢?反正是没有人会承认的。大家会聚在一起鄙夷这个蠢猪一般的人物,连屎尿都拉不进坑里,怎么还好意思活在这世上?全不顾这个人物此刻必然就在这一群人中间,也许就是骂的最愤愤然,唾沫星子正满处乱飞的那位。但此刻必定是没有人敢出头辩解一句的。
我不知道修那盏灯有多费事,老实说,我想都没想过,那不关我的事,我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去修那盏灯呀,再说我又不会修灯。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样想,我倒是挺希望这样想的人少一点,但我清楚这不大现实。我是说,我又不是什么不同寻常的人,凭什么许我这样想就不许别人这样想。也许这时只有不同寻常的人才会不这么想。
平时你总会发现身边不同寻常的人挺多的,比如需要在领导面前表现自己啦,比如涉及到奖金啦,评先进啦,升职啦,出风头啦,这时你会惊讶于身边的人身上突然涌现的各种各样特殊的才干。但在这件事上,大家表现得像同卵双胞胎一样没有任何差别,一点都不奇怪。
于是,这盏灯坏了好久,这层楼的同事们也小心翼翼地摸黑起夜了好久。有些人,包括我,甚至为了避免祸事,晚上索性不起夜了,憋着一泡尿忍到第二天天明,有时生生被憋醒感觉膀胱都快炸开了,探头往窗外一看,仍旧是灰蒙蒙的一片,那就咬咬牙钻回被子里接着睡。
直到有一天隔壁寝室的老杨下了夜班回来,正好赶上内急,着急忙慌冲进了拐角那个厕所,算他时运不济,正好一脚踩在一摊被拉在岸上的“意外”上,他打了个滑,幸好及时扶住墙壁才站稳,同时发出一声很大的喊叫,走廊里的感应灯全亮了。紧接着我们就听见一声声粗鄙不堪的脏话从厕所里连贯地传出来,像狗叫一样回荡在整层楼里。老杨是个急性子、暴脾气,嗓门很大,此刻他发挥了他嗓门大的特长,一点儿不怕吵着人,他甚至可能担心吵不着人,我相信他就是故意的,故意要让我们听见。我相信整层楼的人都醒了,但却没有人出来制止他。他骂了十多分钟才停下,也许是他累了,也许是他终于想起来裤子都褪下了,却忘了办正事儿。
第二天一早,老杨挂着那副猪肝色的脸,逢人就说昨晚他遭遇的不幸,而那些听他抱怨的人,都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最令他愤怒的是他那双鞋毁了,那是花了他一个月工资买的新皮鞋,刚穿了两回。尽管他极其愤慨地说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穿那鞋了,但我敢肯定他决不会把那鞋扔掉。
这件事终于引起了对门寝室老刘的注意。老刘是单位里一个小头头,手下管着三五个人,他也是我们这层楼的负责人。不过我想他之所以会出头,多半是实在受不了老杨没完没了、添油加醋地重复那晚他不幸的经历了。但也有可能,我猜,他有了跟老杨同样的遭遇。
总之,灯坏了大概一个月后的某天傍晚,老刘领着他手下那三五个人有模有样地来到了厕所,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他们抱着胳膊围成一圈站着,对着那盏灯指指点点了一会儿,又低声讨论了一会儿,我猜最后可能实在被厕所的味儿熏得受不了了才退出来。老刘很有主意一般地说:“咱们报给上级领导吧,看看领导怎么说。”
于是这件事被报到了勤务科,勤务科的人说会跟修灯的师傅联系。我不知道勤务科的工作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干着勤务科工作的是什么样一批人,说老实话,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我甚至不知道还有勤务科这样一个部门。
但我听老刘的意思,勤务科似乎是个挺重要的部门。老刘说勤务科重要的根据是他听说勤务科工作很多,很忙,堪称全单位最忙的部门。我相信这句话,因为如果不是工作太多,太忙,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解释为什么直到又过了一个月之后修灯的事还是没有任何音讯。
我在这一个月中间的某一天曾经见过一位电工师傅来我们宿舍楼,当时他正在为一楼的主任值班室修电灯,我记得主任值班室的电灯是当天上午坏的,中午我路过时,就碰到了那位修灯的师傅。
我问他能不能顺便帮我们把厕所的电灯修一下,他低头瞅了我一眼,又继续干活儿。我心想要是有烟的话就好了,这时候敬他一根烟事情大概会好办一些,可是我不抽烟。
不过他说话了。
“你们先找勤务科报备。”
“可是我们已经报备了很长时间了。”我有些急躁地说。
“正常。”他的语气很平淡。
他又很快地低头瞥了我一眼,说:“你是新来的?”
我确实入职才半年左右,于是点了点头。
这时他从梯子上下来了,看那样子,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完成了他的工作。
“这么快就完事儿了?”我问。
“这种小问题。”我听出了他的不屑,由此我猜我们厕所的灯应该问题也不会大到哪儿去。
要是我会修灯的话就好了,我暗暗想,其实我在家里经常看见我父亲修灯还有其他家用电器什么的,我记得他好像跟我说过什么“这些事男人都应该会干一点”之类的话。但是我很快将这个想法打消了——就算我会修灯,那也不应该由我来修!
这时师傅扛起梯子,往外走了几步,突然转身问我:“你们在几楼?”我喜出望外,立马跟了上去,帮他扛起梯子。
可是才上了两层楼,师傅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后连着说了几声好。挂掉电话,他把梯子从我手里接过来,说:“去不了了,机关财务处的赵处长办公室的风扇坏了,着急让我去一趟。”
我忙说:“修个电灯应该不耽误多少时间吧?”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耽误不起。”于是扛起梯子下楼去了。
又过了大概半个多月的一天傍晚,我去厕所的时候遇见我们科的王科长正扶着墙一瘸一拐地从厕所里出来。王科长在这层楼有个单间,但他已经成家了,有自己的房子,一般不住这儿。如果我们在这层楼看见他,那只能说明他又跟老婆吵架了。
王科长一见我就破口大骂:“他妈的灯坏了也不知道修一下,害我跌这老大一跤!”我心想这天还没黑透呢,但瞧了瞧科长的黑脸和鼻梁上赛酱油瓶底厚的镜片,赶紧上去搀住他。
我详细跟他讲述了灯坏的事,尽管他没能耐心听完。他气似乎消了些,但还是很恼火地说:“勤务科一直就是这样,我都习惯了,从来不指望他们。但也不光是他们的问题,勤务科还要上报给机关,机关还要报单位领导审批。”我忍住没有打断他的话,我想知道修个电灯为什么要报单位领导审批。
说着说着他叹了口气:“但是领导们又很忙。”我当然知道,这是显而易见的,勤务科很忙,机关很忙,单位领导们当然更忙,并且总是这样,所以我们的电灯总是修不好,相当合情合理,逻辑清晰,因果关系明确。
“同事们里面有会修电灯的吗?”
我很诧异他会问出这个问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还不等我回答又说:“算了,我再催一下勤务科那边吧。”从他脸上坚定的表情我看得出来他是很认真的,我觉得这次有希望了。
又一个月过去了。这中间我在宿舍楼见过三次王科长,每次我都会问他关于修灯的事,尽管我猜他已经有些烦我了,但他还是每次都很认真地对我说他会再去催一催。我认为他是个好领导,我对他并不反感。
后来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没再听说有谁再在厕所里遭遇“意外”,也没有再听见有人抱怨。老杨不再逢人就说他那双皮鞋的事,老刘也再没有带人去厕所里对着那盏坏了的灯瞧过,电工师傅来过几次,但都没有上到我们这层楼来,我也不再找王科长问关于修灯的事。
快到年底的时候,上级领导对员工宿舍楼搞了一次突然袭击,好像是安全检查,审核防火防盗设备措施什么的。是新上任的周书记亲自带人去的。王科长接到电话,像炸毛的猫一样让我们科的人都赶紧赶回宿舍楼去,我一路上看见许多其他部门的人也都在向宿舍楼飞奔。
我赶到的时候看见我们那层那个楼梯拐角厕所门口乌压压挤了一堆人。我从人缝里看进去,周书记正抬头瞧着那盏坏掉的灯,他的周围围了一圈人,那阵势可比老刘那次大多了。周书记指着那盏灯很严肃地说了几句什么话,周围那圈人哗哗地拿笔在笔记本上记着。我不知道这么多飞快记着笔记的人里谁会解决修灯的问题,但我相信总会有一个。我感到十分欣慰,一种愉悦的心情瞬间升腾起来,我觉得从来没见过这么和蔼可亲的领导,尽管当时他真的非常严肃。
但是意外的事发生了。在周书记检查后一个星期,就在我们都认为马上就要等来修灯的人的时候,那盏灯,它突然自己亮了。这次还是最初发现它坏掉的老张发现的。他说那盏灯突然像抽筋似的闪烁了几下橙色的光,然后忽明忽暗了一阵,之后他听见轻微“叮”的一声,那盏灯就完全亮了,几乎和它坏掉之前一样亮。
坏掉的灯时隔将近六个月之后又亮了,这真是一件大好事,我们所有人都因这件事而感到异常高兴,之前的一切统统都因这件好事而忘掉了。一切回到原来的样子,我是说,一切如常,平平稳稳,没有什么变化。从此晚上去上厕所又成了一件轻松而愉快的事,想到这里,我一边解皮带,一边不禁哼起了歌。
施翰
二零年十月二十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