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晚，捧一杯红茶，隔着袅袅的热气望向窗外，呼呼的风声穿过树木的枯枝，远处的灯火星星点点，思绪就开始在往事里打转。一张很久都不曾想起的面庞慢慢浮现在眼前：小巧的瓜子脸、细长的眼睛，皮肤白皙，左脸颊下方有一道微小的伤痕，但瑕不掩瑜。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边总有一个小小的梨涡，让她的整张脸绽放出更多光彩……那是外婆邻居家的外孙女，长我3岁的欣姐。尽管她的身影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有点模糊，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当我还是一只丑小鸭的时候，她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

1.

欣姐的外公外婆和我外婆住在一层楼，他们的楼上住着欣姐母亲一家——除了欣姐和她的母亲以外，还有她的继父以及同母异父的妹妹。小孩子尽管忘性很大，但总会对大人说的某一类话比较敏感。我就记得外婆曾和家人们议论过欣姐的身世，说她的亲生父亲是开车的，人本来还算老实，但因为一念之差盗窃了一点国家财物，被判刑入狱。因为丢不起这个脸，更因为耐不住寂寞，她的母亲选择了离婚。

欣姐的母亲是一个有着几分姿色的女人，在这栋楼里也算得上是引人注目。打扮绰约，秀气的脸庞上常常带着淡淡的有些朦胧的笑容，只是瘦得有点病态。傍晚在院子里玩耍，有时会看见她穿着碎花的裙子，扭着柔软的腰肢目不斜视地走出去，好像怀着满满的征服欲。我知道，她是去舞场跳舞。那会儿，舞场还很兴盛，男男女女可以在那里结识不少人，欣姐的母亲和她的继父就是这样认识的。

欣姐的继父是个外地人，长得还不错，小她母亲至少有5岁。那个年头，一个离婚女人找一个这样的男人自然免不了被人背后议论。一个中年阿姨来外婆家串门的时候，谈起她母亲和继父，曾经一脸鄙夷地说：“那个男人是个小白脸儿，做点小生意，也没房子，找她是图个安稳，估计也长久不了！”多年后，事实证明了这句话的正确。

后来，欣姐的母亲为小丈夫诞下了一个女儿。很多人说继母心黑，其实继父也好不了多少，尤其欣姐的继父脾气还不太好。欣姐的外婆曾经向我外婆透露，欣姐继父时常责骂她，有一次欣姐因为什么事惹了妹妹不高兴，继父一个耳光就劈了过去。欣姐母亲的态度不得而知，兴许是夹在中间比较为难，所以后来欣姐长住在楼下外婆外公家，以避免和继父有更多接触。

其实，下面也不太平。欣姐的外婆有个养母，当时已经快90岁了。总是穿着万年不变皱巴巴的蓝色围裙坐在门口做一些针线活，皱纹密布的脸上总是透着愁苦之色，少言寡语，脸色黯淡，一双小脚，走路颤巍巍。欣姐外婆对这个养母并不好，嫌她碍眼，经常指桑骂槐。邻居在背后纷纷指责她的不孝。

让欣姐倍感自豪的只有她嫁到成都的姨妈。美丽的姨妈，和蔼的姨父，可爱的表妹，这个殷实之家被她时不时提起。有一年，她的姨妈回来给她带了些礼物，她雀跃地跑过来，慷慨地分了一袋糖给我。只是幸福总是不长久，后来听说她的姨妈也离婚了。

2.

欣姐漂亮聪明，那时大概才七八岁的我，怀着仰慕的心情经常跟随在她的身后。但谁能想到，如此可人的一个女孩，却有着偷窃的恶习。

欣姐到底为什么偷东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东西的，我不得而知。发现这件事源于某年暑假的一个中午。那一天，欣姐带我去离家不远的一个幼儿园玩耍。夏日的午后，太阳肆意地散发着他的炙热光芒，湖里朵朵红莲次第盛开。孩子们由老师陪着午休，偌大的幼儿园里只听得见阵阵扰人的蝉鸣，我也昏昏欲睡。欣姐带着我转悠了一圈，最后在教师办公室的窗外站定。窗户离地面不高，大敞开着，夏日的清风拂过绿色的窗帘，房间里寂静无人。欣姐的眼光落在了靠窗办公桌上一个黑色扁形的长盒子上，她用力向里伸手，要把盒子抓出来，无奈手太短够不着。

看到她的举动，我一时傻了，呆愣着，手足无措。紧张的情绪会互相传染，我们喘着粗气，此起彼伏的蝉鸣更是让人心里发慌。欣姐让我侦查四周的情况，一边将随身携带的太阳伞的伞柄伸进窗户，慢慢把盒子拖了出来。东西一到手，她立即拉着我飞足狂奔，到一个人少的地方打开盒子，竟是一盒高档的多色眼影，还没怎么用过。一定是幼儿园某个女老师的心爱之物。

欣姐的眼睛往四下溜了一圈，带着孩子所特有的狡黠。她很快地将盒子藏在随身带来的包包里，然后斜着眼睛瞧着我。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的表情，如获至宝的兴奋在她的脸上一览无余，同时又包含着对我无言的警告。我这个年龄的孩子，当然早就知道背着拿人东西这种事不对，这是赤裸裸的偷窃。但是我依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为什么要去害一直和我亲密无间的欣姐呢？于是，它最终成为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谁也没有再提。日子久了，这件事在我心中的印象也就渐渐淡了。

姑息这样的行为，总有一天会尝到苦果，只是没想到主角会变成我自己。

那年秋季一个寒冷的夜里，欣姐来外婆家找我玩，我开心地把喜欢集邮的小姨刚送我的一包邮票展示给她看。集邮是当时不少年轻人的爱好，这些邮票全是疼爱我的小姨平时辛苦收集的。有花鸟鱼虫，有建筑雕塑，有影视海报，还有著名人物的头像，大概200来张。在温馨的橘黄色灯光下，我满怀自豪，一张张细数给欣姐看。她啧啧称赞，我心花怒放。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外婆一个劲儿催我洗澡，几番催促不成，慢慢开始变成责骂。到最后，任性的我生气了，把邮票包往桌上一扔，转身就往门外跑。担心宝贝外孙女的安全，外婆本能地跟着出去追，屋里只留下欣姐。几分钟后，当外婆牵着我回来时，欣姐正往外走，支吾着给我们打了个招呼。

待她离开后，我也乖乖地准备脱衣服洗澡。在这之前，想着把那个邮票包收起来，往桌上一看，竟然没有！屋子里反反复复找了几圈，还是没有！“奇了怪了，刚刚还在这儿，怎么一下子就没了呢”，外婆嘴里念叨着，开始翻箱倒柜。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忆起往事，我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是欣姐拿的，是欣姐偷走的！”，我无比愤怒地对外婆说，又把以前发生过的事情一股脑儿全告诉了她。“你怎么不早说啊，她不学好，你还跟着她一起玩！”外婆责怪道。那一瞬间，我想立即冲到欣姐面前质问她，问她为什么偷走我的邮票，向她的家里人告状，然后叫她把东西交出来。但最终还是被外婆劝阻下来了。她说没有证据，去找人家说反而会伤了邻居间的和气。

3.

那一个晚上，想到我心爱的邮票，我又气愤又难过又悔恨，心里把欣姐骂了十几遍。我一直是她忠实的“跟班”，从来也没有想过揭发她的“过去”，谁料得到她竟然把手伸到我这里了呢？“慈悲不是姑息，过恶不是纵容”，后来的我看到这句话深有体会。

除了为心爱之物被盗而黯然神伤以外，更让我难受的可能是因为自己被一直信赖着的人所欺骗了。这种被愚弄的感觉让人刻骨铭心。从那以后，我看到欣姐心里就不舒服，也不怎么和她一起玩了。小孩子的情绪溢于言表，俗话说做贼心虚，欣姐每次看见我控诉般的表情时，脸上也不自然。随着年龄增长，我们的关系越来越疏远。

多年后的一天，有一次不知为何又提起这件事，我姨惋惜地说：“那些邮票有的很珍贵呢，到今天肯定升值了不少。”这一刻，我的心很平静。往事如风，对于人童年时某些错误的行为，我早已知道包容，因为我也犯过错。长大后和朋友们聊天，偶然发现原来也有不止一个人小时候曾经有过类似偷大人钱这样的行为，然而并不妨碍他们成长为现在的谦谦君子。

至于为什么偷东西，曾经有研究称，偷窃行为与心理满足有很大的相关性。尤其青少年时期，是自我意识建立和同一性建立的关键时期。但是自我意识的建立和同一性的建立是以他们的心理需求得到满足为前提条件的。这些需求在心理层面包括安全的需求、归属感和爱的需求、尊重的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根据这个说法，欣姐当年的那些行为也许和她的成长环境也是密不可分的。这么一想，我就更加释然了。

回到故事的最后。自外婆搬家后，我和欣姐没有直接联系了，只听外婆说后来欣姐去了本市一所中专，学习卫生护理专业。在我离开家去上大学后的一年，妈妈告诉我，她在逛商场的时候，偶然遇见了欣姐。“人没长变，精神不错，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漂亮。她给我说现在在一家医院里当护士呢”，我妈说。

嗯，这样就很好。我始终认为人的外貌和表现出来的状态与他当下的生活质量息息相关，所以欣姐现在应该过得不错。希望那个坏习惯也已经远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