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 | 雪地精灵 01/4 | 遇见雪地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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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遇见雪地精灵
他抵达酒店的时候,注意到雪地里有一双眼睛在看他。酒店前的广场上没有一盏路灯是亮的,他站在门厅前稀薄的光亮里,匆匆朝黑暗瞥了一眼,进门登记入住。孤身一人来到此处,来之前不时有人提醒他,这座城市不安全,在这个国度里犯罪率排在第六位。他注意到那双眼睛时便想到这一层,但未感到害怕,反而较来到之前,镇定了起来。
在他来之前,这座城市一直在下雪,他一到就停了。沿途深深浅浅的积雪,布满车轮往来轧过的痕迹。之后他在的许多天,雪都不再下过,雪也不见融化。他在网上戏称自己是小太阳,晒出一张张苍茫亮丽的雪景照,仿佛专为了供他照相而停雪。却只字未提在每一张照片的角落里,都有一个身着鲜红色大衣的女孩背影,褐色长发是他喜欢的颜色。
来到这座城市是为了工作。他已到过无数座终年落雪的城市,独自漫步、拍摄雪景、融入雪城中淳朴厚重的生活,有天分的话可以习得一些当地的语言——可惜他没有天分。每一次独自一人去到陌生的城市,寒冷中他常会走神,觉得这个世界是陌生的世界,他是陌生的人;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从哪儿来,我要去做什么……直到脸都冻僵了,他才回过神来,举起相机,又落寞地放下。他许久没有与人说话。
这份工作从未带给他身为艺术家的快乐与成就感。几年前主编问他喜欢什么,他随口说到雪。南方城市终年没雪,偶尔下起雪来,漫天灰蒙蒙的,全城的人都兴奋不已,在雪中狂欢,即便雪一落地就化为虚无。他来到极北之地,有些地方终年落雪,人们终年躲在开不足暖气或生着暖炉的室内,出门就上车,下车就进门,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他曾询问过,他们都不喜欢雪,其实他们从未去过没有雪的地方,自然也不会理解那里的人们有多喜欢雪。人们总是在日常的生活中渴望着不平常,像他终年在南方的报纸上给读者们介绍雪,也渴望展现一些特别的内容。
一连几天,这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小女孩都在雪地里悄悄跟着他。一旦他发现了她,想和她打个照面,她就立即转过身去,好像这样他就看不到她了似的。她确实看不到他的,在无数个他拍下的场景中,都只有她的背影,美丽的褐色长发,出现在最恰当的位置。
有几次他想走近女孩,伸手搭上她的肩,或隔着五步远询问她是谁,为什么跟着我。在这样的城市里,路上往往只有他一个行人,他曾拍过的无数张照片里,都只有白茫茫的天空和雪地,偶尔可以拍到室内光影里的陈设与人物。他就像当地传说的雪地精灵般孤独地游走。有时当地人下车看到他,还会惊恐地匆忙躲进屋里,因为有关雪地精灵的传说,都伴随着恐怖。
如今这个大约十来岁的小女孩,几天来一直尾随着他,又在他发现并试图靠近时保持着距离,仿佛背后生着一双眼睛可以知道他悄无声息地走近。后来他试着朝她喊,希望得到她的回应,她都慌张地躲到树后。他拿起相机,拍下一张有雪从树上落下、树后藏着一个红衣褐发女孩、阳光从枝叶间将雪照亮的照片。
不久后他开始混入当地的一些酒馆,用混杂着异乡口音的英语和当地人交流。酒馆里充斥着粗鄙的词汇,气氛令他紧张。但这毕竟是他的工作,是他自己的选择,主编曾说,没有人比他更胜任这个题材,于是他深入这个题材,习惯了寒冷、陌生、紧张……他终于问起雪地里的身着红衣的女孩,——她正在酒馆外的树影中等待着他。酒馆里喧哗的人们都噤声了,杯盘碰撞,他们只是不断地说:「Don't look at her fucking eyes.」「She's tempting your cock's soul.」仿佛她就是传说中的雪地精灵。
「She's just a girl…」
「Get out of my place!」
此后他上传的几组照片都取名为雪地精灵,他为这一主题感到前所未有的欣喜,像在惨淡的日常中发现了不同寻常的意义。他要为她编一个故事。遇见雪地精灵?雪地精灵传说?在雪地里游走的精灵?彷徨于无人之境的雪地精灵?
回到酒店时她已经藏进他第一次注意到她时的黑暗中。他在亮处看不见她的眼睛,但他知道那里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在注视着他,等待着他。他想走进黑暗中,找到她,将她抱起来,抱进酒店的温暖里,向她嘘寒问暖。他想起酒馆里的人们告诫他不要看她的眼睛,他想起她总是在他看到她时转过身去。他还没直面过她,还没有与她说过话,他该怎么写她的故事呢。或许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不会说英语,有一些苦衷,又没什么好说的。谁没有一些苦衷。
但她与他有缘。为什么她不跟随其他人,唯独是他?他来自遥远的南方,来自温暖的国度,即便长期流连于北地,身上也掩藏不住那份温情。他来到此地雪就停了。他来到此地就遇上了她。
夜里他洗完澡,打开电脑,整理了一些照片,有一些他以为把她拍进去了的照片里,却不见了她的踪影。恰好有雪落下的树,苍茫的阳光照亮树后的秋千,像有风推了一把,秋千摇荡起来。秋千上都是雪在颤动。这里怎么可能有人荡秋千呢……
巨大的空虚感。他独自一人在迷惘中走了太久,年复一年深入这些无人问津的雪城,他不断地按下快门,不断地整理照片,不断地写一些当地酒馆里听来的故事,又不断地虚构相遇与苦衷。
有人在敲窗户。起初他以为是屋檐上的雪落下撞到了窗上,房间里的灯光照到窗外的红衣,他才发现是女孩。酒店的窗户是封死的,他找来工具撬开了螺钉,放她进来。他这才看清她,和当地种族生着完全不同的脸。这是一张记忆中的脸。她的眼睛,和窗外的雪地一样洁白,蒙着夜色。
我正在写你的故事。我总是写着写着,写成了我自己的故事。有时我想,为什么我要写故事,我是一个摄影师,我的工作是拍照片、修照片,但每到一个地方,我都觉得这里有故事属于我。影像太真实了,我总要把它们处理成黑白,才能印到报纸上。雪地由白色变灰色了,你的红衣也变灰色了。其实大部分照片都没有付印,被封档存起来了,能印出来的太少太少。影像能记录的也太少太少。
你……能告诉我你的故事么?
她看向他的眼睛,歪着脖子,仿佛未能领会他的语言。他的瞳色渐渐变得和窗外的雪地一样洁白,蒙上了忧郁的夜色。她长成了十五岁,二十岁,二十五岁……但他眼里的她还是最初的模样,他女儿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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扩展阅读:
雪地精灵 04/4 | 彷徨于无人之境的雪地精灵(待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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