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我只是难过不能陪你一起老
榕城最近热闹得紧,听说是首富章老爷娶了个顶漂亮的小妾,为了她那倾国倾城的容貌能让大家一饱眼福,章老爷决定大宴宾客三日,摆的还是流水席,整个榕城最好的厨子都去了章府。我坐在七里香望着这一桌子白菜炒猪肉,生姜炖猪大肠,心里愈发觉得不去章府走一趟似乎都不大对得起章老爷和他的小妾。
首富果然是大手笔,据说去吃饭的人不问身份,来者是客,这可乐坏了一干平民百姓,是以我挤了半日,肚子饿得呱呱叫,也没排上吃饭的队。
我坐在石阶上看着这长长的队伍,心里十分兴奋,长到这么个岁数,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壮观的吃饭场面,我寻思着怎么才能不用排队就去蹭吃蹭喝,旁边一个排队的小哥也和我一起一屁股坐到台阶上。
他耷拉着脑袋问我,“你也是来蹭吃蹭喝的?”
“要不然我是来看小妾的吗。”我指指自己呱呱乱叫的肚子回他。
“听说这回这个小妾真是长得不错,”这小哥挺自来熟,自个儿和我说起了话,“据说这是章老爷第十八个小妾了,他都已经这么个岁数了,还能如此折腾,我其实蛮敬佩他的。”
“十八个小妾?果然与旁人不同,有钱就是任性啊,可以娶这么多老婆,我要是也这么有钱,也得和这章老爷一样,幸好,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我闲得无聊,便和他唠起了磕。
他侧过脸瞟了我一眼,语气颇有不屑的说道,“你一姑娘家,娶这么多老婆作甚?”
“我以为你应该问,你一姑娘家,为什么要娶老婆。”
这小哥一时说不出话来反驳我,于是也学着我的样子两手托腮作思考状。
“不如我们先去看看小妾长什么样吧?”他突然跳起来说。
我回头看看排到街那头的队伍,也觉着先去一睹小妾的花容月貌比较好。
于是我们做贼似的踏着小碎步溜进了后院,走着走着我忽然发现不对劲儿,怎么小哥对这后院的环境竟是熟悉得很,带着我一个咯噔都不打就走到了小妾房门口。
我赶紧把他拖到假山后面,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气势汹汹的问他,“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一脸惊恐的望着我,我一个姑娘家力气竟然这么大,确实会令人感到惊恐,看着他细皮嫩肉的小脸蛋,我实在不忍心,于是松了松手,他赶紧得空咳嗽两声。
他指指我的手,我看他也没啥恶意,就松开了他。
“我其实是章府的二少爷。”
我把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虽说做人不能以貌取人吧,但我着实没有从哪个角度看出来他能是首富家的少爷,不过这个二倒是与他挺契合的。
“你不信?”他问我。
“不信。”我说。
这时一个小厮从我们身边经过,本来已经迈出去的脚又缩回来,不是十分恭敬的叫了一声二少爷,未等这个二少爷回他,便自顾自的走了。
这个章二少爷很是得意的冲我扬扬头,刚刚小厮的一番招呼为他正了名,我怎么也得给他个面子,便十分客套的招呼他,“原来是章二少爷啊,小女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他还挺会顺着杆往上爬,十分热络的说,“好说好说。”
客套完了,我也该去吃饭了。可是这二少爷发挥了他狗皮膏药的精神,一直跟在我身后。
“你为什么跟着我?”我不得不受累问他一句。
“女侠,女壮士,你看你一身红色披肩,背上背一把特别好看的剑,一看就是仗剑走江湖的侠女……”
“所以呢?”
“你一看就是通透人,”他继续狗腿的说道,“所以你能不能带上我一起仗剑走江湖。”
自然是不能的,且不说我这次出来是偷跑出来的,就说你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少爷跟着我,别说江湖了,我们可能连江湖的门槛都过不了。
我只得客套的说,“我觉着我一个弱女子,你一个……呃,不是太弱的男子,其实是不大适合一起闯荡江湖的是不是,你留在这章府好吃好喝的,偶尔还能看看你阿爹的小妾,其实也是十分不错的生活是不是,所以你其实没必要非要去走江湖是不是。”
“我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被你这般看不起,我……我实在……”
他断断续续的开始抽泣吓了我一跳,作为他口中的女侠,我不怕牛鬼蛇神,就怕男人撒娇,这二少爷一撒娇,我就只能妥协了。
行走江湖是个技术活,我初入江湖时,常常吃不饱饭,摸爬滚打了几个月,才学会一点儿骗吃骗喝的技能。这章二少爷倒好,一张巧嘴天上有地下无,老是把别人说的一愣一愣的。
我觉着这是个十分有前途的商机,便摆了个地摊,让这章二少爷开始说书,这么下来,我们竟然也有了收入。
腰包里有了银子,我觉着应该好好犒劳自己一番,这几日说书也没什么生意,我们闲得无聊,我便提议去逛花楼,章天阳瞪着眼睛教训我,“你一个姑娘家,老是惦记着别的姑娘,不大合适吧。”
“我其实只是惦记着醉香楼的酒,你不知道,他们家的女儿红顶好喝,保证你喝的找不着我。”
“你一个姑娘家整日喝酒,也忒不像话了。”
我觉着愈来愈不对劲儿,我怎么给自己找了个管家,还是个扭捏的男管家。
且不说我偷跑出来就是为了摆脱家里人的束缚,现在竟自己给自己找了个麻烦,那我这江湖也闯荡的忒没有意义了。
我必须得反抗他,这花酒我是喝定了。
“少爷,好少爷。”我狗腿的开始给他捏肩。
“咱们就去喝酒,我保证不看姑娘成不成。”
都怪我一时大意,把银子全放在他那儿了,如今没钱去喝花酒。
他揣着手盯了我得有十秒,才慢悠悠的说,“走吧。”
醉香楼人满为患,老鸨的声音响彻整个醉香楼。我们叫了两壶女儿红,老鸨极力推荐他们这儿的头牌红袖姑娘,这章二少爷愣是不点头,我只得安慰老鸨,“他喜欢男的,你们这要是有男头牌,倒是可以请进来。”
老鸨瞧了一眼一身男装的我,再瞧瞧章天阳,眼睛里全是嫌弃,甩着袖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章天阳半怒半笑的瞧着我,“你究竟是不是个姑娘家。”
我一愣神,自顾自的说道,“他也是这样说我的。”
“谁?”章天阳一脸疑惑的问我,“谁也是这样说你的。”
“谁也不是。”
我觉着自己有些喝多了,心里有些难过,拉着他的手道,“你好久没陪我喝酒了。”
他一边拉开我的手一边问我,“我一直没敢问你,你为什么从家里偷跑出来。”
他可能是觉着我今日说话有些伤感,其实也谈不上伤感,我这人喝了酒话就有点多,话一多就开始絮絮叨叨的回忆往事,往事吧,我也确实有那么一段,不过没得着什么圆满,总觉着想起来心像刀割一样疼,也就不怎么喜欢说,今日他问了,我又喝了酒,就极想同他絮叨几句。
“其实我不是人。”我十分认真的同他讲,他却摸摸我的头,自个儿和自个儿说“没发烧啊,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他不信也罢,这么个俗套的故事,我自个儿想起来都不信。
我托着他的手继续说,“我是招摇山上的一只狌狌,修炼了一万年才修成人形,算是狌狌一族里资质比较平庸的了。”
我一边说话一边在他身上乱擦鼻涕,他手忙脚乱的安抚我,我仍然絮絮叨叨的说,“我们狌狌也算是长情的族类,你说我爱上别人有什么错,为什么老天就是不成全我呢。”
“你爱上了谁?”我迷迷糊糊的听到他问我。
“我爱上了你,前世的你。”我双眼迷离的瞧着他,我知道我不该来找他,前世他为我而死,妖皇警告过我,若我再和他在一起,他便再也没有人世轮回的机会了,只能永坠畜生道,可我只是十分想念他,想来瞧一瞧他过得好不好。
他在章府过得不好,想同我出来瞧一瞧这世界,我就想着带他出来瞧瞧,以后他要是能想起我,我们也能有些美好的回忆。
可我又希望他永远不要想起我。
一百年前,妖族和仙界大战,我虽资质平庸,却也拿去滥竽充数,好歹能凑个数。大概是平时太无聊话本子看得比较多,我竟然还有点行军打战的本事,妖皇便封了个前锋给我,让我带着一众小妖去抵抗仙界。
仙界派了他们那儿顶有名的上仙青阳带领军队来对抗我,这仗打得有些长久,停战休息的时候,我便偷跑到人间喝一喝酒听一听书,缓解缓解压力。偶尔也跑到西海去看一看海,说书的经常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觉着这个场景甚是好看,想着有一日我能在这西海看到春暖花开的景象。
不知道仙界怎么就摸清了我的行踪,那日我正躺在海滩上听滚滚而来的海浪声,青阳的剑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架在了我脖子上。待我反映过来,他已经用捆妖索困住了我。
落在敌人手里,我自己也晓得是什么后果,我目前这个半吊子修为,也挣不开这上古神器。想来想去,左右也是要牺牲了,怎么着也得再逍遥一回,去听一听书,喝一喝酒。
我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青阳一脸嫌弃的瞧着我,“你究竟是不是个姑娘家?”
或许是那日的海风有些暧昧,或许是那日的我有些可爱,或许是那日的青阳有些被我迷惑了,他竟然真的带我去听了书,喝了酒。
喝完酒他便双眼迷离的瞧着我,然后解开了捆妖索。
他絮絮叨叨的同我说,“我答应仙界出战,因为我听说前锋是你,如果我同你打战,或许还能护一护你,你这么傻,如何打得过其他仙界将军。”
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认识了个上仙,他说得有模有样的,我又觉着他说的可能是真的。
我离开小酒馆的时候,他还没有醒,其实他应该没有喝醉,只是他不喝醉,如何解开捆妖索,如何光明正大的放了我。
我觉着青阳说的这个事儿有些不靠谱,心里又觉着十分不踏实,便去找妖皇。
妖皇说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在我刚修炼成形那会儿,我爱上了一个长得顶好看的上仙,后来仙界为了斩断我们的情缘,便封印了我的记忆。
我这一段记忆,其实也还是大有用处,至少为仙界和妖界换来了几千年的和平。
我觉着自己这一段情缘其实也大有用处,只是难为了青阳,一个人记着我们的过往,仙界也忒残忍了些,既然封印,为何不连同他的记忆一起封印。
后来我才知道,为何不封印他,后来我才知道,为何要封印我。
我出生时,上一届妖皇修炼妖族禁术走火入魔,他灰飞烟灭时把自己的功力注入了我体内,至于为什么是我,我也不大搞得清楚,可能是我娘亲当时生我时正好在西海看日出,而妖皇刚好在西海修炼罢了。
我能当前锋,原来是因为我体内拥有足以毁天灭地的妖皇功力。
仙界不敢冒然进攻,大抵也是觉着我一发怒,把六界给毁了也不大好。
我还是想不起来我曾经爱过青阳,妖皇说解封了我的记忆,封印的功力也会随之解封,他不能冒这个险。
既然我现在没有危险,怎么大家还要打战,我们各过各的生活,其实也挺好,妖皇的眼里满是怜悯,他说,“花颜,没有人能永远封印妖皇的功力,他迟早会苏醒的。”
我觉着自己其实挺倒霉的,我娘亲只不过喜欢吹西海的风罢了,却赔上了性命,我只不过喜欢听听书喝喝酒罢了,却怀揣着六界的生杀大权。
谁都想得到我一统六界,我竟然成了香饽饽。
我对真相一知半解,心境也不大好,便不能再做前锋了。
我时常坐在西海发呆,青阳总是坐在我身后默默的看着我,他从不同我说话,我觉着他是怕触发我的记忆,怕我身体里沉睡的力量忽然就醒了。
“后来呢?”章天阳问我。
故事讲到这儿,天已经微亮,我拍拍自己经过宿醉晕乎乎的脑袋,发现自己的袖子不知为何湿漉漉的,像灌了水一般,再看看章天阳,他的袖子湿的比我的厉害,我十分不友善的问他,“你把茶水打翻了。”
“我记着是你打翻的。”
“……”反正我不记得。
章天阳十分不情愿的付了钱,我还在为没有一睹头牌的花容月貌同他赌气。我们沉默的坐在包子铺里吃包子喝粥,章天阳老是盯着我出神,我觉着他今日十分不对劲儿,平时他就是个话痨,今日沉默的有些过分。
我小心翼翼的问他,“我喝醉了没对你做什么吧。”我这个人酒品一向挺好,我觉着自己应该不会对他做什么事儿。可章天阳长得细皮嫩肉,肤若凝脂,比之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万一我酒性上头没控制住自己,岂不是让他吃亏了。而且他一副小媳妇的样子,我觉着多半是我借着酒性非礼了他。
章天阳不说话。
我再试探着问,“那要不,我摸了你哪儿,你给摸回来。”
章天阳红着脸丢下银子便负气走了。
他的背影十分挺拔坚硬,我望着他兀自出神。
“姐姐。”花翎忽然冒出来叫我,“你该回去了。”
“可我舍不得他。”
“姐姐,你们注定没有这个缘分,何必还要强求,你用了一万年的修为才换得他在人世轮回,何苦还要来打扰他。”
花翎说的没错,我何苦还要来打扰他。
我只是十分想念他,想再瞧一瞧他的眉眼,瞧一瞧他的背影,牵一牵他的手,同他一起听听书,喝喝酒。
我回到了在西海边上搭的茅草屋里,青阳离开我那日,他说他其实也挺喜欢躺在沙滩上看日出的,只是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便日日守在这儿看日出,连同他的那份一起看了。
章天阳问我后来呢?
后来,青阳用了上古禁术虹吸之术,把我体内的妖皇功力吸到了他体内,在吸入我的功力之前,他自断经脉,废除了自己毕生的修为,并且服下了蚀骨噬心的逍遥散,他一开始就没有想过给自己活路。
我还记得他在我耳边说,“颜儿,我从不为这天下,我只为你。”
失去妖皇功力的那一刻,记忆也随之而来。
那时青阳刚刚修成上仙,人间有个小妖作乱,他奉命收妖,我刚好在茶楼听说书,小妖被青阳追得到处跑,他们扰了我听书的心情,我便随手使了个术语,把那小妖困住了,小妖恨恨的瞧着我,颇有些埋怨的说道,“你竟然帮着外人来欺负自家人。”
我义正言辞的教训他,“吸人阳气修炼本就是妖族禁止的,他们不收了你,妖皇也不会放过你。”
“我吸人阳气又怎样,也比你好,刚出生就是个谁都不敢接近的怪物。”
我向来脾气不大好,不过为了不伤到身边的人,我一向控制得住自己的脾气,这小妖这样说话也是气急了,我毕竟是长辈,也不大好同他计较,我耐着性子同他解释,“我虽然出生就带着非比寻常的力量,但这也不是我想要的,我们作为一只有道德的妖,不能随便揭别人的短,这样十分不利于我们和谐相处……”
我话还没说完,小妖便成了青阳的剑下魂。然后他开始打量我,我寻思着他可能是在考虑要不要连我也收了,过了大概十秒,他却一屁股坐下喝起了茶。
我不太看得懂他的套路,只得陪着他喝茶,他放下茶杯准备走的时候,忽然说了一句,“你还挺有意思的。”
我自个儿愣在原地体味他的话,我想他可能是觉着我一个小妖竟然有闲情雅致听说书,是妖界里少有的有风雅情趣的妖了,他这么夸我,我十分受用。
后来我时常在茶楼遇到青阳,一来二去我们便混得十分熟络。虽然他总是一本正经的板着脸,却老是被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给逗得绷不住。
我们时常去西海看日出,时常在招摇山上饮酒作乐,偶尔还一起捉一捉违背天常伦理的小妖,日子过得十分自在。
直到我们遇到海妖作乱,触发了我体内的妖皇功力,我一发不可收拾的开始杀戮。
我嗜血的双眼再也认不出那个陪我上天入地的青阳,最后他不得不求妖皇和仙界合力封印我的功力,连同我的记忆一起封印。
其实从封印我的时候起他就知道,我体内的功力总还会苏醒,从那一刻起他便一直在找释放妖皇功力的办法,只是我没想到,他会用这么决绝的方式。
我看着西海的日出出神,海风打在身上传来刺骨的冰凉,酒撒了满地,混合着海风的味道,我觉着有些头晕,青阳和章天阳的影子交错在一起。我隐隐记得那日我抱着青阳坐在西海边上,他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脸色渐渐苍白,花翎找来妖皇,妖皇说如果我愿意牺牲一万年的修为,便可以护住他的魂魄,助他转世为人,只是从此他必须经历生老病死,再也不会记得我。
无论他记不记得我,只要他能活着,比什么都好。
后来我去冥府做客,想瞧一瞧青阳投胎的好不好。那冥府老头告诉我,“其实你十分幸运,那时你被妖皇功力控制造下一干杀孽,是青阳写下生死誓言,愿意永受轮回之苦,赎你的罪孽。”
我确实十分幸运,我们只不过一起看过日出,喝过酒,捉过妖,他竟然把我看得这般重要,重要到一次又一次以性命来救我。
我以为我没那么爱他,我同他一起看日出,喝酒,只是我觉着孤独,那时我是个怪物,没人愿意和我一起玩儿。
他走了我才发现,对他的思念竟然深入骨髓。饶是我这么想念他,我也不敢再去找章天阳,我是他的劫,从他说我有趣那一刻开始,便一直在为我牺牲,如今,我也该为他做点什么,至少,不再打扰他。
注:《山海经·南山经》:南山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xing),食之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