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于勒们,你们准备假装到什么时候?
最近一次回老家,待了将近一个月。
以前,总是极不情愿,磨磨蹭蹭到了年根才回,有一年甚至编了个找了个外地女友改去她家过年的瞎话,没有回去。回去了,也是盼着尽快返回,看什么人都不顺眼,尤其是父母,尽量不搭话,一搭话就吵架,最早一年初三就负气离开。
也许是父母老了,老得依稀望见了生命终点,认了命,不再对我抱有改变的希望,也许是终于体谅到一点我的无奈,有了理解,前所未有地没有吵,使我不知不觉地过了这么多天。
是乐不思蜀了吗?也不是。不过是家里的处境有所改观——改观而已,离乐还远,城里那边的处境有所劣化,两边的心境接近齐平,没了明显的高低,我这滩水第一次无所适从,不知该流向何方。
直白说,我萌生了告老还乡的念头。
在外混迹了二十年,两手空空,又回到生命的起点,等于是脱了伪装,向所有对我有所期待的人道一声:我认输。从此放下维护了二十年的颜面。
颜面于我,如同包袱。我为颜面所累,可谓源远流长。
早在村里上小学,我就觉出,家人亲戚还有乡亲,便对我抱有格外期望,以为我成绩好,将来会有出息。又一路到了城里最好的中学,再到所谓大学,那期望便更高一层。毕业后没几年,进了一家省级媒体,更让没有见识的他们觉得,果然没看走眼,这孩子有出息。
但我其实有多渣,我自己最清楚。他们单凭我从小成绩好,就判定我智商高。我也一度自以为是。到了三十多才醒悟,不是智商高,是专注度高。要想有出息,专注度尽管也不可少,但论分量,和智商还是没法比。专注问题可以修复,智商问题绝不可能。
实际上,我到了初三便学得吃力起来,升高中,就主要凭的是运气而非实力。到了高中,更明显了,三年倒数,高考落榜,复习一年,只因录取分数线比上年猛跌之故,才勉强捡了个三本。继续吃力,挂科多多,最后连学位证都没拿到。后来进了媒体,也是阴差阳错,和实力没大关系。但老家人哪知道这些,于是“大学毕业省城工作”的标签,从此成了我颜面的核心。
为了颜面,我默认了他们的标签。因有意无意地,我成了“我的叔叔于勒”。
中国的于勒数量庞大。最好的,是年年讨论着要不要逃离北上广的那些,最低的,就是我这种,连个三线城市都无法立足。他们的共同点是:农村出身,智商情商都不高,凭下死功夫或者运气,上了个二本三本,自此以大学生和城里人自居,与老家人刻意保持距离,学业完全荒废,勉强毕业,出了校门,尽管一无所长,开始仍以知识精英自居,几番碰壁之后,意志消沉,浪荡多年一无所有,慢慢接受了吾本屌丝的现实,唯有在老家人面前还假扮一番。三十岁以前还好,之后一年比一年尴尬,终于装不下去,崩溃。
是于勒们咎由自取吗?是,但我认为不全是。外界加在于勒身上的包袱也难辞其咎。
我们的社会不单成功标准单一,成功的途径也是单一——考大学,至少我了解的多数家庭还是如此。另外,尽管大学教育已经近乎普及,其在农村人眼里的精英色彩仍未褪去,这就导致许多人被寄予了过高期待,误入歧途,进而骑虎难下。
本来,如果现实点,依据实际的智商情商,他们应该选择另一条路,另一种职业,早早找到适合的人生定位,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平凡的幸福而无需背负自甘平凡的愧疚感。但没有。而是以虚妄的奋斗虚掷着他们自以为充实的青春,结果就造成一个群体性的尴尬:城里待不下,农村回不去,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王小波说痛苦本质上是对无能的愤怒。那么,无能感又来自哪里呢?在我看来,就是高于资质的欲望。泛滥的高等教育,制造出无数精英幻象,过度放大了资质平庸者的欲望,令其在长久的无望中痛苦。
这痛苦是泡沫,也是包袱。于勒们,不妨尽早认清自己,放下包袱,来一场自我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