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我爸的战争
姐姐比我大9岁,上学之前一直随父母在部队大院里生活。她6岁那年,爸爸因为手枪走火导致右腿残疾,一年后转业到老家,又过两年我才出生,再过两年又有了妹妹。所以,“大院子弟”是姐姐的专属,她一直说一口悦耳的普通话,她有很多被一身军装的爸爸抱在怀里的照片,我跟妹妹则是土生土长的苏北妞。妹妹自幼温顺听话,是妈妈的乖宝宝,我则正好相反,我既不满于父母对妹妹的宠爱,更不满于他们对姐姐的喜爱,尤其是对姐姐那种明显的“传位”式的态度,还有姐姐动辄以“长公主”自居的倨傲,都一次次引发我的吵闹。
爸爸镇压我的方式堪称粗暴,跟别人家对待调皮男孩没有二样,吼骂不过瘾时,还会挥挥皮带,妈妈看不过去时会加以阻拦,他又转而对妈妈再吼。妈妈说的一句话堪称精典:你不能总把家里人当假想敌,管孩子不是打仗。
我的童年对爸爸充满了畏惧,也充满了陌生,对他的感觉完全不是我家老王,而是隔壁老王。有时候听姐姐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告诉别人“我家是军属”时,心里充满不屑,总是想:你才军属,你们全家都军属,我只有一个从遥远部队大院走出来的瘸子爸爸。
初中时,班里转来一个部队大院的女孩小艳,跟我同桌,所以我俩关系很亲近。周末时,我常常坐公交车去远郊她家所在的空军部队大院去玩,偶尔见到小艳爸爸时,他总是笑咪咪地打趣我“又胖了”“晒黑了”。我羡慕小艳有个接地气的爸爸,小艳却白我一眼:你知道什么,我爸这是在外人面前装的,平时在家里都是发号施令,我和我哥都烦他。
我想,怎么沾点“军人”元素的爸爸都一个德性啊!这世界还能不能友好相处了。
高考时,父母对我的报考志愿产生严重分歧,这次,无论爸爸再怎么吼着让我报考部队院校,妈妈也毫不退让,坚持让我女从母业,学医。那些日子,他俩经常关起卧室门压低声音争吵,我其实都听得到。妈妈说:一个女孩子报什么部队院校,那种学校招女生本来就少,何况她那成绩;爸爸说:老二那性格就得让部队修理修理……
他们显然想多了,我的高考成绩下来,勉强够大专的分数线,这下他们不用吵了——有时候我也很孝顺。
谈恋爱的年纪,我血液里的“军属”基因貌似复活,一心想嫁个军人。爸爸闻知后龙颜大悦,对我一改二十多年的态度,天天联系老战友保媒拉纤。可是我心里也对大学老师充满了崇拜感,就想着,要能集军人和大学老师于一体就好了。但显然妈妈跟我们想的都不一样,一门心思给我介绍他们医院的医生,爸爸于是怒斥妈妈一到关键时刻就跟他作对。为了不让他们的吵闹升级,我建议,大家集体开开脑洞,看有没有可能集军人、教授、医生三位一体的人选。正在读大学的妹妹脑子很快:有呀,广州的第一军医大,上海的第二军医大,重庆的第三、西安的第四,这些军医大学的老师,不就是你心目中三全其美的人选吗?我说:嗯,此法甚好,就按这个路径图去找。
爸妈一听,立马统一战线,齐声让我对着镜子照照自己再说。
有一年,应该是建军70周年前夕,向《工人日报》投稿了一篇名为“军装换工装 退伍不褪色”的深度报道,给我们单位转复军人集体画个像,没想到一投即中,只字未改地就登出来了。那可是《工人日报》哎!晚饭间对父母显摆了一下,爸爸一如既往地打击我的“嚣张”:中国人写中国字,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反正挫伤我自尊一直让他老人家有快感,早习惯了。不过第二天我上班前,爸爸叫住我:那啥,下班,把《工人日报》给我带来看看。我瞄了他一眼:单位的报纸,怎么能往家里带,这可不符合你一个老军人的身份。言罢扬长而去,整整一天都觉得自己早上的言行酷毙了。
2001年那年,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大火,斯时我已结婚,某天和非军人、非医生、非教授的老公回娘家,陪我妈看电视说闲话时,我妈指着电视里的男主说:这个石光荣,简直就是你爸的翻版。趁着我爸在楼下跟一帮老头打牌,我也借机泄私愤:就是,一样专横跋扈的军阀做派!又过几年《亮剑》大火,我跟我妈仍有共同语言。我姐这个“军属”总爱唱高调,说我们不理解我爸,说爸爸天生就是军人的料,半途被命运整出部队是他一生的遗憾。无论到啥时候,我姐身上“长公主”的气场都那么足,真跟有王位要传她似的!
2007年初,我爸脑溢血猝逝。我跟我爸的战争结束了。
收拾遗物时,我姐把穿军装的爸爸抱她的照片拿走了,我釜底抽薪,拿走了我爸抱她照相时穿的那套旧军装。
16年过去了,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变。我原本好好的双眼皮,两年前就开始松驰,大有向三角状耷拉之势,越来越神似老年时的我爸,这也是我妈嘴里“老二越来越像她爸”的“罪状”之一。
有天晚间洗漱,对着镜子恍惚就看到了我爸的眼神。那一刻,镜子外的我跟镜子里的“我爸”,两双三角形的眼睛静静对视,这一次再没有火药味,多了点握手言和的感觉。可能,我确实有点想我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