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命运坎坷的老友

在此称他为老李吧。老李是我和哥的老朋友，就住在我家河东。他家是富农，我家是贫农。但那个唯成份论的年代，丝毫没影响我们两家的友谊。这种友谊反而显得更真诚，更可贵。

他父亲当年到队里仓库拿了药粉去田里撒药粉。经过队里晒着麦子的打谷场，被人污蔑下毒，可这是到仓库拿好药粉去地里的必经之路。在严重的迫害下，服毒自尽，成了畏罪自杀的坏份子。本来家庭成份是富农，更是罪上加罪。那时他姐也嫁人，他和他哥、他母亲三人从此过上了非人的生活。

在那段被人遗弃的年代，我和哥却从没遗弃过他们，友谊在默默地加深。哥只要见他一人来不及干活，总是不声不响地去帮他一起干活。这种时候，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有相随相伴相互才是最有力的支持。晚上我哥总约他一起去捉鱼。一有空，我们总会隔着河，聊上一会。我和他哥也是好朋友。他哥有严重哮喘，每天我们两人一起结伴而行，一起上班，一起下班。

记得谈恋爱那时候，他和同村的，我堂伯领养的女儿热恋上了。堂伯当年因为发展他的地下党负责人突然牺牲，无人作证他的真实身份，含冤死在监狱。所以两个同样苦命的人，慢慢地走到了一起。

可是他们那种成份，想谈个恋爱都很难。每天晚上，会有一群大孩子跟踪他俩。只要见到一方进另一方家，就会围了屋子大声呼喊:富农份子、坏份子、流氓、阿飞、又在一起啦。然后是用各种东西往窗上扔。两人的身心受到很大的伤害。

文革时，队里几家富农都被赶到老李家居住。我堂伯老婆和养女也赶到了老李家，一幢房子挤了好多人家。后来两人结婚了，反正本来住在一幢房子里。老李的岳母中风卧床不起了，大小便一直拉在床上。我那个堂姐受不了那个味，老人躲在床上全部有老李护理。一个大男人，几年如一日，天天带了口罩，给岳母擦身处理大小便。真的是难为了他，村里人人都夸他。不但要服待中风的老人，还有一双儿女得抚养，真是好辛苦。

几年后，岳母去世了，一双儿女也长大了。儿子象他爸，从小聪明。脾气也象他爸，脸上总是笑咪咪的。聪明又善良，人见人爱。我隔河总是见他坐在西门口竹子底下读书或做作业。

儿子考上了名牌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本科生。老李终于见到了希望，他盼着儿子能出人头地。儿子从小懂事，看着爸妈的日子是怎样熬过来的。他勤奋地学习，他要让爸妈过上好日子。

每年乡里县里疏浚河道，队里总要抽好多壮劳力去挑河。我体弱多病，但年纪轻，也总会被安排去。大家自发组成几人一组，当然都挑力气大的。老李和老队长儿子力气最大，但他们每次总是叫我和他们一组，从不嫌弃我。总是叫我少装点泥，说有他们在，就不用我担心进度。所以每次挑河我从不担心会拉下。

每天和他俩在一挑河，一边挑，一边天南海北的聊。老李知识面广，天天有讲不完的故亊。他俩是队里最能干的人，队里有只机帆船，两人一组，他俩一直是最佳搭档，两人总是粘在一起。队长和我哥是老朋友，我自然而然的也成了朋友。他的四个子女也都成了我的朋友。所以别人怕挑河，我反而每年盼着去挑河。因为挑河的日子，我们才可以全天候在一起。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文革也结束了，老李本来就聪明，再加上脾气又好。被乡政府招去食堂当厨师，没多少时间就做了负责人。食堂的货全是他采购的，菜场里所有的摊主都向他献殷勤。队里有人家办酒也都找他，托他买菜，托他办酒席。一下子老李成了大红人。一个以前被人踩在脚下的人，终于抬起了头。

儿子也完成了四年学业，参加了工作。进单位不久，老板就重用了他。二年后他凭自己的努力，在市区买了个中套。老李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本来挂着微笑的脸上，更是乐开了花。每天晚上，他会来我家叉麻将，牌风又好，谁都喜欢和他玩。再说村里数他家收入最高了。都和他开玩笑:你红光滿脸，是不是每天吃甲鱼的？他总是哈哈一笑。都说他有钱，油水足，打牌马虎，每天来发奖金。后来干脆叫他甲鱼汤，连本名都差点被人遗忘了。

儿子也如日中天，在市区把中套换成了大套。也结了婚，生了个女儿。老夫妻俩也随儿子住到了市区。我本来比他先住进城里，很少能有机会见面了。

可天有不测风云，儿子被查出了生了脑瘤。一下子又把全家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儿子单位的老板，一下子拿出几十万押在医院，让医院全力医治，别考虑钱，病终于有了好转。

那次我回乡下，刚好他也回乡下。他说从儿子生病到现在第一次回家。他说儿子的病终于被控制了，自己的心情也放松了一点。那天他很开心，和我聊了近二个小时。我也为他高兴。这个家又有希望了。

儿子在家休养了一年，又开始工作了。他是开发软件的，老板让他在家工作。在家工作方便点，觉得身休尚可就上一会电脑。在家工作了一段时间，病又复发了。

这一次没上一次那样幸运，病越来越重，老板压再多的钱，医生也无能回力。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星，就这样划下了天空。老李的精神漰溃了，他这一身，遇到的不幸太多了，可从没把他击倒过。这一次他直的倒下了。他感到了无助，感到了绝望。他再也走不出这个阴影。

儿子走了，带走了老李所有的希望。他不想回这个触景生情的家，也不想见家乡的任何人。儿媳嫁了人，老婆一人回到了乡下。听说他在离家几十里的地方，给一个老板烧饭，兼带看守房子。就这样，他和一群陌生人一起过着日子。他老婆基本上天天和我嫂子在一起，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乡下过日子。

老李好多年没回过家了，我和哥都非常牵挂他。总希望他能从悲伤中走出来，回到家乡来。儿子走了，可他在天堂肯定不希望看到老爸现在这个样子。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回到家乡和老伴一起走完余生，这才对得起儿子，也对得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