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暖阳》第一章
榕城夏天的926公交车就像一条在柏油马路上蠕动的毛毛虫,而这满满一车人就随着司机师傅浅一脚深一脚的刹车海浪般地晃悠来晃悠去。时钰紧紧抱住自己胸前的包,任由身体随着人流左右摇摆。
她甚至都懒得抓扶手。
这样的磨难她时钰没经历过一千回也有999回了,早就习惯形成自然。毕竟只交一块钱车费就能从城东跑到城西,她就是被扔上车顶曝晒也值了。
每周双数日她都得折腾这么一遭——时钰是一个下肢瘫痪老太太的清洁工,虽然不太专业,但好歹能忽悠住金主,也能哄得老太太高兴。
公交车慢悠悠地开到“红坡站”,时钰灵活地钻过身旁男人充满汗臭味儿的腋下,像条鲶鱼一般“跐溜”滑下了车。
车门关闭的前一秒,时钰的余光瞥到了投在她身上五花八门的目光——当然,这她也早已习惯,毕竟这儿是城西的一片郊区,而这儿下车的人只可能有两个目的地——红坡里的别墅群和路对面的深山老林。
大概是穿得实在是太过“朴素”。时钰用手抻了抻衣服上压出的褶皱。这件还是在夜市上100块砍下的精品夏装,抗洗,几次奋力揉搓过后仍坚挺如初,毫不缩水,所以她也就勉强忽略了胸前那彪不拉几的卡通图案。
时钰轻车熟路地打开别墅的大门。老太太正倚在沙发上浅眠,腿上还摊着张今天的报纸。她悄悄地把报纸撤下,把滑到地上的毛毯重新盖在她的腿上。
老太太有个全日制贴身护理,平日直接住在别墅里,现在估计是出门采购去了。时钰抓紧换好衣服,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正当她擦着楼梯扶手的灰时,护理回来了。她哼着小曲儿,一手推着塞得满满当当的小车,一手还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直接走进厨房,连看都没有看老太太一眼。时钰心里泛起一丝怀疑,但她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趟富人的浑水。
时钰机械般做完了工作,换好衣服刚想打道回府,却收回了要迈下楼梯的脚。
她看到那个护理正舒舒服服地仰躺在客厅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盘新鲜的切好的菠萝。老太太还在沙发一角窝着睡,护理也没有丝毫想要将她挪到卧室的想法。
时钰突然觉得胸中有一口闷气。
老太太姓徐,是时钰见过最好的老人,有钱不拿架子,待人和善,也不为自己的病症自卑,活得有模有样。她还时常跟时钰聊天儿,还会讲逗人的笑话。
时钰之所以坚持着一周三天从城东跑到城西做一份苦累的工作,多半是因为徐老太。
她之前也见过那个护理,但她在看到时钰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特别的客气,有专业护理人员的样子,殊不知她背后竟然是这样不着调。
时钰蹲在楼梯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护理,看她自个儿吃完了一整盘子菠萝,然后不算温柔地摇醒了沙发边上的徐老太。徐老太一脸茫然地醒来,被护理架上了轮椅,然后推回了卧室。
期间俩人一句话都没有。
护理没多久就走了出来。这回她端着ipad,直接横躺在了沙发上,打开声音看最新出的电视剧。
时钰想把那装菠萝的盘子直接扣在她脑袋上。但她按捺住了。她果断地走进了二楼东头的那间屋子,麻利地顺着屋外的水管出溜下去,翻进了一楼徐老太的卧室。
徐老太本来正望着天花板出神,一看到时钰先是吓得一惊,而后又是一喜。她刚想说话,就被时钰一个“嘘”的动作制止了。
时钰悄悄地走到徐老太的床前。她看着徐老太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和略带浑浊的眼球,一大颗泪珠就这么从眼眶里滚下来。
“好孩子,哭什么。”徐老太出声安慰道。时钰猛地偏过头去看着门口。
“没事儿,这屋隔音特别好,你在里面唱歌她都听不到。”徐老太拉着时钰的胳膊示意她坐在床边。“不用担心她进来,不到午饭点儿她是不会进来的。”
时钰又泛起一阵心酸。她握着徐老太的手,坐在了床边。
“徐奶奶,你为啥要让她当护理啊?”
“你以为,会有多少人愿意当瘫痪老太太的护理,还得是全日的。”徐老太自嘲般地拍拍自己的腿,“这姑娘能来就不错了,就不能要求她那么多了。”
时钰静心想了想也是。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又有几个能搭着青春来这儿度日如年——钱给的再多,能比上去了再也回不来的时光么?
她有点儿理解在外面吃喝玩乐的那个小姑娘了。她都来这儿干清洁有一年半了,那个护理最少最少也得来两年了。
两年,除了正经节假日,还有每天限时的两小时外出,都得困在这阴沉沉的大别墅里。
时钰想了想,说:“奶奶,我想当你的护理。”
徐老太先是一愣,随即摆了摆手。“怎么还得拖上你?这个护理跟了我很久了,我早就习惯了。”
“没事儿。”时钰朝她笑笑。她和那些普通的小姑娘不太一样——她不怕人生有任何的耽误。
“给我次机会,我是真心想给您当护理。”时钰专注地看着徐老太的双目,“我和她不一样,我喜欢这儿。”
徐老太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爱笑的大姑娘。年纪大了,能看透的东西也多了,时钰眼底藏的那点儿不分明的黑暗,她一眼就看得穿。
她不曾问过时钰的经历,她知道那绝对是这姑娘的逆鳞。
但她仍旧相信,无论时钰有怎样的过去,她依旧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儿。
“哎。”她轻轻叹了口气,示意时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张纸。
“林…阳。”时钰把这张纸拿在手里。上面写着一个人名和一串号码。
“这是我孙子。你要真想来,就打电话给他。”说罢,徐老太闭上了眼,想来是困了。时钰把纸条塞进裤子口袋,又替徐老太掖了掖被角,从窗户翻了出去。
“喂,您好。”
“您好!我是时钰,是徐奶奶的清洁工,我想申请当全日制的护理。徐奶奶让我打这个电话来找你。”
“对不起,小姐,请问你找林总么?”
“呃……是。”
“我帮您转接一下。”
时钰囧着脸等了好久,才有人重新接起电话。
“喂。”不同于刚才那个人温暖厚重的嗓音,这个人的声音简直低沉得要命,还带着些许的沙哑,一听就是烟酒伴身。
“您好林总!我是时钰,是徐奶奶的清洁工,现在想申请当徐奶奶的全日制护理。”时钰发现自己攥着手机的手冒出了冷汗。
电话那头像是消了音。时钰刚想试探性地问话,电话那头突然有了声音。
“明天上午九点,来瑞林大厦顶楼找我。过期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