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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痛

2024-03-02  本文已影响0人  秋一梦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二月十六日清晨,雪花把城市变得像旷野,大厦像山峦,马路像河流,匆匆的路人像雪人。我从别墅出来,兴奋地上捧起一把雪,手心微薄的热气融化了雪花,还有几朵坚强的雪花,顽固地保持着六角形状,像钻石一样盈盈闪光。我看着雪花在掌心化水,从指缝漏出,滴出一个个黑点,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一辆列车载着新的一天对工作和生活的希望,呼啸地从远处而来,慢慢地宛如一条巨大的钢铁爬虫准备驶过斯顿大学的路口。

突然,一个人从交叉口跑了出来,站在铁轨中间,就这样,那个人被快速的列车撞飞了。

半个小时后,我接到一个电话说我儿子出事了,要我尽快赶到现场。

我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现场,詹姆斯正安静地躺在路旁,他的眉毛仍漆黑,挺秀的鼻梁从双眉间拔起,收束于轮廓极为鲜明的上唇正中,令人想起凛然的利剑和一把引而不发的弯弓。可惜他的嘴再也讲不了话了,他再也不能喊我一声“妈妈”了!

我的脑海里似乎瞬间看到詹姆斯的最后一刻:他的眼已看不清楚周围的一切,眼前只有那辆呼啸而来的列车。他的心跳动得很快,随着心跳的加快,他感到自己的身体直往上升,仿佛是要飘到空中去。他也许有点害怕,但会更兴奋,嘴角向上扬着。他的跳动得很快的心像要裂开成两半儿,倏然,他终于不能动了,就像一只青蛙被蛇吸住那样站在铁轨中间。

我张大了嘴巴,随即马上用右手捂住了。我的双眉极度意外地高扬着,我的表情马上凝固了,在我那双大睁着的眼睛里,有苦苦的哀怨,有深深的内疚,如山一般的委屈,如渊一般的心痛,如面对地狱一般的惊悸,死一般凝固在我的脸上!仿佛零下一百度的制冷机,将脸上最复杂最真实最难以描摹的表情,瞬间冻结了。

警察先生的每一句话,每一动作,每一姿态,每一表情乃至每一眼神,我都听不见,看不到。

随后,我瘫软在地,我只觉得从内到外,分离成了好几层。心里周天寒砌,一块见棱见角的寒冰,锋利地刺向每道骨缝。寒冰之外是一团愤怒火光,也不知要燃向何方,在心头像日冕一样膨胀着,烈焰熊熊。最外层,又是一层冰封的外壳,没有任何裂隙。

02.

朦胧中,眼前詹姆斯的脸变成了文森特的脸,我看见文森特的遗容平静安详,仿佛灵魂真的去往了极乐之乡。大儿子安详的时候和母亲很像,让我那一刻充满了回顾与遐想。我没有放声大哭,只是含了清澈的眼泪,心里默默地保证,一定要小儿子健康成长。

而詹姆斯偎在我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遏制着,只默默流着泪,怕引来他更大的哭声。他的额头紧紧抵着我的胸脯,不停地摇晃着,仿佛这样能帮助他遏制自己的哭声,仿佛这样能帮助他减轻内心的巨大悲伤。他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泪水全洒在我的胸脯上。

后来,我发现詹姆斯迟疑的时候声音会抖,会带着无限的怜悯和天然的呜咽。他无法掩饰自己,尽管他强迫自己保持静态,继续一动不动地弯腰引颈,但他凝视前方的眼睛会突然湿润起来,两行清清的泪水在脸庞上梨出两道清浊相交的泪痕。可是,我对此并未引起重视。

自从家里只剩下我和詹姆斯时,我害怕孤独,害怕寂寞,害怕空虚,害怕小儿子也离开我。他上学住校后,白天还好,一到晚饭后,我就无法熬受独处,连我的梦境都是孤独的寂寞的空虚的,我是那么地需要与人交谈,那么的需要有人可以倾听我的声音,那么的需要有人与我静静地坐在一起,倾听彼此的心跳也好。

后来,我发现詹姆斯紧张的时候,脸上就会呈现出悲伤的表情,接着他的头会慢慢地低下去,垂在胸前,他的两只手会紧紧抓住衣边,他那样子像哀悼谁。

我可以想象出,每天晚上,当宿舍里吵吵闹闹乱成一团的时候,詹姆斯会悄无声音地呆坐在最靠墙角的铺位,幽思冥想。因为他从不愿引人注意,也从不愿侃侃而谈。偶尔,当别人的什么话题使他发生了兴趣,他会从旁突然插入一两句。

之后,我发现,一般情况下,詹姆斯是一个侃侃而谈的人,有卓越的记忆力和口才。但是在人多的超市里,或者是在课堂发言时,他会突然失忆和失语,表现得极为紧张狼狈,满面通红,每一个毛孔都注满了红油漆,瞬间之后就会滴滴迸射。

后来,我虽然带詹姆斯去看了医生,但医生说这种心理障碍,暂时没有药物可治疗,只能家人多开导多陪伴。我只好尽可能抽多点时间陪伴他,但大家都知道,孩子已成人,他已经不需要我的陪伴了,更何况他给我的感觉就是越来越好了。因此,我就专心于自己的写作,不再过问他太多。没想到,他的精神世界是这样的空虚寂寞!

03.

等我睁开眼时,我看到我的助理海伦在照顾我。

“海伦,我真的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先是文森特离我而去,没想到,当我都把所有的爱给了詹姆斯,为什么最后他也要选择离开我呢?”

过一会儿,我懊悔地说:“原来我错了,我以为只要自己心甘情愿为詹姆斯尽各种各样的母亲‘责任’,给他一个爱的希望爱的信念,他就能真切地从中体味着爱的幸福,为他付出的牺牲愈大,他就能愈加感到我真实的爱。”

海伦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看着她熬得红肿的双眼,我知道她为了照顾我,没有休息好。于是,我劝她回去休息了。

没错,我就是孩子的母亲,也是别人口中的70后女作家逸芸,19的小儿子詹姆斯刚刚撞向火车,自杀了。而七年前,我16岁的长子文-特自杀身亡,没想到如今我二度遭遇丧子之痛。

命运,命运!为什么给我开这样天大的玩笑?我多么希望保罗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我相信如果没有保罗的意外,现在会仍然像婚后那几年一样,安安稳稳而又忙忙碌碌地操心工作和生活,内心平静得像一泓湖水——这是我最乐意的。

保罗刚离开的那一个月,每天只要望着年幼的两个孩子,我就会忍不住哭,好像我的眼泪已经积存多年,我的眼泪代表了对爱人、对童年和家乡的全部思念。很多时候,我再也不愿意控制,我要在大儿子的肩头,让悲伤纵情而出!

每当夜幕降临,我就要扭开酒瓶,希望以此来抚慰我的心灵。有一个晚上,家里的酒喝完了,我就出去买酒。

我回来时,站在梧桐树下要歇一下,映入眼帘的是不远处的家,那灯光下,有我亲爱的家——两个孩子的脸庞马上在我的眼前浮现出来。突然,一股温暖的激流刹那间漫过了我的心间。于是,我头脑中迷茫的云雾顷刻间消散,滚烫的额头重新又凉了下来。我马上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情绪充满了危险。是的!两个孩子都依靠和指望着自己,如果我真垮了,两个孩子怎么办?一切不都完了?我怎么能一天到晚胡思乱想呢?不,我应该像刚结婚时一样,精神抖擞地跳上这辆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

我弯下腰在路边拾起一块石头,抡起胳膊,狠狠地甩向了对面的草地上,我要把我的一切烦恼都随着这块石头抛出去。

接着,我快步地向家里走去。我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我怎么能够只顾自己悲伤,而不管孩子了呢?翻然醒悟过来的我,决定一个人好好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

04.

就这样,一家三口恢复了平静而勉强温馨的生活,看着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了,我非常欣慰。

有一天,我看见两个孩子到了睡觉时间,不在睡觉,而是在争吵,大儿子时而哀求,时而怒喊,时而泣不成声,还使劲抽了自己的嘴巴。小儿子脸上虽说也挂了泪痕,可对大儿子的歇斯底里已经无动于衷。

一直以来平静的生活又被打破了,我的内心在蓦然而至的沉默中却并不能平静,在两个年幼的儿子面前,我必须用轻松的语言淡化母子之间孩子之间实际存在的别扭和隔膜。可是,这办法没有奏效,我觉得我无能为力,我就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任由他们继续争吵,彼此的争吵和彼此的哭诉时高时低。

从此以后,我每天晚上独自躺在床上,总会思考很多或大或小的问题,有时候蓦然想起某件早已尘封的与母亲之间的陈年往事;有时候想起与保罗的温馨时刻;有时候闭着眼想孩子们的变化;有时候是饥肠辘辘辗转反侧,不知道是应该起来上个厕所还是继续睡觉;有时候干脆起来喝一杯红酒,把原本不多的睡意彻底驱散在二百多平方米的别墅中。

直到一天早晨,我梳头时,头发一缕缕地脱落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从镜中看到了自己青白的头皮,那所剩无几的稀疏的余发,像伪装草率而拙劣的尼姑的头。我被自己的样子吓住了,手中拿着木梳呆若顽石。镜中的自己那双惊愕的眼渐渐盈满泪水,镜外的我却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不要哭!即使你变成了一个怪物你也不要哭!你要刚强你要刚强········

文森特十六岁时,成了一个大伙子。我发现他近一个月以来,非常注意自己的举止言行,一抬手一投足,甚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他都格外注意。我知道他恋爱了。于是,我决定阻止他,但他依然保护并推进这场爱情的发展。在他看来,越是不现实的情感,越令人心情激动,就像是一次奇异的历险,作为参与者,他被那未知的前方吸引,不断祈祷奇迹能否发生。

最后我是胜利了,但我低估了后果的严重性。文森特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他每次投射到我身上的,是他种种不信任的、不满的、敌对的目光。

后来,文森特直接搬到了学校的宿舍,在那里度过很长一段日子了。在那段时间里,他经历了痛苦、空虚和孤独的折磨;经历了初恋的煎熬和失恋后的更大煎熬——当这幕小小的青春悲剧结束以后,他内心中感情的河流反而趋向平静,只是,他思想和理智的成份却越来越少了。终于有一天,他用自己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05.

文森特是我与保罗的第一个爱情结晶,而我与保罗的相识非常偶然。

有一个晚上,我心情不好,就一个人去了酒吧,等第三杯酒一下肚,我感觉所有东西变得遥远,连声音也像风一样,时而猛烈呼啸,时面低沉回旋。突然感觉有一只肉肉的右手搭在我腰间,还在继续往下,而那左手毫不客气把我的手捂压在桌上。乱七八糟的话和口气喷在我脸上。

我当时好恨自己,到关键时刻使不上劲。在哄堂大笑中,我还是微笑地抬起头。我感觉到我的脚碰到一个酒瓶,于是我一边摆出顺从的架势,一边攒足力道踢出酒瓶。可惜,酒瓶没碎,只在食客屁股下面咣咣打转。这时,一个高大魁武的人冲向那人,反手摁住了那人,就在他看向我的一瞬间,那人一把抓起手机冲出了酒吧。

“你没事吧?”一个沁人心脾的男声,像把一缕阳光般的明亮朝我注了过来。噢,好动听的声音,我喜欢这个声音,我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我打量起了他,是一位三十五六岁的男人,瘦而高。手上拿着一件棕色西服,系一条黑色领带,领带上别一枚精致的显然是金质的领针。面容俊秀,目光炯炯的,礼貌文雅之中,透露着他年青男人特有的自信,挺有风度。

就这样,我和保罗就认识了。

那天晚上,在酒店的客房,我受一种深厚而隐秘的柔情的驱使,缓缓地侧过身子起来,温柔地俯到他的身旁,毫不顾忌地捧起了他的脸,俯视着,端详着。我觉得那张脸真是年轻!显示着几分男人的成熟,又显示着几孩子的天真,成熟和天真在那张脸上交融得很和谐。我心中鼓荡起一阵爱意。

亲密接触后,保罗搂着我说,他喜欢我这双鸽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说话。在惺忪微倦的时候,尤其可喜,因为正像一对睡了的黑色小鸽子。他还喜欢我那润泽而微红的双颊,犹如曙光与霞光交错地相映衬着。我那稠密而蓬松的头发,就像天空的乱云一般,点缀得更有情趣了。他更喜欢我那甜蜜又可爱的微笑,那微笑犹如半开的花朵,里面流溢着诗画与无声的音乐。

一整晚,我任凭那一种深厚而隐秘的柔情驾驭着自己,我任凭那一阵爱意鼓荡着自己的心。我的脸一直红艳艳的,我知道那是因为柔情和爱意一下子从我心里溢了出来。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棵笋,不是从土地下,而是从塘底的淤泥中,一下子就生长了出来,瞬间冲破了一片死水,嫩绿嫩绿的,清清新新地挺立在水面之上,并且继续勃勃地生长,一节一节地向上拔。

06.

我回到了家,看着偌大的、空荡荡的、散发着颓败气息的房子里,只剩下了我自己。这个空荡荡的、天花板颓败的、令我感到发阴并且确实发阴的地方,散发着某种似乎从塌陷的下水道散发出来的潮湿的腐烂的气味儿。

可以前并不是这样,我怀念那些年,一家四口的温馨时光。

婚后,我和保罗在休闲时间喜欢坐在那间极大的书房里,墙是淡绿色的;窗子都开着,阳光射进来,射在窗台上的一盆翠绿的文竹上。保罗坐在一个小桌旁边,桌上铺着深绿色的绒毯,放着一个很古雅的小瓶,瓶中插着几枝玫瑰花。瓶旁边,有两个小茶杯,与一壶红茶。他手里拿着一本唐诗。

文森特出生后,我们经常一起在厨房准备晚饭。保罗腰里束着我的围裙,正忙着拌凉菜。我就在案子上给他备炒菜的材料,看着他一边拌菜,一边不时问我某种调料搁在什么地方,看爱人这模样,我忍不住抿嘴微笑。随后,我就转身给他指点,或者干脆停了手中的活,亲自给他拿在跟前。

保罗是一个生意人,看到了生意,他就做生意,顾不得想别的。及至生意越来越多,他不但忘了家里的大事,甚至于忘了自己。他仿佛忽然落在了生意网里,左顾右盼全是生意。他的红脸亮得好像安上了电灯。他调查研究,他反复核算,他不停地供应商交涉着,他的心像上紧了的钟弦,非走足了一天不停顿。有时候,摸一摸,他的口袋中已没了香烟,也顾不得去买。有时候,太阳已偏到西边去,他还没吃午饭。他忘了自己的身体。生意是生意,少吃一顿饭算什么呢,他的身体壮,能够受得住。到晚间,回到家中,他才觉出有点疲乏,赶紧吃上两个大汉堡,而后含笑吸一支烟,烟屁股还没离嘴,他已打上了盹;倒在床上,登时鼾声像拉风箱似的,以至于震动得屋檐中的麻雀都患了失眠。

有一天夜里,我迷迷糊糊中听见保罗翻来覆去睡不安稳,也许多少糟心的事在他耳边喧嚣,在他心头动荡,感觉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爆炸。坏了,他可能要犯病,我想,我马上按亮了床头灯。

只见保罗头昏昏地躺在枕头上,双手紧紧地抚着憋闷的胸口,他的样子真是浑身紧巴巴非常难受。我叫了他一声,他坐起来,对自己叨咕:“千万不能犯病,一犯病今年就甭想达到业绩了。”他又摸到自己的手串,转动珠子能平复心情一阵,心头的忧伤或许就能平息,耳边的往事或许就会消散。

不一会儿,保罗重新躺下,翻转身,背对我,耸动着双肩,像个丢失了贵重东西的孩子似的,呜呜哭了。我非常理解他的心情,于是温柔地伏在他肩上,用嘴唇衔弄着他的耳朵,无言地以缠绵的爱意安抚他。

07.

那几年,我在保罗面前好像无形中卸下了自己冷漠、傲慢的盔甲,暴露出自己脆弱善感的一面,像一只羔羊,全然拜服于天主的脚下。我的情绪比任何人都强烈,别人只是有点儿感动,我有时则忍不住落泪。而在我落泪的时候,我那个一向谦和、稳妥的爱人显出紧张的样子,他会紧握住我的手臂,急促而小声地劝说着我。

可温馨的日子没过多久,有一天我接到了保罗秘书的电话,说保罗突然心脏病突发,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已离开了这个世界。

放下手机,我有种想哭的情绪,我心里储满了水,只要任何人惹我一下,我就要溅泪了。我咬住下嘴唇,等地铁开门,我告诫自己要克制,要有一个名作家的腔调。别示弱,但也别再控制不住自己向人示威。

保罗曾经说过:我这个人很有灵气,比他认识的大部分女人都有灵气。我出现在他面前,我的灵气既跟着他,也留在我小量的画作里。他只要一看见我的画作,就会爱上我的画。所有那些画,都和他本性的审美相符。因为我仿佛画出了他种种梦境,不仅梦境,包括他对天堂和地狱的潜在认知。我能画出让他感官和灵魂同时改动的画面。

我怀念保罗夹过烟的那只手。那只手又大又厚,虎口的肌肉凸起。这只手曾爱抚过我无数个夜晚。我相信一个女人被这样的一只手所爱抚过,便永远也不会忘记有着这样一只手的那个男人。每次当这只手以前握住我的手时,我便从内心里产生要求被爱的强烈愿望。当这只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时,我每次都不能够闭上眼睛,不能够不像孩子似的偎在他怀里。尽管在那一时刻,我心中也无法忘掉初恋“钱俊”这个名字。

如今,我再也听不到保罗在我耳边喃喃细语。

此时此刻,这个别墅只剩下我自己了,我真的觉得这里有点鬼气拂拂的,觉得有鬼魂在渐渐逼近自己似的,觉得一阵阵发冷一阵阵汗毛竖立,觉得昏暗的空间正有什么带着斑斑血污的毛茸茸的东西飘落在身上。

08.

瞬间,我的眼前出现了黄色的沙尘暴,荒原的大火,森林的大火,泛滥的洪水,凿山采石时的塌方,深深的沼泽,凶残的狼群······

接着,我开始进入了梦乡,然而却又进入了那个梦境:梦到那个黑洞洞的房间,那个对着我额头的手指,还有那张熟悉的母亲的脸,我还看到了母亲的背后的窗外,是一片阴郁的天空和浑浊的空气,我甚至清晰地看到空气中飞扬的粉尘,它们就和母亲一样,用敌意而又蔑视的眼神看着自己,扑向自己······

我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看似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父亲是沉默寡言的核物理专家,母亲是语文老师,但性格很暴躁也很有控制欲。

沉迷于学术研究的父亲,从未注意到妻子对女儿无处不在的监视和羞辱,也从未有过念头把被强势妻子控制的女儿,从妻子的攻击和羞耻中解救出来。

我每天晚上,喜欢静静地凝视着黑夜,黑洞一样的眼睛慢慢涌出泪来。我不敢发出抽泣的声音,只是用非常大的水压,使泪水喷泻而出,也没有用袖子或掏出手帕揩试一下,而任由眼泪流淌。一直以来,我喜欢这样放任地流泪,就像刚刚淋的的雨渗进了体内,每次任由从眼里溢出的泪水流下来,我只会紧咬着嘴唇——倔强的双唇,颤动不已。我发誓,我一家要摆脱母亲的控制。

我为了逃避母亲的控制,在10岁开始学习英语后,就发明了一套专属自己的“密码写作”,因为母亲会经常无缘无故发脾气、莫名其妙地哭泣,大声地控诉,甚至监视我的一言一行,连日记都不放过。

我觉得这个家处处都是看不见的障碍,处处都是意想不到的羁绊,处处都是难以预料的崎岖不平,再也不能来去如风,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再也不能健步如飞,在一次又一次的碰壁过后,我不得不重新调整原先的行为模式,一点一点摸索着前进。

到后来,我为了对抗母亲,从小就学会了伪装的“分身术”,如今的我还活在极度分裂里。“我从不允许自己情绪失控,我内心越是激动狂怒,我表面越是毫无波澜。”

我始终憎恨母亲,甚至拒绝使用中方写作,拒绝自己的作品翻译成中文,母亲不懂英语。但逃离母亲、逃离母语、逃离母国,并示让我得到解脱。2012年,已是两个孩子母亲的我,先后两次自杀,幸好被送到医院抢救了过来。

我恨我的母亲,母亲就是一个暴君般的独裁者,有着令人窒息控制欲,也许就是我这一辈子都无法走出的噩梦。

09.

思着想着,我居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我看见黑色的沙石路犹如穿过洪荒岁月,裸露的地表上到处是尖锐的碎石,石缝间偶尔有几株沙蒿、骆驼刺,颜色如同褐色的沙石,分不清哪里是植物哪里是碎石地。巨大的黑色高原,到处是沟沟坎坎,犹如滚滚的泥石流铺满大地,人站立其中,仿佛忽然间穿越到蛮荒年代。在这黑褐色大地的映衬下,蓝天却更加湛蓝,云彩如洁白的哈达,一条条飘舞在天际,两相对比,形成独特的视觉效果。

等我被冷汗惊醒的时候,我看见远处是灯火通明的城市,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变幻莫测。

我抚了抚心口后,就静静地看着夜色中那些耸立着的梧桐树,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祥和。

随后,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院子的泳池边上,望着发着微弱星光的星星,听着流水声,陷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思绪之中。这思绪是散乱而飘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测的。

亲人一个个离我远去,我真没想到,试图远离暴躁母亲的我,试图活成母亲反面的我,最后,竟输得一塌糊涂。其实我应该知道,过分的逃避恰是另一种模仿,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

最亲爱的三个人已经离我远去,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我已经活够了。从一生下到现在,五十二年来,我好像只过了七年的快活日子。我之前之所以还活着,不是指望自己今生一世享什么福,而完全是为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只要他们能活得好一些, 我受罪一辈子也心甘情愿。我虽是个有点本事的作家,但也不可能让孩子们在这世界上生活得更体面,所以我只能拼着命挣扎,让他们吃得好点穿得好点就心满意足了。

倏然,一股莫名的冲动,促使我欲翻身跳下泳池。这股冲动很猛烈,简直难以抗拒。黝黑的水流中,好似向我发出着一种巨大的诱惑,诱惑得我心旌招摇。我其实并不是想死,绝不是想死,我只是想飞。想如同一只小鸟似的,唰地展翅从池边俯冲下去,箭一般地飞走······

但我一抬头,突然似乎看到,在这群山环绕的别墅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而更重要的是,我现在朦胧地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活着最是赚了!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我五十二岁的胸脯。

18.

两天以来,我不吃不喝,我只沉浸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只觉得内里的痛苦、烦恼、迷茫像洪水一般泛滥。我觉得一切都太苦了,太沉重了,我简直不能再承受生活如此的重压。一种委屈的情绪使我忍不住泪水盈眶。

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我从沙发起来,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门,想找点东西吃。可里面空空的,我只好穿起外套,去附近的便利店买点吃的。

出了院门,我没走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我只好停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我把烫热的脸颊贴在冰冷的树干上,用两只变得粗糙的手抚摸树皮,透过朦胧的泪眼惆怅地望着黑乎乎的远山。春夜冰冷的风从各个方向吹过来,摇曳着-叶和小草。月亮升高了,在清朗的夜空冷淡地微笑着。星星越来越繁密,像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缀满了补钉。

大约过了五分钟,我才平复心情,进了便利店,在店员惊诧的目光中,我买了一大袋零食。我知道自己瘦得十分厉害,双颊塌陷得有些脱形,脸上没有化妆,暴露着病态的蜡黄。

我擦着从眼角涌出的泪水,低着头蹒跚着从路口回家。

一路走着,我感觉有一个人影地跟着我。她一直跟着我,但都没有作声,一直跟着走近别墅大门,在我打开一户房门时,她才在我身后叫了一声。我被吓了一跳,蓦然回头,原来是目光惊惶的海伦。

海伦拉着门挤进屋子,声音激动得禁不住变了腔调:“芸,才两天,你怎么变成了这模样?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抽出时间来多看看你的。”

看着袋子里的零食,海伦无奈地笑,转身进了厨房。

没多久,海伦端着一杯热水递给了我。她陪了我一会,就起身告辞了。“芸,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呀!”

“辛苦你帮我处理了那么多的事务,也谢谢你的陪伴和安慰!”我无力地说着。

海伦走后,我望着这些熟悉的家具,望着亲手种下的玫瑰花,望着偎依在我脚边的小黄猫,他们是有生命力的。我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张了几次嘴,仍然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的内心世界里感情的大海涌起叠叠波涛,在我思想的礁石上撞得粉碎,溅起阵阵浪花!仿佛将我的语言像卷走海滩上的贝壳或石子一样,卷到我的心海深处沉底了。

当年爱人离开时,我还有两个孩子;现在两个孩子离开了,我还有什么?喔,让我想想,对,我还年轻,我还有小说。

一想到小说,我的心灵便化在一种什么抽象的宇宙里;在那里,连最美的山川花月也不过是暂时的粗糙的,足以限制住思想的东西。我所追求的不只是美丽的现象,而是宇宙中一点什么气息与律动。我希望我能把一切阻障都去掉,而把自己化在那气息与律动之间,使自己变为无言的音乐。

我相信时间就是疗愈伤口的良药,时间也是掩盖痛苦的沙砾。当所有的忧伤和痛苦一点一点地渐渐淡去,我能够直面自己的生活时,我所有的伤口都会渐渐愈合,我则会把我永远的痛埋藏在心灵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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