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喝水
Ann再次遇见良治。
良治说,能帮我接一杯水吗?
Ann抬头看他,接过杯子。
“冷的还是热的?”
“冷的,冰的。”
Ann走到饮水机前,照常的,热水三分之二,冷水三分之一。气泡翻腾,她左右摇晃杯子。沉闷的水声,吞噬着气泡破碎的声音。她想,真好,这样她就感受不到她的毁灭倾向给它们带来的痛苦。
她递给他,他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Ann轻轻将杯子放在桌子右上角。她想,他会做梦吧?他醒来后是否还记得她,或者只有对水的,纯粹渴望。
一小时后,她发现良治睁大眼睛看。长达一分钟的对视。
Ann说,良治,你在看什么?
良治说,我在看你,你的名字是Ann。我记得。
他是她的,患失忆症的男人。
Ann指指桌子右上角,“你的水。”
良治打开盖子,大口灌下水。他说,很温暖。
她说,会冷下来的。当它累了就冷了。水会死,死亡就有冰冷。
他说,所以你总是给我喝温水。我很喜欢,因为掌心和胃里都有温度,没有死亡与别离。
她说,良治,不要再喝冷水。
他说,为何?
她说,要用你内里的热感化它,它依然没有情感。没有回报的事不要去做。
他说,那你为何愿意一直守着我?同样的没有回报。
……
良治拿起透明杯子,起身走出房门,没有说再见。他举起另外一只手朝背后挥动两下,即使她可能不看。
Ann看着这个穿白色毛衣的男孩转身,她手中的玻璃杯突然滑落,破碎一地。
去年八月她在图书馆偶遇他。他和她要冰水,一天一天,后来她只给他喝热水。杯子是Ann送给他的,保温效果很好,她从12岁用的牌子。那天他吻她十分用力。
她的患失忆症的,穿海蓝色灯芯绒外套的男人。每天,良治在图书馆门口的樱花树下等她。
良治是有失忆症的深海游鱼,他习惯性遗忘经历。所以Ann遵从他的习惯,只在图书馆门口的花树下见面。
每一次,良治会说,Ann,我有带这个杯子。说罢拿出杯子晃晃,气泡升起。他和她笑,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Ann拉过他的小指,良治干脆握住她的手,揣进兜里。
他说,你的手指很冷,不像你的眼睛明亮且炽热。为何?
她说,因为海里没有温度,太温暖会不适应极端寒冷。眼睛暗了又看不清黑色的路。
Ann抚摸他的外套,顺着丝绒的纹路,从上到下。良治面对着她,将Ann裹进外套内。她很小,很温暖,他鼻尖有她洗发水的清新香气萦绕。
良治说,跟我回家吧。我一个人。
Ann跟着他走。
灰黑色床单,浅灰的墙纸,没有多余颜色。但是Ann喜欢他的阳台,有白色榻榻米,向阳的阳台。于是Ann靠在栏杆上,尽力后仰。长发在空中长成暴烈植物,她大笑。
良治几乎用尽所有力气将她拉扯回来,环腰抱住她。
他说,不要离开我,不要从这里逃走。
她说,这里是十五层,除非我会飞走。
他说,你会,你太自由,我怕抓不住你。
Ann大笑,肆无忌惮。她说,你为何怕我出走离开?
他沉默,说,我不知道。但我感觉到温暖并且有方向。只是跟你一起的时候。
Ann环抱住良治的脖颈。她有很多问题没有问出口:为什么要把我带回家呢?什么时候,你会忘了我呢?忘记我们之间所有的悲喜,回归喝冰水的生活?
他是有失忆症的人,悲欢离合都可以抛弃。而她,黑暗罅隙中生长的昆虫,所有情绪都要在夜里独自消化,即使她的幻觉丰盛,也跟不上他遗忘的速度。
谁又知道良治明天醒来在喝谁倒的冰水?Ann眼中的光亮蒙上一层灰尘。
她小心拉开良治的衣服,奋不顾身地咬下去。直至口中充斥腥味。她感受到良治的震颤,但他很快平息下来,并且用手抚摸她的头发,从上到下,缓缓地轻柔地。
他说,安定下来,Ann。不要害怕。
她只是迫切的想要良治记得她,记得的最好方式就是疼痛。她说,你为什么顺从我?我做了坏事,你为什么不推开我……
Ann就这样跑掉了。落荒而逃。
呼。
从她有记忆开始,母亲持续做的事就是恋爱与结婚。她记得第三任父亲,是她的十二岁。
那个男人是个律师,叫做沉风。他干净整洁,身材高大匀称。手指间有淡淡烟草味,他喜爱孩童,喜爱她的母亲,于是顺带也喜爱Ann。
沉风总是会给她小礼物,粉白色蓬蓬裙,海蓝色的头绳,鞋子,糖果……他懂得她的偏爱。她总会迷恋这些单纯贴切的小美好。
母亲最终还是和沉风离婚,原因她不清楚。总之她在沉风身边成长近五年,已经很长。他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走,带走她对情感的依赖与乖巧;他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有留下,留下空大的房子,黑色车子以及所有物品。于是她成为盲目且残疾的人,再也无法满足她对情感的渴。
那时Ann快要17岁。沉风说,Ann,你要听话。今后的路要自己走完,但我希望这里能给你提供安定。你的生日礼物就是这栋房子。我会记得你。
Ann不会忘记他口袋里最后一颗奶糖的滋味。
后来的,还是从前的每一任父亲,没有一个像他。只有沉风,从来不会对她大声说话,会抱她,会给她讲故事,愿意听她讲两三个小时的学校见闻,愿意给她所有宠爱。即使是她做错事,他会说的也只是:Ann,不要哭。一切都好好的。
一切都好好的。于是她在18岁那年异常憎恨她的母亲,附带憎恨她母亲的第四任丈夫——肥胖油腻却富有的中年男人。
那个男人粗鲁且肮脏,话没说几句便会用手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在母亲外出的时候,他愈发猖狂。那天他又摸她,粗暴至极。
Ann哭喊,求饶。加剧他兽性的爆发。终于,Ann忍无可忍。她拼尽全力推开他并且踹他几脚。
接着就是男人发疯般的殴打,劈头盖脸。他拉扯她的头发,不停扇她耳光,甚至一次又一次将她的头向墙上撞。Ann的眼角很疼,但她不哭也不闹,有血从她的额头上冒出来流进她的眼睛,如同火山喷发。
于是Ann顺手拿起一个花瓶,没有任何犹豫地砸向他的后脑。她说,你去死吧。
逃走。额头还在出血,衣服破烂,眼角有肿块瘀血。她发现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去。哭不能解决问题,只会加剧她的疼痛。她凭借模糊记忆拨通沉风的电话,沉风迅速找到她。
爬上沉风的车,Ann在车内抱着他痛哭。眼泪流到沉风的黑色西装上失去踪迹,那时他们已经相隔一年未见。
沉风不说话,安静地搂着她,轻拍她的后背,从上到下抚摸她的长发。他忍受她的一切作为。医院简单包扎伤口,回家。
Ann跟沉风共度一个月。沉风没有去工作,两人只在他的公寓里。做爱,亲吻,吵架是他们的日常。
Ann会无缘无故骂他,骂他抛弃她,骂他不负责任,骂他懦弱。沉风只是沉默。
Ann变得暴躁无比,她想要出门。
沉风说,你要如何出门?你身上还有伤。我如何带你出去?除非你痊愈。你不知道舆论多么可怕。
Ann说,我让你感觉丢脸吗?那我独自出门,我要出去,我快要在这里闷死了。
她披上他的外套想要出去,被沉风拉住。
他说,Ann,听话。你不知道他们在找你吗?要是被抓住后果不堪设想。伤好了我们就出去好吗?Ann……
她说,你每次都这样说。他们为何要找我?他们巴不得我再也不回去。你要是再阻拦我,我就告你诱奸。
“啪。”沉风给了她一耳光。他把她拖回房间,用领带捆住她的手绑在床栏上。
他说,Ann,你需要冷静。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会亲手毁了我们。
Ann在沉默中注视着他抽完一根烟。这几天他真的老了,他时常将脸埋进手掌心内,反复搓揉。他们彼此纠缠拖拉,都很累了不是吗?这样的情感,要如何有结局。
深夜,Ann已睡熟。沉默中他又进入她的身体,他不停亲吻她,她感受到他的炽热,也感受到他的泪水。沉风解开她被捆住的手,已经僵硬。
他不停道歉,对不起,Ann。我不应该打骂你,对不起。明天我就带你出门好吗?快一个月了,是我没有考虑周到……Ann,我爱你,可我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份爱。
她说,好,沉风,我仅仅只想要出一次门。我想和你去那个水库,有大朵莲花,可以划船……
他说,好,明天我驱车带你去。
一整夜他不断在她体内发泄自己的能量,知道Ann出血僵硬。
次日清晨,有人敲门。Ann穿着沉风的睡衣,裹着沉风的空大浴袍开门。光照射进来,Ann发觉自己的眼角还是有些疼。
是一个女人,中等个子,圆脸,双眼皮的眼睛非常亮,声音温和:沉风……许老师在吗?
Ann下意识裹紧衣服,努力撑起强大气场与之抗衡。她很害怕,因为这个女人的眼睛,和她的真是像啊。孩童才有的眼睛。
Ann说,他不在,他出差了。你没有联系他吗?
她说,他已经一个月没有上班,说去外地处理棘手案子。前几天我们还有短信联系,他昨天一整天没有回我,我想他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Ann说,还没有。我爸……我爸爸他还没有回来。
她说,你就是许老师的女儿吗?经常听他提起……既然他不在我就先走了。
Ann笑笑,目送她离开。关上门,Ann发现自己在颤抖。他们最直白,最能暴露在光下的关系,是父女啊。沉风的手机震动。
Ann打开看,来自同一个人,备注是小安的短信,她只记得几条:
1-28 08:57
沉风,刚刚去了你家。你还是没回来,但我见到了你的女儿,她很好看……我在想,我们的孩子也会好看吗?
1-27 21:24
沉风,你已经回来了吗?很累吗?明天我来你家看你吧。给你看看孩子的照片。
1-25 14:50
沉风,今天去了医院……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真的有宝宝了,他已经52天了。现在心态都不一样了呢,你出差还顺利吗?什么时候回来?我决定,答应你三个月前的求婚了。
……
……
……
Ann快要瘫在地上,手机落地屏幕破碎。Ann感受到一些持续支撑她的东西崩塌了,一败涂地。回到房间,沉风已经醒过来。他依然重复他的动作:将脸埋进手掌心内反复搓揉。
他嗓子沙哑,“是谁?”
“找错人了。说找赵老师,哪有什么赵老师。沉风……对不起,你手机响,我刚拿就绊倒了,你手机好像被我砸了……”
沉风抬头,说,砸到哪儿了吗?
Ann说,屏幕碎了。
沉风走到她旁边,蹲下说,我是问你有没有伤到哪儿?坐下我看看。
沉风小心转动Ann的脚,无碍。他说,我们先去挑几套衣服,再去水库。
Ann说,沉风,是我太不懂事了。我不去水库了,我想今天好好陪你,我想给你做饭,我想帮你折衣服。明天你去上班吧,我留在家就可以。
沉风揉揉她的头,说,答应了就会去。快去换衣服吧。
水库还是十二岁的样子。他们像所有年轻情侣一样,划船到莲花中央亲吻。
次日。沉风回归正常生活,Ann不告而别。回到了母亲身边。
母亲说,Ann,我已经和他离婚。你还要跟我走吗?
Ann点头,她说,除了跟着你,我无处可去不是吗?
母亲开始和一个小她四岁的男人恋爱。她跟随母亲生活。与他断绝了所有联系,可是黑暗中欲望仍然生长,她在想,他什么时候会找到自己?
听说沉风娶了妻子,他的小秘书。应该就是“小安”吧。他现在也是一个父亲了,别人的父亲。他们的孩子眼睛也会很亮吧……
......
20岁,她偶然在医院看见他们。他瘦了很多,那个女人搀扶着他。她默默跟在他们背后。
沉风走进病房,那个女人出来。
她说,我记得你,沉风的女儿。
Ann说,他生病了吗?
她说,对。他不让告诉你。
Ann说,那时跟爸爸吵了架,选择跟妈妈生活。他不原谅我吗……究竟是什么病?
她说,他……肝癌晚期。机会渺茫,并且他前久投资还失败,几乎赔光所有……
女人低下头,声音哽咽。Ann留下女人的号码,远看沉风一眼,跑回家。她要把那套她名下的房子卖掉,钱全数还给沉风。
她用了整整六天完成交易,先拿到了全款半数。Ann打通女人电话:钱还够吗?我给你汇,快。
当她再次看见沉风的时候, 他躺在病房内已经被玻璃罩阻隔。
沉风已经非常瘦,颧骨突起。躺在床上,两只手都挂水,皱眉。她感受到他的痛苦,可他已经虚弱得发不出声音。Ann将脸埋进手掌痛哭。
她突然发疯似的大喊:让我进去,给我开门让我进去,让我进去……求求你们……让我进去……
医护人员拼命拉扯她,她嘶吼,哭得脸上血管快要炸裂。
她说,钱不是给了吗?快给他用最好的药,最好的……不要让他痛苦,不要再让他痛苦……
她跪在地上说,为什么会这样?不要……沉风……我不走了,我不会再撒谎……让我们重新开始,让我们回到从前……不要再离开我……
Ann拼命挣扎,想要打开病房的门。她的力气真大,三两个人根本拉不住。但是太多人挡在前边了。Ann撕扯挣扎到竭力,倒在病房外的地板上。
醒来后,Ann躺在病床上。沉风的妻子跟她说,他醒了,知道你来。你可以去看看他。Ann赤脚跑出去,来到沉风面前。她抓紧他的手。
她说,沉风,我来了。我是Ann。
她抚摸沉风的头发,脸颊。
他声音沙哑,说,好。我知道。今天我精神挺好,可以跟你多说一会儿话。不要再跑掉了,Ann……我很想你。
她说,沉风,我要带走你。我们出国吧。
沉风摇摇头,他捏捏Ann的手,说,你去了哪里?有没有受苦?有没有好好读书?以后想要做什么……
她说,那天我骗了你……我看到了小安给你发的短信,我知道自己留不住你了……所以我走了。这样也好。后来我有好好读书,现在在学法律,我也想要做律师,以后你还要多多辅导我。我还想去你的事务所呢。
他说,小安……她一直照顾我。你17岁走了之后我遇见她,你们的眼睛好像,亮得像要流出泪来……小安是我给她起的,我还是忘不了你。后来她的孩子也不小心流掉了,再也没有怀上……以后去我的事务所,你会优秀的。Ann,你打开柜子,里边有你爱吃的糖果。
Ann拿出一颗放入口中,温热的泪水溢满眼眶。她说,只有你记得我喜爱什么,没有人记得,妈妈也不记得。
她笑,他也笑。他说,也不能事事顺从你。你不能吃太冰冷的东西,你体寒,手指总是那么凉。
她说,我有喝热水。三分之二热水,三分之一冷水。你总是这样教我兑水。
Ann伏在他的胸口。同样地,沉风抚摸她的长发,从头到尾,轻拍她的后背安抚她。
他说,以后一定会出现很多男子,爱你,附带爱你的长发,你的眼睛,你的性格种种。Ann,要知道自己的美好。
她说,不要,那些我都不要。这辈子我就守着你。
沉风笑她,他说,我老了。以后我……我会守着你的。
再也抑制不住。她在他胸口哭泣,像她十八岁那年一样。泪水沾湿他的病服,她像只受惊颤抖的猫。
她说,沉风,我们走吧,我要和你在一起。我爱你。我们去国外治,会好的。你不要再留我一个人了。我好怕……以后我听话,我们走吧……
她哽咽。此刻Ann仍然是他的小小女儿。
他说,不能。Ann,我们有太多牵绊,已经脱不了身。你要听话。我有些累了,能扶我躺下休息一会儿吗?
Ann说,好。我守着你。
沉风发出阵阵压抑沉重的呼吸,一下一下击碎Ann最后的支撑。是在两周后的哪一个夜晚,机器发出尖锐的叫声,一切停止。那时Ann仍然守着他。她再次伏到他的胸口,他的肌肤还是温热的,可是胸腔内已经停止跳动。她握住他的手,一下一下抚摸自己的头发。而后她将脸埋进他的宽大手掌内痛哭。
一切都好好的。直到医护人员来了,拉不开。十多分钟后,Ann起来,安静地为他盖上白布。
沉风的妻子止不住地哭,Ann倒是异常平静。她说,遗产会全数给你,转给你的钱也全部归你。我只有一个要求,他的骨灰。
妻子最终答应。
当沉风送走的时候,Ann再次爆发。
不要带他走,不要带他走。不准你们胡乱碰他。”她大声尖叫。
被拉开。
他还没有走呢,没有呢。昨天他送了我第一条粉白色蓬蓬裙,有手工绣上的花。还有奶糖……”她跪坐在地上,被人拉扯着。沉风被抬上车。
“不要,不要。沉风,让我们从头来一次,让我们重新开始。我们去别的地方生活,过没有人打扰的生活……沉风,沉风。不要再离开我,别人打骂我怎么办?我受伤了怎么办?我什么也没有了……你不要走……”
她挣脱拉扯着她的手,想去抓住他。可是车一瞬间开走。
办完沉风的葬礼,她抱着他的骨灰回到母亲身边。母亲又一次结婚了,避免她惹麻烦,留她独住。
那天Ann在家倒了很多杯热水,三分之二热的,三分之一冷的。一杯一杯灌下肚。这一个月她失掉了太多水分,像是被冲到沙滩上快干死的鱼,会变成标本一世孤独。知道她喝到反胃,一次次呕吐。几乎一周她无法进食,清理干净体内所有残渣,回到婴儿状态。
原来世上只有沉风一人,其余都是陪衬,都无所谓。
是在三年后她遇到良治,那个跟她要冰水喝的男人。她为何会突然陷入回忆?为何她在良治身上会嗅到沉风的气味?他们太像了。
她是孤傲生存的黑猫,唯独顺从使她臣服。她从来不听话,周边人对她避之又避。她暴烈至极,处处是怒点。
她只是希望有人能管束她,会有真正的对她的担忧。那样的管教她才会听,而非旁观者的审判。
良治是,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听。无论她做什么,他都承受。他是第二个,她明白很难再有下一个。
后来的那一天良治依然在樱花树下等她。Ann堵车,迟到一小时。良治已不在原地。他的失忆症发作,忽然不记得自己在树下的动机。他待在原地十五分钟,于是跟着人群游走。
Ann站在花树下突然就哭了。那种沉默的压抑的巨大能量在她体内爆发,面庞已被水浸透,像是刚刚淋过雨的样子。她的泪水落到破碎一地的樱花花瓣上,恍惚间她看到一切完整如初的样子。
一个人如果具备巨大且暴烈的破坏力,也会有不动声色的修复力。只看他是否情愿。
Ann头发上开出粉白花朵。头顶有温暖触感,像她十八岁在沉风胸口哭时,沉风的安抚一样。从上到下,一丝一缕理清。
Ann抬头,是良治的笑颜。
他说,看来我刚刚就是在等你,抱歉。我走丢了一会儿,去买了奶糖。以后不会了。他抬手晃晃自己的水杯。
她说,你确定是我吗?为什么?
他说,没有为什么。看你一眼就会知道,你是我灵魂尾巴上掉落的一小截。别动,我把花瓣清理干净。
她说,可是你还是记不得我。
他说,我记得,就算遗忘一百次,见到你也会明白,你是Ann。
她说,我不相信。
良治抱住Ann,很紧,紧的她喘不过气,她却安心。他从上衣口袋摸出一颗奶糖。Ann欣喜,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他说,不记得什么时候,总之你说过。
她说,可我不想再吃。
良治剥开糖纸,将奶糖放入口中,然后开始亲吻Ann。樱花的香气,奶糖的味道萦绕。这是沉风上衣右侧口袋里最后一颗糖的味道。Ann搂上良治的脖子,良治太用力,几乎将她的嘴唇咬出血。
他问,好吃吗?
Ann点头。
他说,那以后每天都吃,闹别扭不吃的话……我亲自喂你。
Ann在想,良治一定是沉风派来的,天上神仙一类的人物吧。
良治家中。他坐在沙发上,Ann赤脚坐在他腿上,正面对他。她小心拉开良治的衣服,他颈部的粉红色疤痕,Ann的牙印。她小心触碰,问,疼吗?
他说,有些痒。
Ann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小声说,对不起。
像个孩子。
良治亲吻Ann的头发,说,没事,我好好的。
保持这个姿势很久,Ann像是挂在他身上的树袋熊睡着。在他耳边均匀呼吸。良治抱起她放在床上,奈何Ann极度依赖他,不愿放手。于是躺在她边上,抚平她紧皱的眉。他的思想在犯罪。
那一刻好静。像是原本就该如此。
Ann醒来的时候,迷糊间看到沉风。
“沉风,沉风。不要走。”
良治摸摸她的脸,说,他一定是你忘不了的男人。
Ann沉默很久才开口说话:是我父亲。沉风是我爸爸。
从她十二岁见到沉风时,她一直被纵容着喊他的名字。她是那么爱他,从12岁开始,至今没有结束。他曾是她的爱人,所以她不叫他父亲。她执拗了好多年,她不要成为他的女儿。
原来承认是那么容易的事,她花费十余年。但这是一个谎,去遮盖她内心的千沟万壑和万丈深渊。她的见不得人的私心。当两人的爱都变质,关系升华,纠缠拖拉加剧,父女这一关系的枷锁无疑是带有毁灭性的武器。
他们没有任何出路。Ann选择离开他。他没有找她,否则找到她并不难。那时的爱是这样熄灭的,所以没有结局的死亡加剧死灰复燃的热烈。
她说,良治,你像他。
他说,哪里?
她说,所有。除了喝冰水,除了失忆症。
他说,Ann,你看起来跟依赖这些外来的爱。
她说,当然,所以他走的时候,我就要死。
他说,为何如此执著?感情总会变质,没有想象中的长久。
她说,有。我见过,并且亲身体会过。会变质只是因为不够,不够爱,不够自控。
他说,渴求会生长,爱不会够。
她说,对。所以我不能依赖你们的爱,我也要学会自控。
他说,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良治,我要走了。
他说,为何?
她说,我妈妈要再次结婚了。除了跟随她漂泊我别无选择,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要先走,这场情感游戏,我不要你赢。
良治揉揉她的头发。他说,你怎样定义赢?
她说,我要你永远记得我,生命最后一刻想起的是Ann,是我的样子,是我说的每一句话。
良治说,你会赢。
Ann走了,不要他送。良治站在阳台上看她。她在空旷道路上奔跑,长发如此自由。之后Ann像一根黑色羽毛扎身人群,失去踪迹。
良治开始了疼痛。突兀,没有来由。刺痛感包围,他只能颤抖着不停喝热水。他想起Ann说的话。她对情爱保有极高的期待,因为曾有过,也因为失望所以她伪装成不需要任何爱的样子。她内心干涸到碎裂的土壤,需要情爱滋润。
她走的时候,她消失的时候,她哭的时候,他都会有疼痛。有时是跟身体疼痛一起。就像Ann说的,就快要死。
是对爱的人才会如此吧。爱是无常里边,最美好单纯的部分。它们同样地没有缘由,同样地迸发巨大能量,有时会有同样的结局:死。
所以他们都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他们想要减缓彼此的疼痛。她知道她会走,他知道他的病。
最后一次相会。图书馆窗边,Ann为良治接一杯热水。
她笑着说,我要走了。
他说,去哪里?
她指了指那边的方向,樱花树的方向,多么巧合。
他说,就像你预言的,我会记得你。
她说,良治,忘了我的名字。否则我们都要痛苦。
Ann眼中明亮,水滴快落下。良治用手掌接住她的眼泪。
她说,我想我大概永远都停不下来了。
Ann拿上包飞走了。良治掌心依然温热。他们都知道彼此会遗忘,也许就在明天。
Ann如果再次想起他,她就喝冰水。冰凉的触感传递全身,直至用内里的热量将其感化。冰水仍旧没有感情,并且加剧她的渴。她再次流泪,这样悲哀以及没有回报的付出,她只允许自己有一次。
她会记得他离开时,向背后挥手。头顶的温暖触感,她抬头,头顶满树樱花,几片落在头顶。这一切像是他来过的样子,破碎且零落的美。
他是良治,治好了她心中某处残缺,带走了她部分的情感幻觉。
此刻良治已经丧失大部分的记忆力和语言能力。当他要喝水的时候,会喊“安,安”,粘连沙哑的声音。
那个女孩突然闯入他的生活,同处的半年他感受到胃里的温暖。她说没有回报的事不要做,却守着一个随时失忆的男人,她的甘愿。他们都懂,可他们依然没有回报地爱着,沉默着,隐藏着,这样爱着。
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他的全身,失忆只是并发症。他已经记不清三小时之前的事,他喊着“安。安。”热水的温度却总不适宜。只有他的掌心是温热的,他知道是因为她曾经留下的滚烫泪水留下的余温。
他想向背后挥挥手,他要走了。他看见她,于是抚摸她的头发,流动的黑色长河,开出洁白花树。她抬头,眼睛那么亮。良治伸出手接住她的泪水。
最后的幻觉,至少是你陪我度过。良治摊开了手掌,掌心泪珠已经破碎风化。他嘴角勾起弧度,停留在了那一刻。
他不会知道,Ann在花树下想的是,良治是否会来?
她不会知道,他的不挽留,是不想让她再一次体会毁灭性的痛苦。
良治走的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樱花破碎一地,花瓣上的雨水却温热。像是她的爱,如此赤裸,化为热烈的水一次次补给他快要干涸的生命。
喝热水是她第一个男人留下的习惯,那个男人是沉风。偶尔喝冰水是她上一个男人给她留下的痕迹,那个男人是良治。他们的爱恋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疾病,掩于三千尺平静蔚蓝水面之下,彻底失去踪迹。
Ann背负盛大幻觉不告而别,良治独自深入真相无疾而终。
透明杯子里滚烫的水平息了。承载着所有幻觉与热情随风飘散,凉透,死亡。
记得要喝水,如果你体寒,要喝热水。如果太烫了,三分之二热水,三分之一冷水,沉风也是这样兑。
一切都好好的。你来过了。沉寂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