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山
去年我路过那座矮山的时候,那里刚搭起一圈地基,有一个赤膊少年在和泥,他的手臂很长很结实,可能因为常年暴露在外而被太阳晒得棕黄。
我骑着自己的小马,从山脚过,他主动跑上来搭话,问的是,路口的花开了没有,我摇摇头,笑道:“才是初秋,菊花怎开呢?”
他的表情有些复杂,沉默了半天也才只说了句,“那花,原来叫菊花。”
我骑着马走了,到远处再回头看时,他已经从那个山坡上离开了。
初秋的夕阳斜斜地擦过山脊,绕到天边的云里去了。
再次路过那座矮山,是开春的事了。原先那圈地基上已经盖上了一座砖瓦房,做工的人手艺不错,蓝绿色砖石在外面,青色的瓦盖在房顶,待到春去夏来,山柴和野松长出了头,就完全隐匿在这一片绿色之中了。
我下了马,带着它一前一后地往山里走,好在是有一条平整的小路,很快我便到达了房前,还是之前的少年,正坐在门口劈柴。
“你好,请问能给碗水喝吗?”我将小马系在门口的桃树上,他见状,赶忙跑过来解了绳子,小声向我解释:“新长的树,过些天就开花了,可不能勒。”
我点点头,随他将小马拴在屋外的一根木桩上。
给我提来干净的水后,他又坐回了原处,也不说话,只低头劈柴。
我端着碗四处看看,那些长得密密匝匝的树,多半都是能开花的,他想必非常喜欢花。
“你要是喜欢,到花开时,就来看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绕到了我的身后,指着桃树问道,“这是什么花?”
我笑:“桃花。”
他点点头,走了几步指向另外一棵树,问道,“这是什么?”
“山茶。”
“会开花吗?”
“会,开红花。”
他满意地点点头,“那这些呢?”他划拉了一大块区域,其中长着很多有刺的灌木。
“这些是矮灌木,会开淡紫和淡粉的花。”
“有些是白色。”我补充道。
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又小步快跑到另一端,我紧跟过去,是一些野菊。
“这是菊花。”
他站定了,“这不是菊花。”
“这是小野菊。”
他愣了一下,最后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去问身后的那些植物,而是忙活着给我多添了一碗水。
我喝水的空当,他又抱些东西喂给小马吃了,随后在屋里待了好一阵子才出来。
那时我正准备离开,他拿着碗,站在路口看着我,一直到我走完了那条路,也还是隐隐约约看得见有一个身影站在那里。
第二年四月份里,我又上了一趟山,给他带了一包干槐花,用透气的布料包着,塞进他怀里,他拆开看了,心疼不已,怪我用这么粗鲁的方式对待这么好的花。
我一愣,冲他笑笑,“在山下,这种花随处可见的。”
“那移得活吗?”
我点头:“你可以试试。”
他惊喜万分,留我在家中住宿一晚,明日就去移花。
走进他的房子,我才发现,原来他并不是独居,偏房的窗前,坐着一位年轻的姑娘,背对着门,似乎在赏窗外的景。
我移开视线,他却满脸通红地解释,“这是我小妹。”
我并没有擅自猜测两人的关系,倒觉得居住在山里,有个人相伴是一件好事。
“来吧,住这间。”他俯身收拾屋内随意陈放的一些杂物,头也不抬地同我说话:“我小妹眼睛不好,我就把她接过来一起住了。”
我应了一声,偏过头去看窗外,山柴茂密,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父母早些年就走了,所以我也不想去外面闯闯,就拿积蓄搭了房子。”
“你手艺不错。”
他笑得很爽朗,“做过几天师傅。”
之后他讲了几件早年间工作上的趣事,又把话题转移到他小妹身上,“她眼睛看不太见了,经常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不出门,我四处找了很多花,有些根本移不活。”
他叹了口气,很是遗憾地接着说道:“前些天挖了一棵,开一树的花,好看!可惜种不活啊。”
“园艺很是讲究的。”我安慰他。
“可惜我、鼻子不太灵光,闻不着花香,记也记不住名字,还好碰见你。”
他站起身,将那些杂物一把抱在怀里,清到门外,又去小妹房里询问后要来了新的床单被套,我们两人铺完床,太阳才刚落山。
他急急忙忙地跑出去搬了一把轮椅,好说歹说才将姑娘扶了上去,推出门外,到那棵开得最盛的桃树下,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比姑娘还矮半个头。
两人吹着晚风,聊了很久。
我喂马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姑娘笑了,声音很柔很轻,很快就被她哥的笑声掩盖了。
次日清晨,我领着他去找槐花,一路上他都非常兴奋,除了说小妹,也说从前和自己好过的那个姑娘,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一不高兴嘴巴就撅老高。
我笑:“恋爱中的年轻姑娘不都这样吗?”
他挠着头想了半天,没再说出什么特别的来。
下了山,横穿过一条小路,对面就长有很多槐树,他笑着拍自己的脑袋,惊喜万分,“这不就是那天的树嘛!”
话音未落,他便拿着工具三两步跑过去开始干活,这棵槐树并不大,他一个人挖十来分钟就移出来了。
我和小马站在梗上,春风正暖,脚下黄色的小野花这会都开了,没有香味,只是好看。
少年贪心,挖了两棵,说自己记性不好,万一一棵死了,记不得再来一趟了。
我接过一棵树,说,随时都可以再陪他来一趟。
他笑,说,山下的人都好。
送完树,我骑着小马下山了,缓坡宽路,好走得很,走出山口,还能隐约闻到槐花的香味。
六月份刚结束,我去了一所小学应聘当了美术老师,那里的孩子非常天真,他们总是问我:“老师,为什么你画的山这么矮,还种着这么多的树呢。”
我回,“因为老师见过这样的山啊。”
他们哄然大笑:“老师骗人,这么矮的山是种不了这么多的树的。”
“那你们看过多高的山啊?”
孩子们踊跃发言,各大名山纷纷被报了出来,他们年纪虽小,父母讲了很多遍,却也记得山的名字,甚至是旅游区,也记得一清二楚。
我听着他们的发言,真心替他们开心,开心之余,也开始怀念那座矮山,和那么多各式各样的花。
年底辞职回家前,我去了一趟矮山,那天下了冬季的第一场雨,路有些湿滑,我费力爬到山腰,看见一个无比熟悉的背影。
他正在给树绑布条。
“你这是?”我走上前去,他吓了一跳,看清来人是我之后,他有些得意,“这棵树开了很多的花,可好看了,我做个记号,冬天一过,就移上山。”
我摆摆手:“千万不能移,这种树一动就死。”
“还有这么金贵的树?”他将缠了几圈的布条拉断,绕在胳膊上。
我点点头。
“那长在这山中,倒也苦了它了。”他一拍树干,落叶哗地一声掉了满地。
“走,上家去。”失去了一棵好树,他的心情好像并没有受到影响,还是像以前一样,尽自己所能地热情。
绿墙青瓦,房子依然没变,我跟着进去,里屋走出一个姑娘,是他小妹。
“哥……家里是不是来人了,快倒茶。”她笑得很浅,摸着墙给我拉了一把椅子。
“麻烦你们了。”我客气地坐下,她又自己摸着桌角在对面坐下,少年手忙脚乱地泡茶,一边还解释道:“家中除了她没人喝茶的,最近她没怎么喝,就不知道放到哪去了。”
我点头表示感谢,从包里掏出花种递了过去,并嘱咐他一定要等开春了才能种下,他十分欢喜,好生收了起来,又说门后的腊梅过几日要开了。
我有些意外地笑笑,“你现在记性好多了。”
他拿着茶罐摇得沙沙响,“我小妹说的,冬天也就那么一种花开。”
吃过晚饭,雨停了,山中空气新鲜,我出门转转,少年一路陪同着。
屋后有一个极小的凉亭,也是他砌的,我在其中的一个石凳上坐着,晚风凉得刺骨。
“这次来,总要住几天了吧?”
“不了,只是想麻烦你们兄妹俩帮我照顾小马一阵子。”
“真是见外!小妹她平日里老跟我念叨你,她看得见时,也是个极爱花的人。”
其实,我并不爱花,只是略微了解。但我并没有这样告诉他,而是默认了。
“以前家中的花就多,她人也开朗。”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到深夜,他在亭子里挂上一盏马灯,很是精致小巧,我注意看时,他在旁边不好意思地笑着,“也是我做的,我小妹总说马灯的光不晃眼,样式古朴得好看。”
我点头,最后厚着脸皮要了一盏,这样的灯,市面上已经很少看见了。
第二天清晨我与他话别,他又包了好些花茶给我带上,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了老半天才肯让我下山。
“没事上家来玩。”一直下到山腰,他还在远处招着手。
深冬的清晨,那座青瓦房的屋顶像是在吸一支烟,纯白的雾连绵成一片片薄薄的云,从腊梅树旁飘过,升到天里去了。
“再见。”我说,对他们,也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