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四）

   

荒村（四）

抽风小子和刘积林已经不满足在寺庙的逃学日子。他们已经跟所有的老爷和菩萨混熟了，他们讨厌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还有满身闻着犯晕的香油味，他们说那味道像猫屎一样臭。他们开始策划着更大的出逃计划，他们要让家长大吃一惊，要让同学羡慕不已。

他们要去内蒙古，他俩听说草原很大，草原人很热情好客。他们做着自己的草原梦，他们梦想着去到草原，受到老牧民热情款待，有牛肉羊肉马肉吃，有牛奶羊奶马奶喝，晚上可以围着个大火堆和牧民跳舞，还有漂亮的姑娘。他们想着玩腻了再换一家，草原人总有三百六十五家吧？这样他们至少可以玩一年，他们说，一年后就骑着牧民送的高头大马回来，还可以在村里那些小子面前显摆。要是不想回来，就再从头一家玩下去，反正一年过去了，谁也记不得谁了 。那个下午，他们描述得眉飞色舞，兴奋地张臂大呼：内蒙古，我们来了。

两个可怜的孩子，到这时候还不知道内蒙古在那个方向。

星期一，刘积林用背篓背上了他爷爷那口黑锑锅，拿走了父亲床上稻草下八十块钱，和整整十匣火柴。抽风小子褡着十多斤大米，脖子上吊着把手电筒在胸口晃来晃去。

那时候学生还没有上学，整个峨山村还是黑魆魆的一片，依稀能辨的大峨山在东方零星下刚刚露出黑糊糊的轮廓，两个孩子做贼心虚，他们不敢打手电，甚至脚步声和说话声都变得鬼鬼祟祟，他们的样子像两个刚刚得手的蟊贼。他们经过赵大峨家屋后，他们听见了赵大峨家的大公鸡在打鸣，还有老黑狗发出的叫声像人在呜呜地哭。赵大峨的父亲似乎在挑水，井台上有倒水声和竹竿倒地的声响。要是在平时，他们一定会拣石块扔大公鸡，他们一定会让鸡飞，让狗跳，现在比不得往常，他们像偷了赵大峨家的东西似的，哪怕是惊动了一只“咯咯”叫的公鸡，都会令他们心惊肉跳。他们沿着半山腰一条阻拦山洪的水沟，顺着蜿蜒的水沟绕到了村子背后。

天渐渐亮了起来，他们渐渐远离了峨山村。 两个孩子出了村子就产生了分歧，他们迷了路是次要的，他们迷了方向。抽风小子说内蒙古在北方，而刘积林坚持说在西方。他们争了半天，他们决定先向西北走，顺道再去打听是西方还是北方。刘积林突然问，西北方是哪方？抽风小子抬头往四周一望，他看见四周连绵起伏的青山，那景象和他见过的所有村庄差不多，有人家，有狗叫，有公鸡叫，远处山上也有寺庙。抽风小子无奈地摇摇头。一股恐惧笼罩在他们心头，他们像两个泄了气的皮球，他们后悔没有打听清楚方向，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刘积林急得呜呜地哭了出来，抽风小子看见刘积林哭了起来也跟着抽泣起来。

刘积林止住了哭说：“我们等太阳出来吧，太阳出来就知道方向了，我们背对着太阳走就不会错。”刘积林看见田野对面山上有座不大的寺庙，他说：“我们去那儿等太阳。”

他们背上锅和米褡子，飞快地蹿下树林，飞快地穿过田野，一个老农民蹲在自家茅坑上神情可疑地望着他们，他们又飞快地蹿上坡，一鼓作气爬到小山峁子上的寺庙，他们发现庙门是锁着的，他们于是在庙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他们无聊地坐在石级上，恨时间不能以每秒一小时的速度来过。

太阳渐渐从丛林里钻了出来。两个孩子高兴得哇哇乱叫。正当他们准备出发时，他们就发现不对劲了，刘积林说，背对着太阳我们就又回到村子里了。他们一下子完全没有了主意，他们不敢想象回去是什么后果，老子不把他们吊起来打才怪呢。两个孩子沉默了。

抽风小子突然说饿了，刘积林听抽风小子这么一说，一下子也觉得有点饿。他们围着寺庙四周转了一圈，试图发现点什么，哪怕是能让他们有个主意也好。他们失望地发现，寺庙四周除了一块菜地和一口茅坑外，其余全是树林。抽风小子失望地坐在门槛上，他早已把内蒙古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时候他满脑子都是一个字：饿。饥饿这东西就是这么奇怪，你不觉得饿时一点儿都不觉得，等觉察到时你发现浑身没有力气了，走路都筋挛了，你一下子觉得你虚弱苍白了，风都能吹倒了，似乎体内没有一滴血了，感觉有老鼠正在啃你的胃了，你觉得自己活不久了。

刘积林不死心地去扭庙门的锁儿，他发现那锁沾了露气，滑滑的，大得手都握不住，他又试图从大门下缝隙钻进去，结果连头都伸不进去，他带着失望来到大门旁边的小门，他惊喜地发现那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坏锁，锁骨是被人刻意地对着锁眼的，他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小门。抽风小子听见开门的声音，跟打了鸡血针似的，一下子从门槛上弹了起来，仿佛是要死了的人说回春就回春了。

他们发现那是寺庙的一间厨房，里面除了简单的厨具和调料外一无所有，碗里的盐巴已经开始化掉，上面蒙了薄薄的一层灰，水缸里的水看起来已经有点带尿的颜色了。虽然如此，他们还是觉得是一个惊喜，他们东望望西碰碰，不无牢骚地说，妈的，是一个穷庙子。

这时候他们想起了自己有米。他们立刻行动了起来，抽风小子负责在庙外把风，刘积林负责做饭。没有等到米粒开花，他们就急得不行了，他们已经等急了连续撒了几泡尿了。他们猴急地把稀饭捞起来，滗掉米汤，他们在米饭上面涂了一层乌黑发亮的酱油，一边吹一边吃一边鬼笑着。

他们算是吃过午饭。他们不再提去内蒙古的事了，他们把一筲箕竹筷连同筲箕一同投进了灶塘，往水缸里撒了尿，两个孩子抬了块几十斤重的大石头数着一二三，往盛碗的箩筐投了下去。他们扔掉了抽风小子爷爷的铝锅，他们提着米袋子一边走一边撒，他们像两个醉酒的和尚，嘻嘻哈哈奔出庙门，朝着山下大路方向走去。

抽风小子和刘积林跟在赶集的人群后面，顺着大路来到一个曾经略有耳闻的镇上。那一个下午，他们在镇上吃了四碗米粉，啃了六条冰棍儿，朝着人家后墙撒了六泡尿，走了十多个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