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里日月长

等待身体康复的时间像一条昏黑的隧道，你不知道终点在哪儿，距离有多远，你也看不到光亮，你颓废地以为:它也许会一直延伸到生命的尽头！尽管如此，身体的疼痛还是会不时提醒我:你还活着！活着，就得想办法把每一天安安心心地送走，再把新的一天踏踏实实地接过来！

1.在爱上各种运动以前，我曾经是个喜欢做很多无用之事的人。乱涂乱画，写小楷毛笔字，编侦探小说，拆新衣服补旧衣服，养一堆没用的草，写没完没了的日记，抄打动我的歌词，看惊悚美剧和浪漫英剧，玩怪兽消消消，去啃难看的大部头名著（看不下去时就丢开，心血来潮时再捡起接着看），到喜马拉雅读诗，设计假想中的旅游攻略……所以，我很擅长消磨一个人的时光。

现在这种卧床不能运动的日子，只能偶尔背背唐诗宋词，聊以慰藉。剩饭烫到李白的《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李大牛人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瞧瞧人家那气势，那格局，那份潇洒！再看看窝在成都一所小茅屋里唧唧歪歪、胡须捻断只为一句诗的老杜，简直是天差地别嘛！老杜亦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老杜亦懂“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可是，老杜说不出“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或者“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种话来，为啥？你想过没？同在大唐盛世，同为人中龙凤，同样饱读诗书，同样胸怀家国，同样壮志凌云，活着的状态怎么就如此天壤之别呢？别跟我谈性格差异，在我看来，决定性的原因只有一个:健康！身强体壮、仗剑天涯的李白是上天格外眷顾的宠儿，似乎从不会生病，一辈子都在随心所欲地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杜甫呢？穷困潦倒、病秧子、刚到中年就“白发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你让他如何“散发弄扁舟”？身体不胜酒力，你让他如何“会须一饮三百杯”？即便“喜欲狂”的时候，老杜也不过“漫卷诗书”、“放歌纵酒”一下下而已。比比李杜，想想自己，病卧床塌，武功尽废耳！

偶尔感慨:我这个人，似乎一半生活在尘世里，一半游荡在缥缈中。“谁见幽人独来往，缥缈孤鸿影。”没资格高傲到“拣尽寒枝不肯栖”，却深觉“寂寞沙洲冷”。读诗词读出一肚子的“不称意”，唉，丢开也罢。

2.母亲说:“趁着这段时间养病，好好研究研究如何健康养生吧！”我想也是，身体一下子丢了几个器官，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还真是难以预测啊！那就从目前身体不适的状况入手开始调养吧。或许是腹腔里幸存下来的那群家伙忙着重新划分势力范围？忙着抢地盘？反正我感觉一切都不好了:肛门紧张的时候居然是需要小便，而无论膀胱如何鼓涨，都丝毫没有便意。据我的大夫说，我现在的生理感觉基本上都是错觉。我咋就那么不理解呢？既然大夫说是错觉那就是错觉，可我也不能眼睁睁跟着被他带沟里吧？还是想办法自我救赎吧！小便排不出来怎办？母亲说吃冬瓜、莲藕利尿；母亲说喝雪梨萝卜茶利尿；母亲还说喝玉米面红薯粥、玉米面薏米粥利尿……那就实践呗，结果呢？没用，毫无起色。我对母亲说:“这不是尿的质量问题，是膀胱功能没有恢复的问题。知道膀胱为什么没反应么？它周边的很多神经被切断了，需要时间修复。”母亲懂了，然后无奈地叹气。

无故盗汗倒不是我的“错觉”。大夫说手术后会有突发的更年期反应，怎么破呢？邻居说，熬一大锅乌鸡汤，除了葱姜，其他物质一律不放，熬好了放点盐，一碗接一碗地喝，喝上几天，夜里就不会一阵阵出汗了，就不用天天顶着一头汗湿的头发了。那就喝呗，可是乌鸡汤那种东西，喝一碗，可以当是中药安慰自己，一碗接一碗地喝可就有点强人所难了。所以我没能证明是否喝上几天乌鸡汤便可消除更年期盗汗现象。

另外，吃汤汤水水的东西就不可能太有营养，而有营养的食材又不能做得太有味道，口感美味就得佐料齐全，而据姐姐说以我的身体状况，只适合清淡，除了葱姜蒜和少量的油盐，别的调味元素最好一律戒除。这么一来，除了水果，我对任何食物都不再抱有幻想、心存期待，那些听起来很好吃的东西都被故意做成很难吃的味道端到我面前。看着盘子里的食物，我心说: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同样受人摆布，可怜人何苦为难可怜人？咱们彼此就放对方一马吧！我不吃你，你也别赖上我，强扭的瓜不甜。母亲不在旁边监督时，我就可以找上一万个理由来逃避难吃的蔬菜、鸡汤、鱼汤、各种排骨汤等。

忍了一段时间，我说:“别麻烦费事炖各种汤了，就让我吃从前一样的家常便饭吧，以前它们能为我提供充足的营养，现在也能帮助我恢复身体。”吃喜欢的水果、可口的蔬菜，不加范围限制的天然食物，胃口渐渐好起来，两条腿慢慢地也不像术后初期那么瘫软无力了，母亲不赶着我卧床的话，也能在屋子里遛上几圈了。我的养生心得是:除了不健康的食品，啥都吃就对了。

3.白天貌似很忙，没空写东西。很早起床，动作吃力地做个人清洁:刷牙，洗脸，喝水，对，喝水不算；花时间吃饭。从前吃饭这件事是根本进不了时间表的，现在，我需要很慢很用力地把食物咀嚼成食糜，以免发生肠梗阻；饭后要给神经坏死的部位做热敷，那些失去知觉的皮肤被饱蘸硫酸镁的热毛巾覆盖着，承受着高温的浸蒸，每天两次的热敷渐渐看出效果，局部的皮肤开始有了感觉，为此我们还小小地欢呼了一下以示庆贺。其实我心里很是质疑:皮肤恢复知觉到底是时间的功劳还是硫酸镁的功劳呢？自然这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即便不为尊重家人的劳动，也应该保护他们“付出就会有回报”的善良认知观。

除了吃东西，做康复练习，就是上厕所了。因为小便困难，花费时间也长，每次甩着汗水淋淋的头发从卫生间出来，全身都会接近虚脱。非常怪异的是（我真的无意亵渎领袖），这个时候，我脑海里就会有声音默念毛泽东的《十六字令》: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我勒个去，小个便而已，有那么惊悚么？我很怀疑自己的脑子是否在手术全麻后被医生开了个洞。而且我的怀疑还有一个依据:自从做完手术我就不会午睡了，不仅不能午睡，整个白天都不会睡——想象一下，一个病卧床塌的人整天毫无睡意，哪怕身体多么疲倦多么亏乏，就是没法睡！那是什么状况？每一个白天就这么怪异地来了，又去了。

4.幸而，我有那么多亲爱的同学和朋友们，她们给我带来关爱和快乐的同时，也让我更多地窥到她们多姿多彩的生活以及传奇般的人生经历，即便为此，我也该感谢这场病。我亲爱的邻居是一位美丽脱俗的中学校长，她端着一只精致的盘子走到我的病榻边，笑眯眯地说:刚煮好的毛豆儿，咱俩一块儿吃。我们吃着东西，信马由缰地聊天儿。她没有安慰的话，只是告诉我她十七岁那年差点瘫痪的事:由于当时住校条件差，正是隆冬，她的左腿一夜之间就僵硬得不能走路了。于是休学，各种偏方治疗，各种求医问药。稍微能瘸着走路就又复读，直至考上大学。她跟自己说我不能当一辈子瘸子！在老师同学的帮助下，她每天凌晨起床锻炼，上完课再去针灸。她只用了一个词概括自己几年的努力——风雨无阻！而后，奇迹出现了:瘸了几年的腿完全好了，三十年过去了，从未复发。你知道归功于什么？她看着我问，我等待着答案。“坚持！”她加重了语气，目光坚定而平静。我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却仍迷惘:我也可以吗？

我的师范同学老崔带给我的就不只是温暖，更多的是震撼。她拉开衣领，说:看到我脖子里这道疤痕了？缝了23针，淋巴癌。在医院住了两天我就回家了，那时候穷，住不起医院，就在隔壁小诊所给刀口换药，那是九几年的事儿了，现在不还好好的？我好奇地问她:你不当老师这些年怎么就变成大老板了呢？她咧嘴一笑，话匣子就打开了:一开始是卖衣服，不懂呗，赔了。回去上班吧又不甘心，那点工资也还不上赔的钱呀！咬咬牙，再干。这次学乖了，调查市场，明确消费人群……赚了点钱就想做点大生意，结果赔进50万，死的心都有了。无奈，跑去南方，走过水货，贩过荔枝，做过直销……因为要帐被人用迷药丢到千里之外。虽然赚到了钱也还了债，可就是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终于机会来了，有人给了我一个工程，修高速公路的一段地基。靠着诚信二字，我善待工人，严抓质量；靠着能够担当，顾全大局，我走到了今天，有了自己的公司和企业。说着，她握紧我的手道:没人知道一个人的潜能和抗压能力有多么强大，我觉得自己就像打不死摧不垮的小强，多少磨难挫折我都挺过来了。你也是，一场病不算什么，你自己强大，就能成为最后的赢家。看着近在咫尺的老崔，我仰慕道:姐姐，你就是一个传奇！

青梅竹马的闺密阿玲，已经不仅仅是一家大医院的妇产科主任，更是一位精通中西医内科的专家级主任医师。经验老到、干练决断、勤勉敬业的特质已经令我高山仰止了，她却仍在不断地学习，她学古诗词，研读揣摩中医药方，学习欣赏音乐……她一边递水果给我，一边柔声细语地说着:我在努力成为一个全科医生，一个中西医结合的医生，但这不是我追求的全部。她顿住了，我探寻地望向她，她吞下一口香蕉，笑了:当个会生活的好医生啊，那是我的理想。我推她一把笑说:我看哪，你的理想早就变成现实了，可以含笑九泉啦哈，哈哈……

如果不是生病，我们怎么会有这么悠然自在、无拘无束、沉静放松的交谈呢？病中的时间很长，又很短；病中的滋味很苦，又很甜。这场事故让我更深地体会到，人世间的一切事件皆可归类于“塞翁失马”: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病痛固苦，焉知无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