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战争
•麦尔用中指轻敲几下夹在食指与拇指间的烟头,顿时一股刺痛从他的手背传来,那里被带血的纱布包裹着,烟灰顺着他的视线洒落在他的皮靴上,他用另一根食指伸进皮靴内侧的破洞里,扣出一粒小石子,他将石子与烟头丢到一边。石子上面的血已经干枯了。他又点上了半根皱皱巴巴的烟,空气被熏的越发的黑,这一片荒林中点点火光连连闪烁,夜幕缓缓降临……
•离麦尔不远处的一点火光渐渐失去了活力,余下一阵融入夜色的烟雾,然后随着一阵团沉重疲惫的脚步声慢慢挪动到了麦尔身边,麦尔不知道,那股子味道是刚刚熄灭的烟味,还是身旁这个人陈年累积而来———反正都不新鲜。
•“哥们儿,还有烟吗?”
•“啊?嗯……”粗重的声音撞乱了麦尔的思绪。他在全身上下一阵摸索,才在裤子左边的破口袋里又摸出了半根烟,这应该是他几天前抽过的,还剩下一点。
•“该死的!没了。”麦尔将它递左手边,那里刚刚传来“咚”的一声,那人坐下来了。明显是个大块头。
•麦尔没有再说什么,他在脑海里将一团扎人的大胡子和一个大大的酒糟鼻拧在了左边那个模糊不清的脸上后,就在也没有兴趣去勾勒对方的形象。
•“你是哪里人?来了多久了?”麦尔左边亮起了一个光点,一亮一灭的,有一种催人入睡的韵律。
•却没有人有勇气睡下去……
•“我是个大学生,至少,三个月之前还是。”
•麦尔并没有要和这个黑夜里的大块头过多交流的意思。可那个酒槽鼻却听了“三个月”这个词就无法停下来,一直对这个新兵蛋子咕咚咕咚说些没人愿意听的话,他的家乡,他参加过的大大小小的战事,他立下的功劳……当然,他睡过的女人那一段,麦尔想,或许是最生动的,也是唯一他听进去了的。
•大胡子用肩膀碰了一下麦尔道:“小子,你还没有睡过女人吧,到了下一个镇子,老哥带你去耍耍!哈哈哈哈……”
•麦尔并没有理会他,只是又在那个酒槽鼻和大胡子中间装上了一张淫邪的大嘴巴。他摸了摸自己的肩头,有点疼。
•或许是“女人”二字太过不和时宜,周围的人都开始小声讨论起来了——或许是为了衬托麦尔的沉默吧,是的,麦尔把头埋进了膝盖里,他想起了那个好姑娘……他们一起晨读,一起讨论诗歌的意蕴,他发誓要娶她,她捂住他的嘴说:“小点声!”然后踮脚吻他……麦尔站起来找了个安静的角落躺下,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开,月儿勾带着一颗明亮的星星在夜空里徒步。
•“她的左额也有那么一颗痣,月儿就像她的眼睛一样漂亮……”麦尔深吸了一口气,身上的肌肉终于开始舒缓下来,下午那场火拼带来的温度终于消散了,他觉得自己可以被一缕清风荡漾而起,顺着月光滑向那颗星星……
•又过了两个月,麦尔所在战区的形势有所好转,可他还是几乎每天都要埋葬一个同龄人,死在他手里的敌人还没有在他怀里闭上眼的战友多。他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死去,或者某一天自己也会死去,战争的残酷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他,离开这里,要回家,要自由,要去找她,要过普通平静的日子——他很难过。
•他每天晚上都会在一片空地上抽烟,时不时无力地痛骂这个世界,或许只有骂人的时候,他这个大学生的学识才会显示出来。
•……
•又一次历时半天的冲杀后,麦尔所属的小队和大部队冲散了。他们只有提起十二分的警惕摸索着前进,或许有可能和大部队汇合,或许,也可能冲进敌人的包围圈……他们只能希望,敌人也一样被打散了,至少,他们活下来的几率会大一些。
•一天之后,他们没有找到大部队,可是也幸运的遇见了另一只小队,看吧,老天爷还是眷顾我们的,至少,人多一点就更有勇气。而麦尔也发现了一个熟人,他兴奋的走到亚特身边,用力地拍打着亚特宽阔的背脊:“嘿,我的好兄弟,你还活着……嗯,活着就好!”
•“麦尔!?”亚特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都亮了一分,只不过马上又像是一团火被某个恶魔轻易的扑灭了,他的眼神又黯淡无光了:“如果这里堆满了书本,就算坏了规矩我也会欢呼起来的。”
•麦尔脸上的笑容也敛了下去,这里不是地狱……可这里就是地狱……
•亚特沉浸在了痛苦之中,麦尔点上一支烟,任凭烟雾为他的额头缭绕出更多的皱纹。
•“麦尔,我是俩月前才被强征来的,”好半晌后,亚特似乎想起了什么,他闭上眼,不去看麦尔吐出的蓝烟,“你走后,我经常去看望伯父,他病了……也不是什么怪病……医生们都被强征到前线了……伯父,他太老了……经不起折腾……”亚特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说完,麦尔也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用鼻子呼出了一口浓浓的烟,在夕阳下,蓝烟都显出了血色,格外热烈。
•“你家后面那颗梧桐树下,有机会去看看吧,如果能活着回去……”亚特保持着闭眼的动作,也开始随着夕阳沉入黑暗之中,黑风撒入天空,叶夜哀鸣……
•这些天,麦尔还是没有看到大部队的影子,只有一些开始发臭的尸体随意躺在各处。他们也遇到过敌人,不过能够推断出来,敌人也被打散了,或许,这是个并不怎么让人激动的好消息,因为似乎面对时间的消逝,除非找到大部队,否则都是绝望的境地。
•半个月的高度警惕和不时的交货,让麦尔他们身心俱疲,所有人的脸上都只剩阴翳之色,就连无所不能的上帝也无法抹去,整个队伍中除了脚步声还是脚步声。
•“停!”队伍最前面突然传来一声轻喝,所有人都本能般的紧握武器蹲下,目光环视四周,呼吸声都停滞下来。
•没过多久,最先头的一个人慢跑到队伍中央,示意其他人过来集合。
•“前面路上有汽车轮胎印,还很新,”大家听完顿时向他投来极度热切的目光,甚至有些哀求之色。
•“是敌人的,应该是两辆车,外加50人左右的步兵。”说完他也不再抬头看其他人的表情。
•“我们断粮两天了。”那人又加上了一句,他的眼神中透露着一丝摇摆不定。
•麦尔一点想法都没有,遇上亚特之后,他就再没有说过话。他每天都想着那颗梧桐,还有亚特说的,装满了书的屋子。
•若有所感,麦尔转过头望向了亚特,亚特一副凝重而兴奋的表情,这是种很扭曲的表情,只有麦尔能够感受到他的想法。
•麦尔正想问询,却听着亚特很郑重的说:“我还有十发子弹,两个手榴弹。”麦尔一副惊恐状,这句话谁来说都很正常,可偏偏是亚特,是这么久以来一直表情苦涩,一声不吭的亚特!
•“将军,自从部队被打散后,我们就只有这些人了,这些天一直联系不上大部队,我们的处境……似乎有些危险。”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有些沉重的开口,对面一个发福的老男人闭着眼,右手摸着凸起的肚子,一言不发。
•天色渐晚,麦尔趴在远处的草丛中,他早已习惯了各种爬虫和着青草的味道。他偏头看一眼有些失神的亚特,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滋味,他想抽烟,抽很多很多。可他觉得自己或许这一辈子也不会抽烟了。
•“准备好,敌方火力被吸引后,我们从后面摸上去。”
•亚特的心一直不平静,粗重的呼吸声颤动着他周身的虫鸣声。
•……
•午夜时分,多数敌人都开始困乏了,是个好机会。
•一阵密密麻麻的枪响声惊醒了麦尔,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被一只有些湿滑的大手拖带着向另一个方向绕过去。敌人有不少倒下了,一部分慌乱失措,那个精瘦的男人出场,立即组织反击。而进攻的队伍损失惨重。
•麦尔他们来到了敌人后方,十多人纷纷拿出所有的手榴弹,有人一声令下,所有的手榴弹都从后面袭击了地方阵营,顿时一阵声光交错,所有人都冲了上去。
•有人死去,是为了活着的人有生还的希望,活着的人活着,是因为他们也为了所有人准备赴死,可他们足够幸运。
•亚特狠狠的开了几枪,他扫视一圈,发现两个敌人快速的钻进一辆汽车中,他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麦尔一边开枪,一边注意着亚特的动向,亚特跑向汽车,麦尔面具挣扎之色,可是,他没有时间去衡量,一咬牙,麦尔冲了过去。
•车子发动了,车里的人也兴奋起来,像小孩子看见地上的硬币,他狠狠地踩住油门,生怕别人夺了去。汽车刚刚驶出去,亚特就冲到了汽车前行的轨道上。他离汽车不过十多米。扣下了扳机。他脸上的骨骼因为用力而显得格外狰狞,他的一双眼里倾泻而出的是,疯狂。
•从车窗里探出去的枪口对准了亚特,他们都伤到了对方,开车的人被亚特的最后一颗子弹夺走了生命……汽车还没有停下来,麦尔目睹了亚特被撞飞的全过程,他看到了亚特这一辈子最勇敢的时候,也是最疯狂的一刻。亚特的身体飞了出去,不知是夜色浸入了他的身躯,还是血液染黑了他的衣服,他隐没与黑暗之中……汽车胡乱跑开,撞到了一旁的大树上,失去了活力。
•麦尔先跑到汽车旁,甩开车门,抬枪将那两个已经死亡的士兵射地血肉模糊。扔下枪,他在黑暗中摸到了亚特的身体,还有气息,可是一动不动……
•麦尔的眼里似乎充满了血雾,他抽出腰间别着的一把匕首,一步一步重重地踏在地面——他来到了车厢外面,一把推开门,疯牛一般冲进去,里面只有两个人,那个发福的老将军,还有一个明显因为撞车而受伤不轻的中年男人,一个两只手紧握着手枪,一个单手拿枪,另一只手捂着流血不止的头。
•麦尔看见了他们,却看不见他们的手枪,麦尔冲了上去,那一间小车厢里传来了枪声和,哀嚎声,打斗声,然后,一切归于寂静。几分钟后,如果仔细去听,会发现车厢里有人在喘气,不是一个,不是三个,是两个……麦尔中枪了,具体是多少弹孔,麦尔不知道……他在剧烈的喘气,他很累。他面前的那个人,他臃肿的肉体卡在车厢的角落里,他手中有一颗手雷,他面前倒下了一个中年男人,那个中年男人挨了好几刀,断气了。
•麦尔想休息了,他将手中的刀掷向那个油腻的胖子,然后闭上了眼睛……车外的枪声渐渐稀疏了,胜负该分了,一声巨响,汽车被分尸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又浓重了几分,不过,马上就要消失了,在这片森林,在这片战区,在这个国度……
•麦尔做了好长一个梦,里面有他的父亲,有那个他心爱的姑娘,还有,亚特,他和他们在梦里相遇了……不过,终究是永别了。麦尔在一家医院的重症病房里醒来,陪着他的,是一个大胡子,酒槽鼻,大饼脸,果然,他和自己想象中的一样。除他之外,麦尔在战场上的战友,只有另外四个退役回家了,其他人都在最后那场战斗中死去了,不,是牺牲了。那个将军呢?也死了,他那不完整的尸体被当做了软武器,让他们的敌人害怕,退却,不久,这个战区,他们胜利了。其他战区也先后结束了战斗,国家保住了,主权保住了,所有的大义都保住了……但是,我的家人呢?我的挚友呢?我心爱的姑娘呢?父亲去世了;姑娘逃避战火,去了他国;挚友……亚特正躺在隔壁病房……我该去看看他了……
•“嘿,老伙计,”亚特本来就是个极好看的小伙子,即便是在昏迷之中,即便他或许永远会躺在这里……亚特看着自己几乎不成人形的身躯,缺胳膊缺腿,皮肤毁了大半……不过,他们都是英雄,是这个国家的英雄……
•可是,亚特啊,我的兄弟,你当初说的,死去了灵魂会自由,重伤回了后方会让肉体自由,可是,亚特啊,我的兄弟,如今的我们,谁又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