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痛苦,只能你自己背
清楚地记得,那是大二的时候,那天中午我吃完饭从餐厅回宿舍。
在宿舍楼下被叫住了,我惊奇地发现,是我的两个堂姐。
我问她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们支支吾吾含糊其辞。我知道糟了,出事了。
再三追问,最后说,我父亲出车祸了。
这是家里不到一年时间出的第二次车祸。上一次是我。我的腿还瘸着没好利索。
说完她们立刻挤出一个笑容来,补道,“不严重,不严重,本来就没打算告诉你的。”
下午的时候她们带我去了医院,离我的学校并不远。
在进入病房的一刹那,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佝偻的背影,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头深深地垂着,几乎要挨到地面了。
很多年过去之后,我一直认为,我当初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悲哀和痛苦,是悲哀和痛苦的切切实实的实体。那紧紧抽在一起的突然瘦小了很多的身体,那低垂的等待命运宰割的脖颈,明明就是痛苦的实体。
从那天起,我知道,痛苦从来就不是抽象的。
陪着母亲一起去病房楼后的小公园坐了一会儿。
正是初夏,我的记忆中却是一片萧瑟。
萧瑟的葡萄藤,萧瑟的叶子,每每想起来,总觉得是哪里出了差错,那时候眼前的景象明明是秋冬季节的才对。
还有那瑟瑟发抖的白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的满头白发,第一次觉得,母亲真的老了。
因为是交通事故,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何处理。
隔壁的抢救室里来了一例交通事故受害者,据说正在那里协商,亲戚们一遍遍地劝我,去隔壁听一听,看看怎么说的。
隔壁房间里挤着一大堆人,水泄不通。
我仗着体型瘦小,挤啊挤啊,终于挤到了最前面。
手术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苍白的年轻人,安静得与他周围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他安静地躺着那里,一动不动,苍白的手温顺地放在身体的两侧——除了温顺,我实在找不到其他词来形容了。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意识到,这个人死了!死了!
那是个死人!
一个车祸死去的年轻人。18岁,才大一。
他被擦干净了身上的血迹,尸体却暂时放在了手术台上,抢救室里,白布还没盖上。
第二天早上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我又一次看到了痛苦和悲伤的实体。
一个中年男人把脸紧紧紧紧地埋进墙内,如果墙不是硬的,也许他的鼻子直接就钻进墙里了。他的身子扭曲着,颤抖着,他的两手用力地抠着墙。然后呜咽和悲鸣从墙与脸之间的缝隙里一滴一滴化成泪掉下来。
他是那年轻人的父亲。医院里不让哭。他只好把脸贴在墙上,把背留给世界。
在医院的女洗手间里,我看到了另一个。
一个中年女人对着洗手间的窗户站着,洗手间窗户对面是另一栋楼的墙壁。
她对着那窗户和墙壁站在那里放声痛哭,身体不住地发抖,还不时用手去按住胃,好几次我看她差点窒息。
记得当时我年纪小,可是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她的背怕是这辈子都转不过来了!
是的,有时候,你知道人群就在你背后,繁华就在背后,世界就在身后,可是你面对的就是那一堵荒芜的灰色墙壁,也许这辈子都转不了身了。
背后的世界,人声鼎沸,灯红酒绿。面前的世界,空无一人,一片荒芜。
可是要怎么转身?
哭,要一个人躲起来哭。每个人的眼泪都要自己去流。
即便是经历着同一件事,同一种痛苦,谁也帮不了谁。
你的痛苦,只能你自己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