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狐与僧

                              一

    雪姬是一只千年的灵狐。这一千年以来，雪姬和灼羽一起生活在雪山之巅。灵狐从小到大只饮山巅的雪水便可以修炼千年甚至万年。只是一日不饮，灵力便会减弱直至消亡。灵狐灵力虽强大，却不敌凡世圣殿的高僧。

    这一千年，雪姬每天晚上都做同一个梦。这个梦，雪姬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即使是一起长大的灼羽。

    梦里的雪姬没有灵力，总是被一个农夫关进一个堆满柴草的屋子。

    梦境的最后，都会有一串银铃响起，一个身着红衣长身玉立的男子突然进来，他双手合十，不知口里念着什么偈语。雪姬身上的绳子立马就被解开了。每次想要记住“救命恩人”的时候，他却已经不见了。所以虽梦了一千年，雪姬却只记得他的声音，温柔而清脆，就像雨点滴进泉水一般。梦境到这里，雪姬就醒了。

    今天是整整第一千年，雪姬给自己光洁无暇的身体幻化了一袭紫色的长裙。她在雪山之巅轻快地转圈舞蹈，她终于修成了一个女身。

    我觉得他绝不仅仅存在于梦中，在现实里也一定是存在的。我记得他的气息，我决定去找到他。雪姬这样跟灼羽说的时候，他还没有幻化成人，所以他只是歪着脑袋甩了甩耳朵。

    雪姬留在地上的脚印，渐渐被刚下的雪覆盖。她走之后，灼羽每天来她离开的地方张望。

    雪姬永远不会知道，其实灼羽还有七天就可以幻化成人了。而灼羽永远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等他。

                                二

    第一次来到凡世，所有人都惊奇雪姬的容颜。挤满小贩的街道飘着各种面食酒肉的香味。雪姬突然幻想着就这样在人间烟火中，与那个银铃响起之后身着红衣的男子相遇。雪姬对这种新奇的感觉既恐慌又惊喜。其实雪姬自己心里也没有把握能够找到他，她只是想给自己千年的梦境一个答案。

    沿着陌生的街巷一直走，走到实在不知该去哪里的时候，雪姬停在了一家布招在风中飘摇的客栈前。不断向来往的客人鞠着躬的店小二向雪姬招呼着说：“姑娘，打尖还是住店啊？”他弯着腰不断鞠躬的样子像极了河塘里的虾米。

    灵狐是不会累的，雪姬却还是走进了这家客栈。

    大厅里鱼龙混杂，一些人歪歪斜斜地坐在桌前高谈阔论，一些人边吃东西边划拳。还有一些人怀里温香软玉，却不堪入目。 “虾米”将雪姬领到二楼东北角的房间。楼道上有些用团扇掩着嘴笑的美貌女子，她们全都花枝招展。而且身上都有种浓郁而诡异的香味。

    正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雪姬回头发现“虾米”居然还跟着，他因为自己的失礼讪讪一笑，然后转身走掉。

    房间进门就有张红木雕花的屏风，屏风后面铺着宽宽的毛毯，毛毯后面是一张大而柔软的床，原来人类的生活起居这样麻烦。雪姬突然很怀念雪山之上千年的积雪。

    这时候，有人敲门问要不要热水，雪姬用食指按在额角召唤灵力，视线穿过屏风和门看到又是那只“虾米”。他现在脸上的表情让人有种极度不安的感觉，而且他手上根本就什么都没拿。

    刚想开口拒绝他，雪姬突然一阵眩晕，倒在了那张柔软而舒服的大床上。果然，那些女人身上的香粉有问题。昏迷前的一刻，雪姬似乎听到了那阵熟悉的银铃。是不是这次可以看清他的面容？

                                三

    雪姬并没有梦见他。一千年以来，第一次没有做这个一直重复的梦。   

    醒来的时候，已经不是在原来的那张床上。而是在一个精美的宽大的榻上。身边还有十几个浑身香气浓郁的女子在梳妆打扮。她们一直在说话：

    “你可真是天大的好运气，傍上京城一少。这以后做了姨娘当了主子可别忘了姐妹几个。”

    “做我们这一行的，京城一少也罢，西郊的乞丐也罢，过了今天晚上，他可不会再记得我了。你呀！就别取笑我了。”

    这时候，门上珠帘响起，进来了一个人。人未到，声先闻：“都给我打扮漂亮点儿，今天来的可都是有钱的主儿。”雪姬才看清楚，这个年近五十的女人几乎是把世上所有光鲜亮丽的颜色全穿在了自己肥胖臃肿的身上。她就像一个球，比例严重失衡。

    雪姬正偷偷打量她的时候，她突然扭着屁股过来。此刻雪姬因为紧张已经坐了起来，所以她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脸上一层层的脂粉。是个“雪球”。

  “雪球”看到雪姬几乎笑得眉眼都挤到了一起，她说：“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生得这么水灵以后做了头牌可要罩着妈妈我啊！”

    “这是哪里？”雪姬疑惑地看着她，接着说：“什么是头牌？”

    “雪球”的笑容更大了，她身后刚刚几个议论纷纷的女人也掩嘴笑起来，就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笑话一样。

    “雪球”接着说：“姑娘，既然来了我们这地方，咱们就把话说明白了。你既进了这个门，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雪球”摸了摸自己胖的几乎没有下巴的下巴，眼珠左右转了转接着说：“你今晚有个贵客，可得好好招待，事成之后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不等雪姬回应又扭着屁股扭出去。屋子里几个叽叽喳喳的女人也不约而同地离开。

    雪姬不是来接什么客的，所以今晚必须离开这个地方。灵狐虽不如高僧灵力强大，但逃走这件事并不难。就在这时雪姬居然又听到了那串让她魂牵梦绕的银铃。更让她惊喜的是，紧接着恍惚听到了他的声音。

                          四

    为了遇见他，雪姬没有逃走。

    不知什么时候夜幕已经降临。雪姬突然开始想念雪山之颠千年的雪水，她几乎感到自己的灵力正在慢慢减弱。

    在等待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漫长。屋里小圆桌上一盏烛火摇摇曳曳。门外一阵嘈杂，也许雪姬该等的人已经来了。

    进来的是一个浑身酒气白衣的男子，他就好像没看见雪姬一样，踉跄地走到宽大的床榻前，直接倒下。

    雪姬用食指按在额角准备召唤灵力离开这个房间。他的身上，没有银铃。

    “你现在还不能出去。”白衣男子突然说。就在他开口的一瞬间。雪姬至少确定了一件事情。 

    “你的银铃呢？”雪姬果然转过身，他的眼睛宛若明镜，哪有一丝醉意。

    他看着她的时候，有一瞬之间的恍惚。

    “你叫什么名字？”雪姬迫切得想知道。“你在梦里救了我很多次。”这一刻，一切是那样不真实。雪姬却执着的相信，梦里的人一定活在现实中。

    “嘘———”白衣男子突然闪身上前，将雪姬揽在怀中轻轻掩住了她的嘴。同时袖子一挥，扑灭了那盏烛火。一瞬之间，两个人同时进入了黑暗。

    外面人影闪动，突然一声巨响，门被直接踢开。四五个身穿盔甲的官兵手里拿着火把，照亮了原本已经黑暗的屋子。

    “灵雎殿下！你和四皇子勾结篡位的事情已经破败，这次看你们往哪里逃！”最先冲进来的官兵怒喝道！

    两个人重新暴露在火光之下，灵雎抱着雪姬的手松了松，悠悠地说：“是吗？我只看到一群苍蝇飞进来，扰了本王和姑娘的雅兴！”说完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还劳烦你回去禀报太子殿下，本王也不知道四哥在哪里！”

    众侍卫听了，面面相觑，只好走人。

    门重新被关上，屋里又进入黑暗。灵雎放开了揽着雪姬的手。对她说：“我叫灵雎。”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

    “不认识，不过，这个，送给你。”灵雎从宽大的衣袖掏出一样东西，正是银链上串着六颗银铃。

    原来真的站在他面前的时候，竟是什么都不能改变的。因为他根本就不认识自己。雪姬突然觉得无助，她开始想回家的路，可是随着灵力的减弱，记忆似乎也开始消失。所以后面灵雎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

    梦里，终于看清了红衣男子的容颜，他真的就是，今夜所遇见的灵雎殿下。

    雪姬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她的枕边放着那串银铃。

      一千年朝思暮想，一刻的相遇。一千年，雪姬并不知道，这种期待与感激在亦幻亦真中，已经酝酿成了爱情。

                          五

      雪姬突然感到满足，也许这就是结局。她回到雪山之巅的时候，同族们说，灼羽去凡世寻找雪姬。雪姬在那天灼羽看着她离去的地方站了很久，脚印被大雪一层层覆盖。灼羽，你等我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你现在又在哪里呢？

      雪山之巅的雪水，让雪姬重新想起了很多事情。

      那一晚，自己昏倒之后，灵雎皱起眉头将自己轻轻抱起来放在榻上，替她拉上了床帏。然后在黑暗里坐了很久。直到破晓之前，将那串银铃放在雪姬枕下，才离开。

      雪姬决定不再去想梦境的事情，其实自己也理不清这种感觉。有时候会想起灵雎，有时候会想起灼羽。就像雪山之巅的天气，有时候天晴，有时候下雪。而雪姬，没有再做那个梦。和他有关的梦境。

    雪姬同族人一起修行，一转眼，十年过去了。这十年，原本有亿万年积雪的雪山之巅，居然一直没有再下雪。而大片大片的雪地，更是开始融化。这样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在某一天，雪山之巅千万年的积雪，将不复存在。

    据说，是因为有灵狐在人间作乱，伤害了人类的性命。所以整个灵狐族被圣殿高僧封印诅咒。灵狐族将从世界上消亡。这个消息，让灵狐族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

    灼羽还没有回来，雪姬准备去凡世找他。

                          六

    再次来到凡世的京都。人们说十年前先皇驾崩，几位皇子为争夺皇位手足相残，现如今已经改朝换代。京都繁华更胜从前，亭台楼阁都已经变了样，人群依旧熙攘。

    似乎改变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

      凡世的冬天来了，空气凛冽。

上次与他相见的客栈，布招依旧在风中。只是老板大概已经换了。

    雪姬选择了上次休息的房间，将那串银铃放在了枕头下，就好像当初他留给自己一样。夜空，总是很深沉。深沉地可以容得下所有的思恋。

    这一晚，雪姬奇迹般的又做了一次关于他的梦境。也许千年之前的某一个轮回，他们早已相识，所以生生世世，银铃都是信物。

    破晓时分，雪姬食指按在额角准备召唤灵力。圣殿的方向有微弱的绿光闪烁。灵狐之间是可以相互召唤的。在这个时候看到绿光，是因为有灵狐被封印在圣殿之中。也许灼羽就在里面。

    雪姬到圣殿大门的时候，左右两侧圣火点燃，圣火对于灵狐而言，灵力非凡。强烈的震慑之下，雪姬再使不出半点力气，终于昏过头去。昏迷之前，雪姬依稀看到一个红衣男子将自己扶起。

    清醒的时候，雪姬躺在一张四周都冒着白雾的冰床之上，宛若仙境。可以清晰听到，外面的有一群人呼喊。

    “杀了他！杀了这个妖孽！”

    雪姬循声行至圣殿大厅之中，严寒冬日，一轮暖阳悬在高空。人声鼎沸之中，雪姬终于看见了一个容貌清秀俊雅的白衣男子被金色的光芒捆绑在阳光之下。他正对上雪姬的目光，温柔而意犹未尽，似乎有着万般不舍。他的嘴唇动了动，雪姬终于听到了他用已经所剩无几的灵力拼凑而成的一句话。

    他说，雪姬，我是灼羽。我没有杀人，你快走。

    你既然是灼羽，那么我怎么会走？

    雪姬渐渐走近，突然看到，人群的中间，灵雎披着金红相间的袈裟。身姿挺拔，右手上捻着长长的佛珠，口中念着偈语。他念的，正是自己一千年以来，梦里时时出现的偈语。只是这一刻。这偈语不是让自己获救，而是将自己青梅竹马的同族捆绑封印，将自己一千年赖以生存的家园，诅咒融化。原来，灵雎的红衣便是这身袈裟。原来注定他的国破她的家亡。一千年之前，就已经注定。她以为自己梦见的是爱情，原来，自己预见的是灾难。只是这一刻方才明白，会不会已经太晚。

      众人还在热议起哄之中。一阵阵威严的法号已经响起。等待圣殿高僧们为自己匡扶正义的愤怒群众这时安静了下来。灵雎连同一众高僧双手合十，口里的偈语庄重洪亮。法号声经久不息。灼羽在越发强大的金光之下，逐渐虚弱。他倒下去的前一刻，雪姬唤起自己被压制地所剩无几的灵力冲过去挡在灼羽身前。

      众人一阵惊呼，都认为这被封印的灵狐一定是雪姬的情郎。一众高僧并没有罢手，法号恢弘更胜之前。灵雎却停止了念经，箭步上前，将雪姬抱走，迅速离开了众人的视线。众僧看到这一幕才逐渐停止转动的佛珠。围观的人都面面相觑。

                        七

        夜幕之中。雪姬和灵雎相向而立。月光洒在圣殿院墙边的树上，地上便有了树影，树影婆娑而动，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殿下，你为何？”

      “为何出家？”灵雎转过身去。踱了几步说：“我厌倦了皇室斗争。所以那天晚上，我正是找借口逃出来，然后就来到了这里。”

      “那你为什么要把银铃留下？”雪姬一直没有想通这件事。既然不理睬自己，又何必留下念想。所以忍不住自己回答：“因为我毕竟‘救’了你吗？”

        灵雎的脸上划过一丝温暖，他接下来说的话，雪姬一生都没有忘记。

        他说：“因为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做一个梦。梦里，我救了一只灵狐。我也没有想到，我会真的遇见你。但当时我身处政治漩涡之中，虽听你说得几分相似，也是不敢承认。”

          灼羽在这天夜里被人救走。灵雎一夜之间不知去向。

          一千年的梦境，一旦相遇，便万劫不复。

          十年后，朝廷抓到了当时为祸人间的杀人凶手。雪山之巅的积雪已然所剩无几，却在凶手被抓的当天瞬间恢复。只是世上再无灵狐一族。圣殿的法号声，却日渐恢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