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此
仍然是毫无指望的一天。
佩雷克在日落前拉上了窗帘,他把这视为工作的一种,次序大致如下:等教堂的钟声在六点敲响,烧一壶水,拉窗帘,在厨房倚靠着水池静静地等候三分钟。
三分钟的时间足够让他的脑袋完全放空。佩雷克的目光涣散,面朝着窗帘缝隙间透出的光线,其中浮动的尘埃三三两两地向上飞舞。地板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房间里充斥着平常而固化的安静。
水开了,他遵循着惯例,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台面上的速溶咖啡被薄薄的纸板卷成桶状,包裹在其中,他敢打赌用指头稍稍用劲就能戳个洞。这种劣质而狂野的包装,非常适合佩雷克的品味。心情好舀两勺,想熬夜放四勺,不加糖不加奶。他希望皱着眉头品尝这种饮品。
咖啡粘在了他的胡子上,那诡异浓密的胡子。多少人都让他剪掉这片并不美观的灌木丛,佩雷克每次都以“这胡子和我的头发成双成对”的理由揶揄别人。的确,正如两团大小各异却同样奔放的毛线球,这是他个性的象征。随着年纪的增长,劳心劳力的活计儿增多,胡子承受不住压力不再黑得亮堂。
这副面孔,多多少少是不规整的,完全不值一提。他十五岁那年,在和别人追逐打闹时把下巴摔了个口子,留下一道显眼的疤痕。在年轻的佩雷克看来,留胡子既是走向成熟的标志,也是顺其自然的手段。疤痕能够掩盖是不幸中的幸运,他熟知同样遭遇的某位女孩儿,面对众人似有似无的视线,自卑感就化成黑色的太阳,照耀在那些年的每一天。
佩雷克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走回了客厅。他的晚餐计划还没在脑海里成型。早先时候,一楼的邻居突发奇想要开个座谈会,号召楼里的几个年轻人带上食物和酒去他的房间聊天。据说是为了欢迎新邻居,一位住在最顶层阁楼的中国人。
佩雷克本人还是很期待这种小型活动的,三四人在一个静谧放松的夜晚,敞开心扉地聊着年轻人的烦恼与梦。但是他比较担心房客们只会带酒,所谓“千言万语不如干一杯”?他深知空腹饮酒的痛苦,现在的胃部已经在叫嚣食物了。
他想起今天在电视上看到的寿司广告,生鱼片都不是重点,那裹着海苔和蛋黄酱的米饭才是最重要的。他想象自己咬了一半的饭团,快速咀嚼完,探头喝一勺配套的味增汤,随后仰头将剩下的饭团轻轻放入嘴中,还舔了舔手指。想象中他靠在木质靠椅上发出舒服的叹气声,进而投身接下来的战斗。
事实呢?佩雷克中午吃的冷披萨,面饼又干又硬,香肠片和凤梨还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味。有时佩雷克完全不想在楼下的快餐店消费,但与老板经常碰面混熟了,经过店门口被看见都不得不打招呼。在老板略带希冀的眼光中,佩雷克几乎尝遍了店里所有口味的披萨和汉堡。
有人在敲门。晚餐有着落了,佩雷克第一时间想到这个。他没有扯着喉咙问是谁,除了房东只有迪安会敲他的门。迪安一直作为联络员,邻居间交换意见都少不了他,迪安适合这个角色,他的热情与乐观简直是佩雷克可望而不可得的钻石品格。
“哥们,走吧,大家在我的客厅里等你呢。”迪安穿着一身棕色格子的睡衣,毛绒的质感似乎预示着整个夜晚的走向都如此柔软。
佩雷克打起精神,略微兴奋地答应了一声,他让迪安稍等片刻,转身去厨房将杯子放进洗碗池,又小跑进客厅,把钥匙揣进兜里。他打开冰箱,犹豫着要不要贡献一瓶两升的红茶,佩雷克想喝酒,他又在空腹的节点上抱怨了几秒钟。随后关上了冰箱。
三楼住着蕾丽,她捧着一瓶粉红的气泡酒,踩着玩偶似的拖鞋一步一步地下楼。这里的木质楼梯虽然翻新过,但是木头的属性改不了,重量的挤压总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意思。从阁楼踩下一步,一楼扶手也会颤抖出一个极小的频率。像是提醒别人,我们来了。
二楼的房东夫妇,向来是不参加年轻人的活动的,他们已经是抱孙子的年纪,身体不太好,一年中多半时间都在乡下居住。每隔一段时间夫妇俩会回来收拾信件,喊保洁清扫房子。此时此刻他们不在这儿。
迪安住在一楼通道的左侧,他的对面住着索菲娅。索菲娅是这栋楼里年纪最小的住客,刚上大学,她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鲜亮的淡黄色头发,现在正湿嗒嗒地覆盖着肩膀。索菲娅不喝酒,但她的话很多。
佩雷克看他们鱼贯而入迪安的房间,自己落在最后。客厅中央堂堂正正地摆着一张方桌,只有四个凳子,幸运的是迪安拥有引以为傲的长沙发。佩雷克在沙发上落座,他瞥了眼那位新来的中国人,戴着眼镜,个子不高,虽然留着山羊胡但看样子非常年轻,佩雷克猜测他正处于人生不得不伪装成熟的阶段。
佩雷克和他打了招呼,心想过会儿大家一定会“盘问”他一番,佩雷克作为上一次聚会的主角,见识到各种各样奇怪的问题。此时迪安正在房间的一角,他在精心挑选自己的酒。这个房间比佩雷克的大很多,在墙边摆着一辆山地车,覆盖着塑料布,索菲娅打开了书架上的音响,一段让人喘不过气的说唱迸发出来。音乐的确让气氛柔和了很多,蕾莉从厨房拿来杯子,给每个人倒了半杯气泡酒后,坐在椅子上和中国人聊着什么。
佩雷克从桌上捧起一杯酒。在灯光的投射下,粉红且透明的液体显得极为少女心,这是一杯粉红的海,潜水的气泡纷纷在海面探出头,光沿着波纹游移。
“来,大家为新伙伴的到来干一杯!”迪安率先举起了玻璃杯,佩雷克也站起身,凑近那一双双手臂。杯子轻轻碰撞,杯中起了浪花,佩雷克将酒灌入喉咙,果然是海水的味道。
迪安,佩雷克小声地说着。
怎么了伙计儿?
谢谢你邀请我,我真的很需要和人聊聊。
迪安用他标志性的笑容回应,拍了拍佩雷克的肩膀。
“来尝尝我的酒,你肯定印象深刻,这边的苦艾酒够呛的。”
幸运的是,索菲娅带来了她自制的馅饼和三明治。佩雷克边吃着三明治,边听着他们热热闹闹的交谈。每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新朋友和老朋友,都在交杯换盏。
这个夜晚,就固定在佩雷克的眼眶背后,成了一幕幕温情的舞台剧。在脑海中称为“意义”的分区里,循环播放了很多天。
明天也许还有指望。
佩雷克咽下了苦艾酒,感觉自己像浪花的浮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