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疾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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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在路上】
文|葉天涯
阴沉沉的天空,为傍晚的街道披上一层暗灰色的薄纱,使刚结束一天劳累的打工人更加疲倦不堪。
这种天色真的很适合睡觉。
但是,我现在必须尽快赶到距贵阳一百五十公里的遵义市医学院,因为母亲此刻正在救护车上陪着犯了心梗的父亲。
“啧!周四的收费站怎么这么堵!”我看着高速公路收费站人工通道排着的长长的车队,大概还有七八辆的样子,内心焦急万分,踩着刹车的右脚不禁松了些,差点儿追尾前边的黑色标致。
冷静,一定要冷静,如果现在出了事故,只会耽误更多时间!我在心里喃喃道。踩着刹车的右脚时紧时松,小车像树懒一样在车流里迟缓地前行着,待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我才从收费员手里接过通行卡,然后在栏杆升起的一瞬间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哒,哒!两滴雨珠砸到车窗上,形成豆粒大的雨花,下一秒,三滴、五滴……越来越多的雨花在车窗上盛开,雨刮器也跟着摇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在晚上上高速时碰上下雨天,右脚下意识地放到刹车上,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绷紧了全身上下每一条神经。
即将驶入高速,我打开左转向灯,从模糊不清的后视镜里没看见灯光,便一下将车速提至80迈以上,小车如离弦之箭冲上高速公路。这时,左侧忽然闪现出一个白色的物体,耳边同时传来类似猫的惨叫声,吓得我瞬间汗毛耸立,右手立即准备拨动方向盘……“不要动方向!直接走!”右耳忽然传来父亲的声音,使我瞬间冷静下来,双手死死握紧方向盘,让小车在左侧快车道上稳稳地前行。
呼!我长呼了一口气,心里庆幸着还好有父亲坐在副驾驶,不然就可能出大事了。我用余光瞄了一眼副驾驶,哪儿有父亲的身影?对了,现在父亲还躺在急救车里,正等着我赶回去哩!刚才的声音,其实是我第一次上高速练车,父亲在我做出危险行为时匆忙发出的声音。
那是六年前的大三暑假,已考取驾照一年多却从未碰过车的我,被父亲以趁现在有空闲时间为由,强行安排了一整个暑假的练车计划,第一个科目就是上高速练胆量。父亲是一名拥有二三十年驾龄的出租车司机,偶尔开私家车跑跑长途,再险峻的路他都跑过,故对自己的车技十分自信。可我自幼胆子小,第一次上高速浑身僵硬不自在,脚放在油门上迟迟不敢踩下去。
“不要怕,有老子坐在旁边,你怕什么?踩下去!”父亲用下命令的口吻说道。
我被吓得一激灵,不小心踩大了油门,车速一下从60飙到了90以上。忽然增强的推背感使我惊慌失措,双手完全握不稳方向盘,导致车瞬间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样不受控制。“不要动方向!直接走!”父亲一边厉声呵斥着,一边第一时间伸出左手牢牢握住“缰绳”,才成功协助我制止了它的暴走。“记住,在路上不管遇到什么状况都不要慌,尤其是在高速上千万不能乱动方向盘,像刚才那样最容易翻车!”父亲面色严肃地教导着我。我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双手还是止不住地颤抖,右脚死死地定住油门,使车速维持在70到80之间。
“很好,就这样稳住,眼睛看着前面,慢慢来。”父亲悠闲地点燃一支香烟,把车窗打开一条小缝,小吸一口烟后大声说道,“等你习惯高速公路上的车速了,就会感觉七八十迈的车速就跟蜗牛一样慢。”
也许是继承了父亲的老司机基因的缘故,我不到一周就习惯了这车速,不到半个月就能在高速上轻松驾驭120迈的车速。“哈哈哈!不愧是我亲生的,就这样大胆开!”父亲的夸赞使我飘了魂,在上坡时继续加速,到了坡顶竟忘了减速,使车有一瞬间也跟着“飘”了起来,吓得父亲连手里的烟都夹不住了。
事后虽然凭借父亲的技术化险为夷,但是跑不了一顿臭骂,“你个兔崽子,夸你一句就飘了!记住,开车不光要胆大,还要心细,要时刻注意路况变化,否则几条命都不够你作的!”父亲骂完之后,右手微微颤抖着拿起保温杯,皱着眉头咕噜咕噜喝了三大口才缓过气来。“发什么呆呢?前面就要到下道口了,观察后视镜,减速,靠右,准备下道。”说完指令之后,父亲便开始闭目养神,双手抱在胸前,眉头依然紧皱着。
我当时只顾着惭愧了,丝毫没留意父亲额头流了许多汗,呼吸声也有些不正常。现在想想,或许父亲的心脏当时受到刺激之后就在隐隐作痛,只是他为了不让我担心才忍着没出声。
早年间,父亲为了挣钱养家,经常早出晚归跑车,久坐加上饮食不规律和营养不均衡,导致颈椎、腰间盘、血压血脂等都出现了一些毛病。但无论家里人如何劝,父亲都一直坚挺着,宁愿自己买药来吃,也不肯休息去医院好好治疗。就连他第一次犯心梗,都是强忍着痛把乘客送到目的地,在车停稳后痛晕了过去,被乘客发现并及时拨打了急救电话才得以保住性命。
在鬼门关走一回之后,父亲总算没像以前那么拼了,每天固定朝九晚五,偶尔还给自己放个小假,跟老友们打打麻将。不过,医生特意叮嘱的戒烟戒酒,少食多餐,父亲是一点儿没听进去。“老子苦了大半辈子了,就这么点儿爱好你们都要剥夺,什么人呐!”每次我们劝阻父亲喝酒,他老人家都会说这句话,然后做出一副好像受很大委屈的表情。
开过久长服务区,雨势越来越大,前方的道路开始变得模糊不清,雨刮器像开了两倍速一样频繁刮水,那雨水依然像水幕一样使我看不清路面。按理说,我现在应该打开双闪,然后降低车速,到了乌江服务区再停进去,等雨下小一点儿再出发。但,我打开了双闪之后,车速只降到100迈继续前行,绷紧所有神经观察前边和后视镜。“不要怕,晚上车少,小心一点,问题不大……”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周四晚上的兰海高速小车确实不多,大货车、卡车虽不少,但它们的尾灯灯光足够亮,且在这种倾盆大雨的夜晚,大多大车司机宁愿开慢点儿也不会超车。所以只要我一直在左侧快车道,多留意车身与道路护栏的距离就没什么问题。
“前方连续弯道,请小心慢行。”几乎在导航语音提醒的同时,我已经以100迈左右的车速驶入了这段连续弯道。由于刚入弯时未减速,加上路面湿滑,我明显感觉到车尾甩了起来。我咬紧牙关,仅凭感觉和经验来控制车身,右脚倔强地定在油门上不肯松动,小车就这样像蛇一样惊险地滑过了这段连续弯道。
看着导航上再次变成笔直的路线图,我长呼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暂时放松了下来。后背全被冷汗浸湿,要是父亲此时坐在我的副驾驶,肯定会面红耳赤地痛骂我一顿……
已开过乌江服务区,离遵义市医学院还有大概五十分钟的路程,不知道父亲现在有没有顺利到医院。说来,自上路后就一直没有电话打过来,也不知道是平安,还是……不,不要多想,现在只需要快点赶到医院就行了。
这时,雨正好下小了一点,稍微能看清路面了,我便重踩了一下油门,把车速提到110迈以上。疾速驶过乌江特大桥,就在经过一段长弯道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重心全往左偏,右侧前后车轮好像都离了地,右手也因为强力的惯性脱离了方向盘。我拼命想重新控制住方向盘,但身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压住了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窗外的场景倾斜,然后翻滚,致挡风玻璃完全破碎,车的框架七零八落,不知是金属还是玻璃的碎片向我的眼睛袭来……完了,要坏……爸……
在这瞬间,我的脑海里走起了马灯。我的父母都是坚信“读书改变命运”一派的,故自能记事起,他们在学习上就对我非常严格,经常向我灌输好好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这种思想。我很听话,但奈何资质平庸,怎么努力学习都争不了上游,尽全力也只能考上普普通通的中学和大学,毕业一年多才考上一份月薪实到手才两三千的工作,别人二十五六岁都结婚生子了,我至今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就连这辆小车,都是父亲拼了老命给我攒的首付……在生活上,父亲对母亲,对家,对我付出诸多汗水与心血,我这几年又回报了他什么呢?又为父母,为这个家做过多少贡献呢?
想到这里,我忽然感觉眼眶有温热的液体流出,它慢慢划过脸颊,就像父亲在用他那粗糙的大手轻抚着我的脸庞一样,让我感到非常温暖。
“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变老了……”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我拉回了现实。
啊!原来我还活着,右脚不知道什么时候踩到了刹车上,车速也降到了60迈以下,正平稳地行驶在公路中间。恍惚间,我好像看见父亲的大手正握着方向盘,转头一看,他老人家那张布满了岁月沧桑的国字脸正冲我慈祥的微笑着。
手机铃声第二次响起,我才反应过来,一边握紧方向盘慢慢提速,一边瞄向手机,发现是母亲打来的,赶紧接听。“儿子,你到哪儿了?怎么不接电话呀?”电话里传来母亲焦急的声音,应该是因为我刚才没及时接第一通电话吓到了。
“妈,我还在高速上,还有半个多小时就到。不要担心。”
“没事就好。我们已经到医院了,你爸现在正在做手术,医生说送来及时,没什么大问题,你不要担心,慢慢开。”
“嗯,我知道了,我到了再……”
“你那边好吵啊,听不清,是不是在下雨啊?下雨天可一定要开慢点儿,你爸刚躺进手术室,你要是再心急出了事,我可不活了……”
“……妈,您别乱想啊!我会慢点儿开的,别担心。等我到了再打电话过来哈!开着车呢。”
“好,你慢点儿开,注意安全。”说完,母亲便挂断了电话。
小车稳稳地驶过前山大桥,我的脑海里不停回荡着母亲方才的话语,再想起之前一闪而过的父亲那慈祥的笑容,一开始浮躁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是啊,如果我在这个时候出了事,这个家不就只剩下母亲一人了么?就算父亲最后挺了过来,又能否接受丧子之痛呢?
所以,为了家,为了父母,我必须平平安安地到达医院才行。
坚定这个信念之后,我一路上便开得平稳许多,脑海里也开始浮现一些快乐的回忆。虽然我的童年不算特别美好和富裕,但是父母总会尽可能的满足我的需求,会在生日时精心给我准备礼物,会在我受欺负时跑到学校讨要说法,会在我生病时冒雨背着我到医院……即使我现在依旧一事无成,他们仍然把我视为骄傲,逢人就说自己的孩子是全世界最棒的孩子。
不知不觉,我已经驶过遵义服务区,雨势这才逐渐开始变小,眼前的道路却依旧湿润不清。哦,不对。是我的眼眶太过湿润,是我的眼泪在不停地流出,才模糊了视野。我迅速擦干眼泪,道路再次清晰,且这次不会再模糊了。
可能是快到遵义市收费站的缘故,公路上的车开始多了起来,其中以大货车居多。我一边儿慢慢提速超车,一边儿闪灯提示这些货车司机,就这样平平稳稳地开到月亮土大桥。“即将靠右进入匝道,请减速。”听见手机语音导航提醒之后,我瞄了一眼右侧后视镜发现没车,便提前打好右转向灯,迅速驶入右车道,然后一边减速,一边顺着车道下高速。
雨渐渐停了,我也终于顺利抵达了遵义市收费站,付过路费后立马往遵义市医学院赶去。好在已近深夜,路上的车辆不算多,且一路几乎都是绿灯,帮我节省了不少时间,不到二十分钟就赶到了医学院。
在附近地下停车场停好车之后,我马不停蹄地往医学院大门奔跑,并拨通了母亲的电话。谢天谢地,母亲说,父亲的手术早已结束,且已经恢复了意识,现在正在病房里静养。我迅速找到病房,看见躺在病床上戴着吸氧管,憨笑着与母亲说话的父亲,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行了,儿子都到门口了,把脸擦擦。”父亲并未看向我,却仿佛能感应到我的存在,很温和的对母亲说道。
母亲闻言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一眼,看见我之后赶紧用手擦了擦眼角,然后起身朝我走过来,说:“冰儿,我的冰儿,平安回来就好,上天保佑……”
“咦!你看你,又开始了,这娃娃是老子亲手调教出来的,才一百多公里的路,能出什么事嘛?”父亲嘴上这样说,那双布满褶皱的眼睛却是在瞪我,龇牙咧嘴地用左手手指点着我,神情满是责备、呵斥的意味,使我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一样羞愧地低着头。
说来,自考上工作之后,我就一直在贵阳忙工作,逢年过节都很少回家,更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好好看看父母。未满六十的父母,头发间的银丝却已占据半臂江山,尽管身子骨看上去还算硬朗,但岁月的轮廓愈加明显。二老是那两双手,早已没有以往的粉嫩,但手心传来的温度比小时候更加温暖且令人心安。
“对了,冰儿,你这次跟你们领导请了几天假啊?医生说了,你爸这次需要多住几天观察……”
“哎呀!住什么住?这不是已经没事儿了么?明天就去办出院,让娃娃早点回去上班,不能耽误工作。”
“啧!这会儿不痛了,你又开始了。好好听医生的,观察好了才能出院。”
“爸,妈说得对,您这次就好好养着,单位那边我会跟领导说清楚点,您就别担心了。”
“……呵呵,行!你这小兔崽子长大了,翅膀硬了,会管着你老子了!”说完,父亲赌气似的闭上眼睛,下一秒就打起了呼噜。
我跟母亲轻声嘱咐了两句,便走出病房,在门口拿出手机找到领导的电话。前面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跟领导请假呢……对了,我的年假还一次都没用过,这次,就请长一点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