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之名(32)
可以设想一下:把胸膛打开,避开那些参差的肋骨,蜿蜒的血管、神经,身体里的器官带着温热,血漫过这些沟沟叉叉,舔着闪着寒光的止血钳,刀子,剪子,有两只手,在这个伤口里做着或剪或夹或翻检的各种动作,像在垃圾里搜索宝贝,那个被割开的人则像一个等待缝制的玩具,或被解剖的动物……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请尊重医生吧,尊重这些替我们和魔鬼死神打交道的人。他们从来没有因为什么,把一个人打开,不缝起来就跑掉;也从没有让那些回不来的人去见上帝的时候,敞着怀像没扣扣子的。他们是介于上帝和魔鬼之间的人,也是神。
正所谓“河里没鱼市上看。”医院的拥挤让人咂舌。病人家属把手术室外的休息室占满了。凳子坐不开,很多人坐在了地上。扩音器不时播报着给病人家属的通知,电视荧屏上并没有直播手术现场,那道门后神秘莫测。
那些被麻醉的正处于昏迷或半昏迷状态的人,可以暂时放下所有的恩怨。在那整个过程里,他们的灵魂都浮在半空,左手挽着上帝,右手牵着死神——它们眼睛都不眨地紧紧盯着这个绽开的身体。
疼痛缠缠绵绵,持续不断。像一只巨鸟的喙,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啄着伤口,又像一把钝的刀子,一层层地刮,不紧不慢,无休无止……
这个,是小满的感觉。
两年前,她也是这样躺在手术台上,在肚子上打开了一道口子,让里面的东西放了放风,见了见天日。
嘿,自己的心还真算大。就那样什么也没想就上了手术台,比包扎一个手指上的伤口还轻松。手术结束,大姐立秋捧着医生递过来的带着温热的猪心一样大的瘤子,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身体的巨痛是可以使人改变三观的。可以使人原谅和忽略这个世界上许多让人憎恶的事:名利的争夺、屈辱和不公……也可以使人爱上和关注许多细微的事物:安静温暖的阳光、小草,未曾兑现的小小承诺……
手术进行了四个多小时,车子终于推出来,小满他们赶紧冲过去,可只看了几眼,车子就迅速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这预示着至少五天或更多的时间病人将自己呆在里边,只有护士陪伴,家属轻易见不到。病房里的床位已取消,腾给其他病人,家属们成了一群流浪者——怀着一颗忐忑的心,随便在哪里支个小床或打个地铺,随时听从召唤。小满的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护士走过来把一个小小的奇怪的环状物件拿给家属过目——这个小东西这样的现身是多么地不祥啊,原来它却一直是镶嵌在我们的身体里的,我们从没见过它,甚至一辈子都见不到它。我们为之拼命为之烦恼为之欲生欲死的许多东西,没有它,也一切都不可能有。它参与了我们的生命,参与了我们生命中的许多事。感谢我们的身体感谢我们的心脏感谢我们健康的二尖瓣吧!
父亲对肖刚姊妹没到场很有意见。“咱人又不是不够用,指望那些干嘛。”小满说。
肖玉做点小买卖,也不忍牵扯她;肖霞来干什么?装模作样地看着生气?立秋生气她嘴上一直说该去动手术动手术,却从没有过问过手术费是不是够用,连让也不敢让!倒是肖玉,二话不说就打过来三万块。自己姊妹也是,一知道这事每人就打过来两三万,还一个劲儿叮嘱不够再拿。庆华说:如果不够,剩下的我全包着!
“看看你姊妹,再看看俺姊妹!”立秋气乎乎地说。
肖玉和妯娌合伙在街上开了家早餐馆,两个人每天都起早贪黑忙活。说起来,这个小姑子,差点成了文杰的媳妇立秋的弟妹。她和文杰两个是同学,毕业后一个在城里纺织厂上班,一个在农技中心当临时工。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的关系密切了起来。这个亭亭玉立温柔安静的姑娘,不仅文杰喜欢,小满全家也很喜欢。
她也抽空儿给文杰和文波织毛衣。看得出,她也喜欢这家人。有时大姐立秋赶集回娘家,她也像小孩儿似的跟着来玩。
“上咱家她别的不愁就愁吃饭。”立秋说,吃饭的时候,母亲总是给她盛满满一碗饭,把她愁得不敢动筷子”你给她少一点!她上学早上只吃三两页饼干!”立秋说,直到母亲从碗里分出一半来,她才吃。“这么大个子吃这么点。”母亲笑着说。
”要是文杰真能有这么个媳妇就好了!”父亲也是越看越顺眼。她一来,全家都不知道怎么宠她好了!
可是还不待事情挑明,肖刚的姐姐肖霞便觉出了苗头,立秋的公婆也意识到了。
跟文杰,他们是不愿意的。文杰人倒是不错,可家庭太一般了。父亲还好喝酒,两口子还经常打个仗,就这些也不能中。
肖霞想起了自己的干姊妹。她家不是城里吗?她不是有俩弟弟吗?嫁给其中一个也不用下庄活地了。
于是她赶紧找媒人去说和。一讲,干爸妈果然很愿意,可是得先说给老大。老大长得太矮,人又老实,家里怕先给老二说了老大扔下就更难说了。
肖玉不愿意。肖霞于是苦口婆心地劝“下庄活地你能行?就你这样子?这家多好,两套房子,家里还做着买卖,离你上班的地方又近。人长差点还有关系?脾气好,吃不着屈,享福就中!好看能当饭吃?你要是嫁给文杰,你这班还不知道上成上不成!他爹喝上酒就和他娘打架,你能管了?——你嫂子家和咱家不一样!”
肖玉便有点动摇。肖霞又嘱咐肖刚“对立秋说说,叫她回去嘱咐嘱咐文杰,以后别去找肖玉了!成什么样子!像换亲似的!传出去多难听!咱们这是找不到人家了还是说不上媳妇了!”
肖刚这样一说,立秋也生气了“什么了不起!还换亲!是他俩自己乐意的!你觉得是俺家在骗你们的人?我回去说,俺也用不着奔着你家下巴颏打提溜!”
立秋还没回家说,家里却早就知道了。原来是肖玉拿不定主意,早对文杰说了家里的意思。文杰心里难过,回家对父母说了两人的事。
小满父亲一听就火了“去把你大姐叫回来!说咱勾引他闺女?!”“哪里!没说勾引!”文杰说。“不用替他们说话!人家秀琴早对我说了!……你也不争气!给人家写什么信!”
小满和文杰有点吃惊,瞪了眼。肖玉给文杰写的信还是小满偷偷带回来的,文杰的信也是小满捎给肖玉的。难道肖霞看到了?秀琴和肖霞在一个办公室呢!
立秋回来,父亲还在生气“我的闺女也不是找不到人家!我的儿子也不是说不上媳妇!还勾引!她还勾引咱呢!”
立秋气得直落泪。
肖玉老公人老实,拿她确实不错,婆婆却像“盐茬”,很厉害。好在老两口子合不来,分开养,她两口子养公公,婆婆跟着小叔子。
兄弟两个都成家后,原先的买卖也败落了,只好各人找各人的事做。肖玉对象先是贩木头,不行又拉客跑出租。干了不长时间却得了病。
他这病有点蹊跷。
那是年底的一天,他拉上了几个妇女,几人自称是夏庄镇的,进城来买衣服了。
他拉上她们到了目的地,几个人下了车,却不给钱。他一生气就疯了。被人发现的时候是在一片坟地里。所有人都有点惊骇:难道他拉的不是人?是鬼?中了邪?
家里人把他弄回家,他光着身子爬墙上屋,如履平地,轻捷得完全不像一个正常人的样子。
家里请神拜佛,效果却不大,只好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治疗了几个月。好了回家,就再也没出去干活,只在家专门伺候得了脑血栓的老爹。
肖玉那阵子非常困难,刚租房子做早餐本钱不够,肖霞竟然也一点不借!过后提起这事肖霞还当着别人面哭,哭什么?立秋愤懑,丢的!自己还靠卖粮食帮了她五千呢!
立秋手术花了五万,大伙凑的钱最后都没用到。一出了院,合作医疗报销下来,肖刚和立秋就把钱全部退给了大家。
”这下我真服了!”肖刚对立秋说。他没想到立秋姊妹心这么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