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雪
写雪
北方大雪纷飞,惟余莽莽,当下住在珠三角中部的这座小城,寒意也是透骨。蓦地在想,若是哪儿也不去,大概是没缘分再亲眼看见雪了。
去年冬天的某段时节似乎更冷,寒流将万米高空密布层云中的水汽揉捏成了一颗颗剔透轻盈的冰粒,随北风散落大地。像极了雪,率先着陆的冰渣子很快融化,前仆后继地,令本来尚存余热的土地渐渐冰冷,于是它们开始努力堆积,窗台上勾勒出淡淡的白,栏杆上覆盖起闪亮的晶。人们奔向户外,奋力高扬双臂,伸出通红的手掌,受宠若惊地想捧住这“雪”,想留住这“雪”,眼前飘飘洒洒,浩浩荡荡,真以为得到了上苍百年难得的临幸。其实这只是直径毫米的冰晶,大概是老天爷觉得岭南四季不变的绿多少有些寡淡,撒了把粗盐,加了勺味精,添些滋味罢了。
而我宁愿做个看客,默默观望着兴奋的人群,因为我是真切见过几次雪的。
从出生起,前十年一直生长在大西南连绵的高原群山之间,自然体验过雪。小时候第一次开口咏唐诗,摇头晃脑,咿呀学语, 便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为何是千山万径,鸟去了哪里,人去了何处,披蓑戴笠的渔翁为什么钓的是雪不是鱼?如今成天与之打交道的诗歌讲义已经精确地告诉了我原因,但文字背后那幅隐约朦胧的图景才是我要的答案,不是环境渲染,也非点面结合,天地混沌,道不出的感觉,便是对雪极深的印象。而在这图景中,也有三两点清晰的记忆。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声音,挂在房檐下参差不齐的锥凌,雪踩结实变成了冰,冰柱消融变成了水,水便把这洁白的世界都带走了。雪来的时候,是白色,是干净的,走的时候,五颜六色。尽管有些年没见到雪,儿时敏锐的感受,诗意的变幻,却总是忘不掉的。
后来辗转更南方,再去西安读了四年大学,又重逢了雪。古都的雪几乎年年可见,岁末的初雪也足够大,唯独散得有些快,让人不尽兴,但城外总有可寄情处。宿舍阳台可见终南,“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我没有像祖咏一样遥观远望,而是后来亲身邂逅了人间四月未尽的雪。初春景暖,与友人结伴骑行,从沣峪口沿盘山道逶迤而上,半日方可达分水岭。那是长江水系和黄河水系的明确界限,南方北方在此定义,亚热带与暖温带在此交接,植被殊异,产物各样,包括两片土地上的情感、风俗,似乎都不同了。登分水岭,叹山河异远之思,本该是此行的目的,然而在离终点不远处的缓斜坡道边上,成堆还在抵抗的,混杂了枯枝落叶的残雪,还有小山洞里半人多高耸立的寒冰,却让内心顿生欣喜。海拔升高一千米,气温降六摄氏度,“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遥远的知识和想象,此刻变得真真切切了。或许多年之后,单臂擎车,脚踏南北的壮景会渐渐被忘记,但永远不移的,当是这辛苦盘桓后的惊鸿一瞥而已。
以后也就再没见过雪,纷纷白雪,停止在了童年和青春之中。
所以很想赞美雪,于是开始在书本和记忆中搜索动人的言辞,猛然发现它竟不是人们习惯于歌咏的对象。“朝如青丝暮成雪”,雪是年华的衰朽;“雪拥蓝关马不前”,雪是迁客的愁思;“将登太行雪满山”,雪是孤独的徘徊。它像是背景,点缀了多少雨雪霏霏的沉郁,又被用来当作反衬,衬托出生命凌寒自傲的光辉。“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失去了雪,梅还会被人吟诵,松还会被人仰望吗?“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这便堪作对雪的夸赞了。
雪之于我,如今只在手机的朋友圈里,在别人发来的图片里,在五花八门的网页里,的确曾经见过,以后或许在旅行途中也能得观,照片也可定格风景,但毕竟是不同的,因为曾经看雪时,我还是归人,之后再见,便也成了过客。
再提唐人刘长卿的绝句,附和那千山万径人鸟无踪的寂寞: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