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少年唐禹
1
其实我很害怕讲悲伤的故事。
因为它会将回忆带回属于你的时光里，有年轻时候的信誓旦旦，也有生死劫后的毫发无伤，但是啊，总有一些孤寂的灵魂，无处安放，他们像一缕缕灰烬，尽归虚空。
高中的时候，班级有一个男生，叫唐禹。
大家都说他很怪。
第一， 他沉默寡言，特别忧郁。
第二， 第二，他从不参与我们任何集体活动。
第三， 第三，他长得很帅很帅，一搭眼过去竟是神似陈冠希。
这种人设在当年真的是“女生爱，男生怨”。那时有好多其他班级的女孩儿堵在班级门口只为一睹唐禹的“盛世美颜。”而他的书桌里经常出现一叠叠热情洋溢的情书，它们装在五颜六色的信封里无声的争宠。
每每这时候，朋友李聪都翻着白眼骂街：“诡异，太诡异了，竟然都喜欢陈冠希那样的。转而又碎碎念说，我这么好看，真心疼那些小女生们，年纪轻轻就瞎了。
没等李聪念叨完，班长杜薇都会回头十分冷酷的怼他，闭嘴吧，年纪轻轻就瞎了是说你自己呢吧？
李聪被噎的说不出话来，眼睛瞪的大大的尴尬的吧唧嘴。
2
班长杜薇喜欢唐禹大家都知道，因为一向严谨，公正，有着刘胡兰耿直且刚烈性格的她都开始为唐禹滥用职权了。
杜薇把自己安排到和唐禹一张桌。
从不催促他的作业，他不交她就代劳。
无视班级每星期都要换座位的规矩，将唐禹和自己无限期滞留在有暖气的那一组。
我们说要去告诉老师，她就拿出早自习迟到或者晚自习的独立测验不及格的名单，抑扬顿挫的念着，我们生怕她舔着迷之微笑脸去参本，只好作罢的缩着脖子搓着手，远远的愤恨遥望。
可面对杜薇尽心尽力的保护，唐禹并不领情，反而表现的有些厌烦。
高二的时候，文理即将分班。
杜薇歪着脑袋问唐禹选文还是理？
唐禹冷淡的说：学什么无所谓啊，只要和你相反就好。
杜薇瞬间愣住，然后默默收起自己的书包，走了。
杜薇选理。
唐禹学文，留在本班。
3
唐禹住校，但听他同宿舍的同学说，唐禹经常回他表哥家，不怎么在宿舍住，他表哥也偶尔来看他。
我想起之前的某个周末见过他和他表哥一次，唐禹拎着好多东西从一辆公交车上下来，后面应该就是他表哥，两个人有说有笑，画风十分温暖。
和我所认识的唐禹判若两人，唐禹只好依然冷冷的，对谁都带理不理，我们躲在课桌下看七龙珠，听动漫的时候，他看红楼梦，听王菲的磁带。
唐禹是我少年时代最与众不同的人，我想不只是因为他长得帅，但是具体为什么我也说不清。
直到高考结束之后，狂欢聚会成风，同班的不同班的，同年级的不同年级的，曾经暗恋过的曾经相处的同学们，都借着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聚在一起互诉衷肠，执手相看泪眼，或说着大话紧紧拥抱互祝前程。
唐禹是我们当中为数不多考到北京的大学的人，那天喝酒，他很兴奋，竟然拿着酒杯主动和大家碰杯。
我依稀记得他走到我身边，迷糊着双眼说“来日方长”。
我受宠若惊，但也当作他的寒暄礼貌，赶紧将杯里的酒喝完。
唐禹走到杜薇面前，笑着说，杜薇谢谢你。
可是还没等唐禹把酒喝完，杜薇就哭的颤抖，连杯子都拿不住。
唐禹犹豫了一下，还是绅士的抱住杜薇，他轻拍杜薇的背，嘴里一遍一遍说“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我们在一旁起哄，呐喊，号叫，打滚。
杜薇却哭的更凶了，嘴里含糊不清的说：“唐禹，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爱自己，一定。”
4
大学因为不同城，关于唐禹的消息也几乎没有。
大二寒假回老家过年的时候，我和李聪在台球室混时间。
忽然走进来一个穿着打扮像明星的男人，他的气度和周边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我忍不住眯着眼睛多看了两眼。
“唐禹！”我脱口而出叫出他的名字。
他惊喜的回头，然后亲切的跟我拥抱，唐禹瘦了很多，更帅了，跟他比起来，我和李聪简直粗糙的不成样子。
当晚，我们约在台球室旁边的火锅店一起喝酒，这家火锅店以前上学的时候就常来，老板娘认出我们，不停的给我们赠菜，老板娘每送一次，唐禹就站起来礼貌的说一次谢谢。
李聪说，好了好了，不要那么做作。
唐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习惯性摸摸自己的后脑勺。
我们聊着彼此的近况，聊着曾经貌似有交集的过去。
期间他点烟的时候，我看见一道深深的疤痕印在他手腕。
晚饭结束，唐禹留下我跟李聪的联系方式，就礼貌的告别。
唐禹走后，李聪叼着一根黄金叶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直接删了他的电话号码。
他说我一直都觉得唐禹怪怪的，所以没什么可联系的。
我没说话。
5
大三开学之后没多久，某天晚上，我正和大学同学在学校附近的烧烤店喝酒，忽然接到唐禹的电话，他声音很低沉，问我在干嘛。
我有点应付他。
他也自知给我打电话有些仓促，忙说，我今天无聊，翻了翻校内网，看你经常会写一些故事，想给你提供一些素材，想着你把它写出来，一定会特别好看。
我抬眼看了一眼身边已经醉醺醺的哥几个，站起身，走到拐角安静处，说：“你说吧。”
他说：“今天有个朋友，和相处四年的男朋友分手了，他们因为种种原因注定没有结果，所以中间有无数次的分分合合，她很痛苦，但是却一直都舍不得，这次她终于下决心分开并且不再回头了。”
我沉默。
他继续说：“现在我的朋友很痛苦，一心想寻死。”
我说：“感情这东西，说不好，想的通就就还好，想不通谁都没办法。”
唐禹在电话那边轻轻叹息，然后无声的挂了电话。
我继续回去和大家喝酒。
其实很奇怪，能感觉到有话说，却在关键时刻戛然而止。
在唐禹的叙述中，我仿佛看到一个可怜的小孩儿站在路中间，悲伤孤独，神情茫然，不知所措，他的求助没人理会，他的痛苦没人可说，我们都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间处理自己的繁杂，却没有人肯停下来听他说说心里话。
6
没过几天，杜薇来我们学校附近考教师资格证，她找到我，我请她去烤肉店吃饭。
杜薇变漂亮很多，等餐的时候，旁桌坐着几个外国留学生怼她频频侧目。
我夹起一块烤土豆，放进她碗里说，杜薇，你说你以前就把自己弄这么好看的话，还能追不上唐禹？”
杜薇忽然“啪嗒”放下筷子，情绪激动。
我自知说错了话，连忙道歉。
杜薇平复了一下情绪，低声说：“就算我美成天仙，唐禹也不会喜欢我”接着意味深长的干笑两声说：“因为他根本不喜欢女人。”
我错愕。
杜薇继续说：“唐禹是gay，你们一直认为那个人是唐禹的表哥，就是他男朋友。那个时候我下决心追他，可他死活不理我，我就纳闷我有那么讨人烦么？后来我就跟踪他，跟踪一段时间之后就什么都知道了。他怕我说出去，就亲口承认了，他说他也想喜欢我，可是他做不到，他也很想过和我们一样的生活，但是他做不到。”
“你知道吗？”杜薇歪着头，似笑非笑的接着说：“他痛苦的自杀过，我真的很心疼他。”
杜薇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忽然想起杜薇在毕业前夕抱着唐禹，哭的着告诉他要好好爱自己。
想起李聪删掉唐禹的电话号码，说他怪。
想起唐禹莫名奇妙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夜晚，忽然心乱如麻。
回到宿舍后，我给唐禹打电话，他没有接。
我有点内疚，当难过和绝望共存的时候，我们多多少少都会排斥感同身受的难过，生怕引火烧身，司空见惯的猜测却没想过此时这个人需要你的时候，是不是他真的已经无法承受这来自内心的罪恶？
7
2015年8月，唐禹自杀，割腕之后安眠药就着酒喝下去。
我当时在上海，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经过了一个星期。
是杜薇打电话告诉我的，她哭的泣不成声。
她说，你知道么？唐禹的母亲哭晕无数次，醒过来就紧紧握着棺材角，没有眼泪了，也哭不出声音了。
杜薇说，他妈妈一直重复四句话。
“孩子，回来吧，妈不逼你了。
“孩子，你怎么那么傻？你死了，除了妈谁会心疼你？”
“孩子，怎么活都行，怎么活都行。”
“孩子，只要你能睁开眼睛看看妈妈，让妈干什么都行啊。”
我在电话这边泪流满面。
杜薇抽泣了好半天，然后恨恨的说：“他都没有来参加唐禹的葬礼，真他妈是个王八蛋，”
她说的是唐禹的表哥，不，是他男朋友。
8
我忽然发疯一样去翻唐禹的空间，然后我看到了唐禹的日记，那种窒息感充盈着我的心脏，让我无法呼吸，我不敢想象唐禹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才会走到这一步。
2008年8月
曾经以为奥运会是件很遥远的事，如今却来了，时间只会给人带来绝望么？不然为什么一想起以后，就一点都不快乐？
2008年12月
杜薇是班长，我被班长表白了，我也想喜欢她，像个男孩儿一样在青春期的时候去爱一个女孩儿，也和班级的男孩儿一样去抽烟，去喝酒，去追姑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2009年2月
我终于和杜薇说了实话，因为她都看见了，希望她帮我保守秘密，不要告诉别人，这种事情，小镇是无法接受的，虽然被说成是怪物，但是真的不想再承受比这个更多的了。
2009年5月
我们约定一起考到北京，我不喜欢北京，但是因为北京包容啊，最重要的是在那里没人认识我们，就可以再光明正大一些，哥说，我们要离开这个小城市才有未来，我好感动，如果可以在一起，其他别无所求。
2010年10月
终于可以手牵手在南锣鼓巷散步了，好多好多和我们一样的人，大家都惺惺相惜的看着彼此，这个感觉是我之前的人生从没有过的感觉，幸福。
2011年4月
他最近好忙，几乎没时间陪我，昨天跟我说有女孩儿追他，我不喜欢这个感觉，我也想走到他身边宣告主权，但是在外人看来，我们只是好朋友。他理性，不会为我做这么冲动的事情，我不想再吵了，好累。
2011年10月
今天他生日，这是我们在一起过的第六个生日，想一直陪他走下去，今天那个女孩儿又跟他表白了，他笑着打哈哈，女孩儿挺难受的，我也很难受，他对着蜡烛许愿，和我有关吗？
2012年5月
他仰面躺在床上，我洗完我们的衬衫，暖了一下手，就钻进他的被子里，终于睡足一下午，感谢他把这样陪伴的时光给我，让我特别满足。
2012年7月
我是不是病了？他不在，我就发疯一样找他，找到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像系了一个吊灯，随着风一吹，就能掉下来，恐慌，不安，我是不是要找点事情做？这样就不会胡思乱想？
2013年1月
他终于跟我坦白了，说不能再这么让一个女孩儿难过下去，那女孩儿问他为什么不谈恋爱，他都没有办法解释。我冷笑，为什么不能实话实说？你遇到这些，我早就遇到过，还不是借口？爱没了，就放他走吗？那我怎么办？怎么办？
2013年4月
嗯，还是决定要分开了，也许早就注定结局，可我不想相信。给一个还算比较亲近的朋友打电话，说说话，可是难以启齿，跟他假意讲了一个故事，说是自己的朋友，连倾诉痛苦都不能直接，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2013年5月
五一长假，他回来收拾东西，一起吃了他最爱吃的羊蝎子，回来的路上我问是不是要搬到那个女孩儿家，他不理我，行李箱就摆在客厅，我好想钻进他的行李箱里被他一起带走，或者砸烂它们，求他不要走，我真没出息。
2013年7月
想他，从2006年到2013年，八年的时间用来爱他，已经变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真的到要割掉的时候，真他妈的疼。
2014年10月
这世界，多我一个，不值得笑，少我一个，不值得哭。
2015年1月
妈妈给我打了电话，催我相亲，找女朋友，我还沉浸在失去他的日子里，不堪重负，想不开，反反复复活在回忆里，谁来拯救我？
2015年3月
状况差到极点。明明很累，躺在床上会陷入半睡半醒，可我不敢醒，醒过来心痛。得了抑郁症了吧。
2015年4月
怪我自己，这些年只想和他厮守，孤独的连个朋友都不曾有过，这么失败的我更是没有办法说，无法倾诉，只能想起他，想起以前，整个人又警醒过来，不可自抑地想东想西，不想睡不着一直睁眼到天亮了，我想睡。
2015年5月
我25岁，还算帅，也很善良，每个人都有人疼，唯独我没有。
2015年7月
再见朋友们，再见，哥。
妈妈，对不起，再见。
我活的好累，好辛苦，让我安静，让我清静，让我什么都别想，我就想静静睡一会儿……
9
关上唐禹的空间日记，胸腔像是被抽碎了一样的疼，喘不过气来。
我给杜薇打电话，哭的不能自已。
我说，他就是个傻子，就是个傻子。
杜薇压低声音抽泣着说，这是他的命，他得认，我就希望他来生啊，别这样犯傻，别这样倒霉，别这么想不开。
那段时间，我反复看唐禹的日记。
我试图通过唐禹留下的蛛丝马迹，找找那个神秘的他，可是，唐禹把他保护的太好了，以至于我都以为这是他的虚构。
时间大概过了一年，有一天我再打开唐禹的空间，发现他的日记竟然全部被删除了，连空间的名称都没了。
我一瞬间头皮发麻，颤抖着点开唐禹的qq头像，然后控制不住的哭，控制不住的狂飙脏话，我把我的不解，难过，怨恨，追捕感统统发泄出来。
可是，唐禹的qq头像终究没有再亮起来，那是他英俊的侧脸。
10
再后来，有机会和几个朋友在老家聚会，他们都知道唐禹这件事，还有一个是唐禹的室友，他参加了唐禹的葬礼。
喝过酒之后大家感慨生命无常，室友唏嘘唐禹风华正茂就得了抑郁症，却不知道他的秘密。
他喝了一口酒说，唐禹走了那天，倒是他表哥很难过，那天正好下大雨，他表哥就站在门口，浑身都浇透了也没进来，就那么一直弯着腰鞠躬。
我忽然心脏一紧，说，他待了多久？
室友说：我们都走了的时候他还在，哭的都站不住了，就跪在门口了，不过很奇怪啊，他们是表兄弟，但唐禹的妈妈好像不认识他，一直也没叫他正式鞠躬送别什么的。”
我说，你没看错？
他说：“上学时候他经常来宿舍接唐禹，长的也挺帅的，不会看错。”
后面的话我就没再听进去，我拼命的喝酒可是心脏还是像裂开一样难过。
11
死亡忽然到来，或渐渐或突然，那么在死亡来临的时候，有没有人预感到？
人死了真的有亡灵么？他会看到他生前的画面么？会看到为他的离去痛不欲生的人和他爱的人也为他难过的场景？
生命真是一场坟墓前的盛宴吗？总有人先离席，总有人清醒到最后一一送别。
我想起那次我和李聪见到他的那次，他说起他的感情观。
他说，反正人生那么短，找个顺眼的人过下去也行，管他是男是女呢？
李聪喷了一口酒。
唐禹却落了一滴泪。
唐禹，他的一生也许只是一句来不及说完的话，却再也没有机会认真听了。
天空里密密麻麻的阴影遮住了光华，就像岁月流转时深深的暗影，那暗影藏着很多人世间的秘密。
那，比如他也很难过。
那，比如他余生都在内疚中度过。
那，比如我想说，唐禹，再见，希望你来生别再这样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