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城市~08
作者继续在本节讲述自己在涪陵师专教英语文学课的经历,何伟对中国学生的思维既无奈但也有一点敬佩,中国学生有着很好的学习天分和耐心,但思维往往被意识形态教育所束缚,容易陷入被灌输的各种XX主义里面。对这些学生的细致观察,可能也是何伟日后能在中国理解各种特色事物的基础,理解那些大部分老外都无法理解的神奇行为。
90年代大学要用这本书进行教学可不容易。最大的问题在于去伪存真:让学生知道诸如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是美国社会的主要问题固然重要,但同时也应该让他们知道,对于很多人来说,同性恋根本不是个问题(要是他们明白资本主义不会导致同性恋问题,那也不错)。不过,在学生们的头脑中,书本上的东西要么是对的,要么是错的,没有中间地带。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要质疑官方出版的教材。(这一点确实坑人呀,让学生必须服从所谓标准答案)
作为外国人来从事这样的教学,实际上就是要在穿越这片政治土壤的过程中,尽量通过协调的方式找到自己的出路。这种技能通过学习才能获得——随着时间的推移,亚当和我逐渐地学会了弱化政治,既要找到接近学生的话题和方法,又要做到不引起他们锤击膝盖式的本能反应。(这老师真心不容易呀,这种思维居然变成了学生本能)我的文学课——尤其是开始讲授诗歌的时候——要做到这一点很容易,因为诗歌简化了一切。
按理说,不应该那么简单的——我们学习的第一首诗是莎士比亚写的,这教起来一点都不简单。我先是讲了一下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基本格式,然后把他的第十八首十四行诗分成了若干片段,分发给学生。后来,我们又复习了一些诗歌术语和古英语。接着,我就把学生分成几个小组,让他们把这首诗的顺序排列出来。尽管我给他们排出了第一句,但还是以为他们无法完成这项任务,我的目的只是想让他们揣摩一下那首诗的基本内容,以便对诗歌的形式有所熟悉。然而,他们从未怀疑过任何无法完成的任务,这便是我在涪陵的教学变得容易的原因之一。这些学生可以毫无怨言地从事任何事情,也许是因为他们知道,哪怕是最难以完成的文学作业,也强过在没膝的水田里对着耕牛吆喝。(第一批国内大学生都是经历过上山下乡年代,非常珍惜学习机会呀)因此,全班学生对着那一首支离破碎的十四行诗琢磨起来,而我则对着乌江上的小舢板和大货船凝视出神。一个小时后,他们完成了任务。有些小组只是勉强完成,但每个班都有两三个小组拼得一句不差。(厉害,学生们底子还在呀)
而且,他们也理解了诗歌的形式,他们能够把这首诗拼合起来,也能够把它拆解开。他们能够标出诗歌的韵律——他们知道每一行有哪些重音,他们能够找出不和谐的读音。他们诵读着诗歌,在课桌上轻轻地打着拍子。他们仿佛听过十四行诗。这样的事没有几个美国学生能够做得到,至少以我的生活经历看来如此。(中国诗歌深入民间)我们美国人读的诗歌不够多,无法分辨其中的音律,这种技能就连受过教育的人都失传许久了。但我涪陵的学生仍旧保留着它——不管是电视剧的出现,还是“文化DGM”有针对性的破坏,没有什么东西撼动得了这样的技能。(千百年来诗歌文化渗入民间,其实也没有被打倒)
随着时间推移,我差一点就要自愧不如了。那么多年,中国人处心积虑而又勤勤恳恳地摧毁了他们传统文化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哎,意识形态这个东西过于强调)然而,要说对诗歌的欣赏,美国人也快赶得上不分彼此了。能够把一首诗歌背诵出来,并切分其韵律,这样的美国人到底有几个呢?我在涪陵的每一个学生至少能够背诵十几首中国古诗——杜甫的、李白的、屈原的——而这样的青年男女全都来自四川乡下。即便按照中国的标准看来,他们的家乡也算闭塞之极。可他们依旧在读书、依旧能够背诵诗歌,那就是差异。(重视教育千百年都没变)
诗歌好像从来没有令他们感到厌倦或沮丧。唯一的障碍是语言、生词和古词。因为这些障碍,他们养成了绝好的耐心。我们把第十八首十四行诗仔仔细细地复习了一遍,及至最后,将它升华到了诗歌的不朽性这一高度。我问他们:莎士比亚成功了吗?那位女子会永远活着吗?几个学生摇了摇头——毕竟那是四百多年前的诗了——但其他学生显得有些犹豫不决。我问他们,那名女子生活在什么地方。
“英国,”阿姆斯特朗回答道,他回答我问题的次数最多。
“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大约在公元1600年。”
“想想吧,”我说道,“四个世纪前,莎士比亚爱上了一位女子,并为她写了一首诗。他说要让她的美貌永存——这是他的承诺。现在是1996年,我们在中国,四川,就在长江边上。莎士比亚从没有来过涪陵。你们没人去过英国,也没人见过莎士比亚四百多年前爱过的那名女子。可就在这一刻,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想着她。”
教室里一片静默。通常,涪陵充斥着车船的喇叭声和建筑工地的喧闹声,可在那一刻,教室里鸦雀无声。在这一刻的静默里,既有崇敬,也有惊叹,我与他们感同身受。之前,我已经把这首诗朗读了无数次。但直到我站在涪陵的这些学生面前,聆听着他们思考这十四行诗的奇妙时的静默,才真正地听到了它。(老师和学生第一次深入交流,产生共鸣,中美合体,哈哈)
这就是我们在那间狭小的教室里学习的主要内容。那是些美好的日子,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间教室。但在我们周围总有许多外在的东西:学校有规章制度、国家有政治制度。这些外力一直存在着,盘旋在教室外的某个地方,甚而到了能感觉到它们压在我们身上的地步。当某个机关被触动时,党就突然出现了。(当时的大学相对还算开明一点点)有学生偶尔写道,莎士比亚代表无产阶级,因为他批判了英国的资产阶级(由于这一观点,许多中国人对《威尼斯商人》非常熟悉)。有的学生还指出,哈姆雷特是一个伟大的人物,因为他深切地关怀着农民。还有学生告诉我,《仲夏夜之梦》里的农民们是剧中权力最大的人物,因为他们所有的权力都来自无产阶级,并因此才有了革命。(强行加戏,学生们不了解真实的世界,想太多了,活在限定的世界里面)
我对这样的读后感反应复杂。我的学生能够与课本进行互动,这是件好事,但对于他们生拉硬扯地把莎士比亚用来替共产主义做宣传,我没有太大的热情。(这种本能,学生们自己也无法控制,深入骨髓呀)我反对进行这样的诠释,尽管我做得极为小心——考虑到学生们的生活背景,我不能公然说《仲夏夜之梦》里的农民们实际上是一些无权无势的小丑,只不过徒增喜剧效果而已。不过,我总是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对我觉得受了误导的读后感做出些许回应。我说,哈姆雷特的确伟大,但并不是因为他深切地关怀着农民,而是因为他深切地关怀着自己。我还指出,莎士比亚是小资一族,通过获取剧场公司的股票而发了家。(这样的老师,强行撕破画皮,直接把真相暴露在阳光下,对学生们的思维估计是冲击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