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深处 第四章 死灵尽欢
我在长长的回廊上奔跑。
悉悉索索的低语，随水波流动一声接一声。
“人类……回来了……”
“一模一样，他们……还是来了……”
“等到了......多少年了......“
似乎是倾诉，又好像压抑的咒诅。声音如潮，四面八方。
海面上吹来的风带着腥气，黑色的海岸线在视野里蔓延向远方。加默尔的甲板上站满了船员，他们都保持一个动作——齐齐地看向远方赤红的天空。
我跑到了卡特身边，他站在船头，见我来了，他眉头皱起，眼里露出担忧：“你怎么出来了？”
他上身只穿着亚麻布衬衫，看样子是很着急的情况下跑出来的。我递给他大衣挡挡风，他推开我的手。
“发生了什么事？”
“回去。”卡特的手松开了船沿，他握住我的肩膀，把我往回推。
“到底怎么了？”我疑惑地问他。我让自己站定，他的目光变成了无奈，他盯着我的眼睛，目光严肃：“回船舱去，安。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你还是这样？”我忽然有些恼了。
“洛威德夫人，您还是回去休息比较好。”
我的疑惑没有解开，身后响起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衣服下摆滑过地面的沙沙声，实木手杖敲打甲板，深蓝色袍子的魔法师说话了。他的脸隐没在兜帽中，声音却让我想到冰铸的利剑：“夫人好雅兴，喜欢观赏暗流之境的风光。”
“暗流之境？”
我愣住了。从前隐约听酒客说过这个地方。暗流之境是海神的祭坛，从来没有人知道这里是什么样的——因为据说来过的人都已经沉入海底深渊化作白骨。
我抬头看着天空，远方天色明红如有岩浆倒流。我的头发散着，风把头发吹到我脸上，挡着视线，分隔了视野里的一切。
加默尔是灵船，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与妨碍到它……怎么会开到这里？
海魔令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他压抑的声音里带了阴森森的笑意：“暗流之境就是从前的利诺，利诺就是现在我们所在的这片海域。这片海域现在是什么人来的地方，夫人不会不知道吧。您听听这风声，这都是底下的这些‘东西’发出来的。”
什么……东西？
“阿莱科特！”
卡特忽然高声斥责道。海魔令的身子顿了一下，对我鞠了一躬：“对不起，冒犯了。船长，在下只是想让夫人知道，这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
“暗流之境挑选船只，我们不小心落到了这里，只能静观其变。”
沉吟片刻，卡特转向船头：“赛琳斯，不要怕，你跟着我就很安全，待在我身边。”
“凯托，开船。什么都别听，什么都别看，我们一直向前开，这个地方是故意出现这种场景的，不要中计。”卡特说。
“南希，你和阿莱科特看守下面的船舱，不要让“那些东西”跑到船里来。”
“以及，梅沙。”卡特转向墨绿色西装的男人：“留在甲板上。”
男人吹了个口哨。
白皮肤的大个子回到舵轮旁。加默尔的舵轮是杉木所做，施加了元素魔法的轻金属。在大个子站在它跟前时舵轮自己转动了起来，带着低沉的声响保持着加默尔的平衡。
卡特解下腰上的红色钥匙将它扔了出去。钥匙倒过来悬浮在空中。
“舟影无寻。”
钥匙泛起黄金般的光泽，顺时针转动了三圈，一道深蓝色的线状暗光从船头出现，从头到尾扫过加默尔，逐渐耀眼又黯淡下去。
卡特眉头略微舒展了些，将钥匙收回口袋。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加默尔在海面上完全隐形了。
加默尔的黑色风帆收拢如蝙蝠归巢，船身在平静如镜的黑色海域上行驶，没有激起一点浪花。所有船员一言不发，都在忙着稳定船身。漆黑如墨的海面，加默尔黑棕的船身仅有极轻微的摇晃。没有人东张西望，除了我。
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才是正道。卡特坐在桅杆下，点起一枝焰叶蓟。风把他手里水红的烟雾吹得顷刻消散。我裹紧了衣服坐在他身边，隐约看到远处凯托那个白皮肤满身肌肉的大个子对我冷笑了一下，那个笑容让我后背发凉。
“卡特。”我干咳了一声，问他。
“嗯？”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你安全就好。”他抱了抱我：“对不起，别怕。”
“我知道你很困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安，相信我。”
我坐在他身边，跟随他的目光看向远方。赤红的天幕下，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的心跳飞快，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起航的那一瞬，就蛰伏在四周。
船的四周发出沸腾的声响，海水如同煮沸那样发出咕噜咕噜的水声。不知什么时候风停了，
卡特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所有人，到船舱里躲起来，谁也不要出来。”
“船长，这是怎么了？”南希问。
“谁也别出来，我再说一遍。这东西如果见到人群，会变得更加暴怒的。”
“我们不能把您一个人留在船上，船长。”南希上前一步，她的语气很坚决，眼睛清清亮亮：“无论接下来我们会遇见什么，您单独……”
“我说了，南希。我不会有事。”卡特叹了口气：“大家都到船舱里去，看情况行事，不要轻举妄动。安，你来这边。”
船员们纷纷照做了，南希担心地看了卡特一眼，又看看我，咬了咬嘴唇，跟着船员们进了船舱。
卡特解下腰间的匕首，又把别在另一边的枪扔在地上。
“有个熟人想要找我，我就让它跟我见面，既然已经来到这里，我们就做好准备，可别让这里的主人失望了。”
“那是谁？”我问。
“利诺的主人。”
卡特嘲讽地一笑，不等我问他更多，把我单独推进了一间屋子里。随后梅沙走了进来，我想和他留在甲板上，可他在我面前关上了门，于是我只能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见他。他的微笑隔着干干净净的玻璃，似乎在告诉我，别担心。
“梅沙，别让她出来。”
“你放心，船长，无论发生什么，她绝对只能留在船舱里，要多安全有多安全。”
梅沙靠在碗橱上，对我挑起眉毛，意思是，我听船长的。
我忽然觉得这个梅沙有点……欠揍。
卡特·洛威德，你是有多怕我给你添麻烦？
我想喊住他，下一秒却忽然僵住。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声音凭空出现，这声音低沉压抑如同来自深海。
“卡特·洛威德，你回来了......”
浑身漆黑的人形破水而出，我向后退了一步。
浮出水面的那东西我只能称之为“人形”，悬浮在船头平齐的空中。它全身好像被油膜包裹那样，脸上看不出五官，它身体两侧生着两条极长的手臂，与“手臂”相连的黑色双手是一双巨大的骨架，它惨白的利爪点着海面，如同十把雪亮的长剑在雨中反射着冰冷的光芒。这个东西的头上，披了一件挡住全身的黑色纱绸，竟然静止在风中丝毫没有飘动。
它伸出灰色膜翼，在半空中慢慢扇动。翼骨从它后背伸出，月华般光洁的白。水浪以盈天之姿在加默尔的四周高起。头顶风云变幻，血红的云浪覆压着铅黑的云层，闪电横空而过，带起隆隆巨响。
“尊敬的人鱼长老，您美丽的容光依旧。看来，您还是一如既往地法力高强，近来身体可好？”
加默尔已经现出了船身，卡特背靠着船柱上，在肆虐的海雨天风里站得笔直，对那浮在半空中的狰狞人形露出微笑。
“洛威德家的野小子，还记得这里吗。”
“难以忘怀。既然您请了加默尔来拜访，我自然要保持礼貌。”
“废话少说，老洛威德欠过什么，你记不记得？”
风声大作，利爪激起水珠破空而来，距离卡特的喉咙不到一寸。我一声尖叫即将脱口而出，梅沙一把捂住我的嘴。
卡特一动不动。
他直视着人鱼长老，右手手指在骨爪上轻轻敲打着，好像在弹奏木琴：“父亲的功勋事迹遍布三海，长老要我提醒您哪件事情？”
人鱼长老低低地笑了。骨爪喀啦喀啦地收回到她的身体里。狂风骤起，呼啸的声音里我又听到那些似是痛苦又兴奋的低语声。
“杀了他，杀了他……”
“我们好冷……已经太久了……”
“带走他，让他尸骨无存……”
我相信卡特也听到了这些声音，因为他向四周看了看，却似乎毫不在意。
“三年前，差一点点，我和我的族人就可以从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出去了，老洛威德已行将就木，都快要上断头台，又是因为什么，利诺再一次遭遇……不，我不想说那个词，那对我的族人太不敬了。五十年前，利诺还是个风平浪静的地方。”
“你说你忘了，我来提醒你。皇旗海部十七个海魔令，三年前这天对利诺做了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卡特低低地笑了。
“在下记性不太好，但这件事还是记得的。在下只记得，您与父亲约定，利诺奉献给皇旗海部后，人鱼族可由您带领去往月照之洋，就不用囚困于此。但您答应过，一百年都不会回奥森之海了。您如今屈尊降贵在这里，怎么能怪在下呢。”
“你竟敢如此狂妄！”
尖笑乍起，我捂住耳朵，风骤然凶猛起来。如同火把被点燃的呼呼声，我蜷缩在船舱里，门板在狂风拍打下颤抖。
人鱼长老的声音低沉至极，其中的压抑与怨毒令我心惊胆战。
“奉献……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洛威德家的狗崽子，是你出的主意，十七个海魔令围攻了我们。我和我的族人已经快要恢复魔力，五十年的休养生息，我们不过是想恢复利诺的平静与繁荣。”
卡特仰首看着人鱼长老，似乎不过是在听一个陌生的故事。
“可仅仅这点要求，你们都不愿放过我们。王室砍下我族人的尾巴。刮去我们的鳞片，只为了人类皇后可笑的青春永驻！我们用了那么久重新长出鳞片和尾巴……我们与世无争，我们不曾伤害任何人类。”
风中的哭泣声变大了，听在耳中混杂着呜呜的水声。
“皇旗海部出动二十艘流光舰，什么也没说，他们是恶魔……十七个海魔令在利诺掀起滔天巨浪，那不是我们刚刚恢复魔力的族人可以抗衡的。我坐在礁石上看着我的族人。海水化作的利刃从空中落下，穿透了他们的身体，我的族人永远地沉了下去，大海染成红色，就在这里。”人鱼长老伸出利爪点着水面：“他们再也没有浮上来，好像那些死掉的珊瑚一样，失去尾巴的人鱼不被大海接受，只能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深表遗憾。”
“你没资格！”
骨爪抬起，黑色的海水高扬，化作巨墙伫立在加默尔四周。而后一瞬兜头拍下，船身在四面巨浪的拍击下剧烈晃动。架子上的瓷器噼里啪啦砸在地板上，若不是梅沙眼疾手快抓住我的手臂，瓷器碎片会把我的腿划得鲜血淋漓。
我几乎是扑向窗口。卡特，你做过什么？
“三年前皇旗海部给了你保护，你的千生镜封印了，你找不到我们，我也找不到你的船。卡特·洛威德。你以我族人为代价，从皇旗海部的手里保了那个老不死的一条命，现在你该还了！”
墨黑的海水自水浪中高起，轰鸣咆哮中，海水在半空中翻卷，汇拢，聚成纯黑色的巨蟒，巨蟒张开嘴巴，这张漩涡的巨口足以一口吞没加默尔整艘船。我全身发抖，这是什么强大的魔力？卡特，你为什么不躲？卡特？！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够找到你吗？因为千生镜的主人不是你，从来都不是你！它的主人回来了，你不再被庇佑了，不知天高地厚的野杂种！”人鱼长老的笑声带着尖利的狂喜。
水蟒的獠牙是森然的冰棱。人鱼长老随意挥动手臂，于是那条水蟒仿佛活了过来。乱流中痛快的扭曲笑声盛大而阴狠。
卡特站在甲板上，纹丝不动。
我忽然想到昨夜，他说，赛琳斯，我想跟你下船，把Memory重开起来。
眼泪如雨而下，我挣脱梅沙拉住我的手冲到门口，却发现船舱的门已经被从外面锁住了。玻璃上的雨滴结了冰，我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卡特的身影。
巨蟒漆黑的瞳孔带着人鱼的怨毒，对着我手无寸铁的船长，一口咬下。
